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意在说明以里畔之身份地位,承不起天妃之尊。后者,则意在警告,留她居天宫为皇子妾室,已是天帝荣恩,她当感激涕零,懂得知足。
“天帝陛下……”
里畔还欲再说什么,身侧便有仙娥上前请她前往兰亭殿。
里畔心中清楚,那仙娥名为侍奉,实为变相软禁她,令她不得踏出兰亭殿半步。
打发了里畔,侍奉天帝左右的紫阳仙君方才斗胆请示了一句:“帝君,此事若是让东篱大人知道了……”
崇明垂眸看了紫阳一眼,反问道:“本君可曾亏待了她?毕竟是东篱看上的女子……只是东篱何等尊贵的身份,岂能因一个女子,给世人留下话柄?他既喜欢,将人留在天宫中,待他随时赏玩便是。传令下去,此人永生永世不得踏出兰亭殿一步!”
紫阳仙君正襟垂首,恭恭敬敬道:“是,谨遵天帝圣谕。”
……
天上的时日是过得极慢的,兰亭殿位居第九重天,虽是东篱的宫殿,但里畔从侍奉兰亭殿的仙娥口中得知,东篱从未在兰亭殿住过一日。
阴司清苦,但胜在一个随心自在,喝酒打牌从来无人多加干涉,但兰亭殿却规矩甚多!
碍于规矩甚多,兰亭殿的仙娥虽对里畔这个自下界上来的神仙多为不齿,但在里畔面前却能举止有度,毕恭毕敬地侍奉她的饮食起居,除却……不得踏出兰亭殿一步。
里畔是个适应力强的,该吃吃,该喝喝,并不与天上的人起冲突。
仙气缭绕,清风徐来,她睡至晌午,食了午膳,便又打了个盹,日暮西斜,食了晚膳,又到她精神抖擞的时候,挑了鱼竿就去吓唬兰亭殿中的鲤鱼,待她玩累了,便又是半夜三更,这才一觉睡到次日晌午,周而复始……
许是池子中的鲤鱼不堪受辱,尽数翻了鱼肚皮装死,这夜里畔着实无聊,只好比往日更早地打道回了寝殿就寝,仙娥点了助眠的香料,但那香料让里畔不适应,夜长生梦。
梦中的女子依旧飞扬跋扈,逆风而立,面前的男子长身而立,白袍凛冽,面上仍是那顶冰凉的面具。
“少君大人,请做下决断,杀了这妖女!”
“杀了妖女,杀了妖女!”
兵马围剿,场面一片狼藉,却无一人敢靠近那女子,尽管此刻她身浸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但她放肆轻狂的一个眼神,仍是惊得天兵天将尽数胆战心惊,不敢上前,只敢猖狂叫嚣着要那少君杀了她。
面具下的少君让人捉摸不透他此刻是何表情,要他斩杀妖女的呼声越发高涨,但他只是漠然地站在那儿,充耳不闻,唯独一双眼眸深邃如渊,静静地望着站在对面的女子。
“少君,今日你若心慈手软,他日此女魔头定不罢休,乃众生之劫。”
威严的声音从天而降,那从金光中踏出的身影缓步走来,四周当即“哗哗”跪成了一片,帝冠垂珠,珠帘后的表情透着无上的君威。
里畔认出了这从金光中走来的君王,正是天帝崇明。
浸染鲜血却仍轻狂傲慢的女子蓦然笑了,笑得开怀酣畅之极,她下巴微扬,挑衅而又不屑地看着这站着跪着危言耸听的众人。
“原来你们神仙,也要用如此下作的手段,苦心设下这埋伏才敢出面站在我面前!”女子鲜血淋漓的手执剑指向对面的男子,“而你少君,与这般草包真不愧是一丘之貉!尽得……你父君的真传。我未对你设防,倒是我的错了!”
错在……竟然信了他!
“少君大人,请斩杀妖女!斩杀妖女!”
呼声越高,她触到了神仙的逆鳞,亦或是他们最心虚之处。
“满口胡言!”天帝崇明忽然一声低喝,顿时金龙缠绕,仙气四溢,缠龙冲天,顿时天雷滚滚!
