张生躺在床上,一个个念头从他脑中穿过,第四日便就这么过去了。
夜里起了大风,卷着雨点从小窗里冲进屋来。张生将一条薄被紧紧地包在身上,缩在床角里挨到了天亮。
张三儿只有一条破被,碎纸一般的棉絮从大大的洞里露出来,几处跑光了棉絮的地方,只有一层布套勉强遮掩。这一夜里,他把破被盖在身上,就捂不暖地面;垫在地上,就遮不住身子。他受了凉,天亮后也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没点生气。
张生探他额头发烫,忙拍门呼叫衙役来察看。过了许久,两个衙役才打开门,懒洋洋地探头进来。张生急告他们昨夜里张三儿受了风寒,让他们打些热水来,再拿床厚的铺盖,最好是请个郎中、抓服药来。
衙役也不进门,瞅了瞅躺在地上的张三儿,说道:“不过是伤风感冒,有甚要紧,躺一天便好了。”将门关上了。
风仍是呼呼地刮着,张生等了半晌,再不见人来,便将张三儿那床破被铺在自己床上,扶他在上面躺好,又将自己的薄被与他盖了。张三儿仍是迷迷糊糊地直呼“冷”,张生虽心里急切,却也一筹莫展。
他又走去拍拍门,外头的衙役猛地拉开门,不耐烦道:“又有什么事了?”张生自知有求于他,便放软了语气说:“差役大哥,张三儿他真的病得不轻,劳驾你通报一声,为他找个大夫吧。”衙役走到床边,将张三儿手、脸拨弄了几下,动作极是粗重,张三儿吃痛,发出呻吟。
衙役却道:“这狗东西粗笨得很。且由他去,过几日自然就好了。”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过了一会儿,他送了些热水、饭食进来,张生忙将张三儿扶坐起来,喂他喝了些热水。多日来第一次有油荤摆在张三儿面前,他却口中发苦,吃了几口就再也不愿下咽,闭上眼沉沉地睡去了。
张生见他这般模样,心下恻然,大也不是滋味。
此时门忽然开了,露出方知县笑盈盈的一张脸来。他朝张生招招手,将张生唤到门边,小声说道:“你快随我来,有位大人要问你话。”
张生料想应与案情有关,他让方知县稍待,走回床边替张三儿掖紧了被子,才走出门去。
门外的北风刮得人脸颊生疼,张生用袖子捂着头脸,急急跟在方知县身后,走到了县衙的厅堂里。只见右首一张太师椅上,直直地坐着一个中年人。他仪容齐整,穿件蓝布衫子,手里捧碗热茶,用碗盖慢慢沏着。见方知县带人进来,他也不起身,两眼定定地看着方知县。
方知县向他行了一揖,拉着张生道:“杨大人,这位便是新科的解元,张其端张相公。”又转向张生道:“张相公,快拜见杨大人。”
张生并不知这杨大人的来历,浅浅一揖拜了。方知县扯扯他衣角,凑近了说道:“这位杨易识杨大人,是侯爷身边的人!”
张生这才悟出些端倪来。原来在这吴郡地界上,要查陈府尹身边的江主簿,还只能是吴侯爷手下的人。他先前还道方知县细问菱香的命案,是看在他举子头衔的面子上,此时方才觉得自己也太将自己当作一回事。他是举子也好、是乞丐也罢,本没有人放在心上的,这个举子身份带给他的好处,不过是比张三儿多出的那一张窄床、一条薄被、几餐饭食罢了。
但既有人愿意来管菱香的命案,他心里总是将这人看得重些。于是张生伏倒在地,真挚地道:“草民所告江万济江主簿害死菱香姑娘一案,还请杨大人明察秋毫!”
那杨大人好整以暇地又将茶叶沏了一遍,吹开茶沫,抿了一口,才将眼睛盯在张生身上。盯了半晌,他道:“即是新科解元,便起来坐吧。”方知县忙命衙役搬了张凳来,让张生在堂下坐了。
杨大人将茶碗放在几上,问道:“举威兄昨日与我说道,张解元曾与那江万济一同吃过两次酒?”张生称喏,杨大人又问:“这第一次吃酒,是在哪一日?”张生想了想,道:“是考完后的第四天,算来应是十一月十九日。”
杨大人道:“第二次吃酒,便是放榜那日么?”张生又怎会不记得这一日,答道:“是,正是廿一那天,他便在当晚,用一杯药酒将菱香害死了。”
杨大人不接他的话,自顾自问:“我问你,第一次吃酒时,江万济同你说过些什么?”张生回想,当日他坐在末座上,也不知这瘦小精矍的江先生是何方神圣,故除了见面一揖之外、再无交谈。他便照实向杨大人回答了。杨大人凑近他脸,正色道:“那日宴上,江万济没同你说过,他可保你考中举人?”
张生万料不到他竟有此一问,慌忙答道:“他并不曾说过这话。”杨大人嘿然道:“那你以为,你这个解元,是如何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