女子所在之处,顿时金光迸射,从天而降的天雷缠着冲出的金龙,化作锁钩,自女子的肩胛、腹部、四肢穿透……
里畔猛然从梦中惊醒,浑身早已被冷汗浸湿,她低喘着气,隐隐约约,好似感觉自己浑身都被洞穿了一般。
又做梦了,又是与万年前的畔离有关的梦境,这一次……和往日任何一次所梦见的场景,都不同……
少君到底做了什么?
为何,她会频繁梦见这些……
“别忙了,那位,准是要睡到晌午的……”
“下界的小神仙果真懒散粗鄙,阴司那种地方出身的,更是如此。”
“别说了,那位大小也是个主子,这兰亭殿没旁的人,说起来,属她最大。”
“听说是勾引了东篱大人,才得以上天的,算什么主子?他日这兰亭殿,迟早是要有正经主子来的,哪位不比她身份金贵?”
“快别说了……”
殿外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往常这时候,里畔大多昏睡不醒,这话,断不会有人在她面前说的。
缓缓地舒了口气,里畔自那梦中惊厥缓过神来,身子往后一倒,困顿再一次袭来,仿佛丝毫没受到外头那细碎低语的影响。
……
黑色的雾气缭绕,东篱正坐中央,垂眸紧闭,面色苍白。
这是他闭关的四十九日,当日他强行抹去天柱批语的神力越强,今日他所受的反噬便越深,第四十九日了,该出关了。
里畔被紫阳带上天,本是只有东篱出面能将人截下的,但在这种紧要关头,便是谢必安与范无救,亦不敢令任何变故扰了东篱。
他们与里畔的交情虽深厚,但此情此景,须得分清孰轻孰重。
那缠绕周身的黑气渐渐淡去,眉心有红光裂痕若隐若现,忽然,他自发尖开始,竟毫无预兆地染上了一层白霜,那白霜向上攀爬,周遭的气息开始紊乱起来,眉心裂开的红痕越发灼热,犹如火烧一般……
守在一侧的范无救当即变了脸色,往常东篱也是闭过关的,但从未出现过如此情形……
“东篱大人……”范无救运息调用仙力,试图为光阵中的东篱护法,但他注入的仙力,犹如微不足道的细流,迎面撞上了奔腾的滔天巨浪一般,被猛地弹了回来!
范无救连连向后退了几步,仍是没能稳住身形,跌坐了下来。
“东篱大人……”
只见光阵中的东篱猛然睁开眼睛,双瞳瞬间一片血红,紧接着,东篱身子向前一倾,一口鲜血猛地咳了出来……
黑雾如遇狂风一般消散了,他迅速敛神,眉心的裂痕若隐若现,眼中的血红这才渐渐淡去……
“东篱大人,您……”范无救怔住了,他漆黑的瞳仁中,倒映着眼前那衣襟染血、满头黑发尽数染白的男子……
东篱的面色疲惫,往日父神应劫身归混沌之前,也是这般,发丝寸寸染白,直至神躯彻底化为一座神山,降入人界。
这只是前兆吧,便是往日父神应劫,也未曾像东篱此刻这般,瞬间便尽数染了白发的。
“是她的封印松动了……”东篱嘴角微扬,苦笑了一声,“本君神力越弱,施加在她身上的封印便越弱……她在反抗我。”
思及此,东篱的面色一变,皱起了眉,“她是不是出事了?!”
若非如此,为何她会突然开始反抗他所设下的封印?说起来……东篱闭关数十日有余,自那日晨间之后,他便再也未见过里畔。
“数十日之前,紫阳仙君便已奉九天之命,带走了里畔大人!”一抹白色的身影忽然擅自闯入,谢必安踏入此地,看了眼范无救,随即立刻向东篱行礼道,“请东篱大人将她领回!”
谢必安是怨范无救一贯太过理性,竟在东篱面前只字未提里畔被带走的事,况且当日里畔未知前途,仍毅然决然随紫阳而去,不就是为了守住东篱大人身受重创的秘密?!
东篱这才发现,黑白二位无常,皆带有或大或小的伤势,只怕此前为了这件事意见不合,不知交手过多少次。
但范无救毕竟是阴司顶尖的阴帅,谢必安并非范无救的对手。
今日范无救未曾拦他,既是因为东篱已经问及里畔的去处,亦是因为……方才那一刻的仙力输出遭反噬,真要打起来,此刻他未必能将谢必安拦下。
“谢必安,往日你胡闹便也算了,紧要关头,但愿你还知道轻重!并非只有你一人,关心里畔!”范无救自地上站起,依旧冷面冷语。
直到此刻,谢必安才惊觉东篱的不对劲,面色发生变化,问道:“东篱大人您……”
东篱未语,只忽然起身,脚踩木屐,身上仍是闭关所着的那身白色单衣,他欲向外而去,脚下方才迈出一步,惊觉自己白衣染血,发丝已尽数染白,便是这身衣着,也不适宜上九霄。
只见东篱略一施术,染血的白衫便已被玄黑色的阎君官服取代,足下木屐便已被长靴换上,便是那满头白发,亦是由术法遮掩,才令它恢复如初。
“但那九霄之上,任何藏身变化的术法,都会消去。”范无救虽未曾登过九霄,但这是大小神仙皆知的事,亦是九重天的威严所在。
“本君还未没用到连此事也对付不了。”东篱一语不见喜怒,恍惚间竟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那般,他仍是那位道行高深、威严却又潇洒的阴司阎君。
谢必安与范无救二人当即神色一敛,低下头来,毕恭毕敬道:“是!”
……
东篱此番上天,未曾通报天帝,第九重天但凡排得上号的天降仙娥,皆知东篱乃天帝义子,九重天上可随意出入,只是数年前自请下界修行,久未居住九天罢了。
天帝虽赐兰亭殿与东篱,但东篱却未曾真真正正在那兰亭殿中待过几回,此番回来,负责侍奉兰亭殿的一众小仙娥皆是目瞪口呆,竟如呆头鹅一般未能反应过来。
直到视线只能追及东篱掠过的一抹衣摆,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下跪行礼。
而东篱早已推门而入。
本是满腹忧心她的处境,待见到此刻里畔的模样,东篱竟被气笑了。
只见此刻的里畔仍是酣睡不醒,便是往日在阴司,也未曾见过她睡得如此不省人事,方才外头也算有动静,但里畔此起彼伏的鼾声却丝毫未曾乱了节奏。
“锦鲤啊锦鲤……”她甚至还喃喃呓语了一句,翻了个身,大半个身子翻到了被子上方,脚丫压在被子上,白皙修长的双臂将被子滚成了一团环在中间,瞧这气色,白里透红,就连那张脸蛋都比以往圆润了一圈。
她倒是难得一见的奇才,好吃好睡,丝毫不曾受到影响。
许是东篱推开了门,殿内顿时亮堂起来,里畔翻了个身面对着光亮不太适应,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东篱环手立于她的榻前,垂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东篱?”里畔眨了眨眼睛,仍是一脸茫然,显然尚未真的睡醒,她复又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
“东篱?!”这次她算彻底醒了。
“睡得可好?”东篱若无其事地揶揄了她一句。
里畔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光着脚踩在地上,几步上前,甚至忘了自己此刻只着了一身轻飘飘的里衣,一举一动都是风光无限。
她围着东篱绕了一圈,然后抬手上上下下将东篱摸索了一通,关怀道:“你……好了?”
她本脱口而出要问东篱的伤势,但忽然想起隔墙有耳,硬生生将那一长串话咽了回去,只模棱两可地问了这么一句。
看她这样子,是丝毫不担心自己要永远困死在这儿,东篱若能脱身,自然会将她领回去,只是时日问题罢了,她有的是耐心。
东篱眼中含笑,视线似有若无地自里畔那若隐若现的春光扫过,意味深长道:“怎么,真打算在这兰亭殿长住下来,做这里的女主人?我瞧着,你挺喜欢这儿。”
里畔感受到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当即戒备地做出了抱胸的动作,躲得东篱远远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点也不像个天家皇子?倒像个流氓!”
东篱闻言,微微眯起了眼睛,问了句:“天帝都与你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