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坐下,别饿着肚子聊。”
龙叔把外面打烊的门帘挂起来,然后将我带到里面的一个包厢里。
他利落地换上烧菜的围裙,还没开始起灶呢,我便仿佛已经闻到了香味。
“你现在怀着孩子,不能拿地沟油给你炒。”
龙叔一边嘟囔着,一边快手快脚地忙碌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葱姜爆锅的一瞬间,我竟有种很想流泪的冲动。
走到哪里都被保护得很好的感觉,是我二十八年来很少体会到的满足。
我低头,双手扶在快五个月的小腹上。
我想对孩子说,或许,未来的路真的没有那么难走。
龙叔一边烧菜,一边给我讲故事。
他讲到萧陌,讲到祁骁,讲到温之言。
讲到当年圣天使的案子,他问我,你猜猜看,为什么任务会失败?
我盯着眼前那只盛放着鲜活器官的保温盒,思维和应激反应都已经麻木。
我咬着唇,摇摇头,说:“其实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始终不能接受的说法,无论来自顾青裴还是来自甄珠。他们都告诉我说,因为当年的事件牵扯了强大的利益方。为了及时收线,与任务相关的人全部要被处理掉。萧陌身份特殊,拥有特权。所以组织才退而求其次,将他们三人当初的记忆,以物理方式还是心理方式移除,我就不清楚了。总之,他们被重新赋予了身份,当年有关圣天使福利院的一切,都像尘埃一样消失不见。可是,我了解萧陌。他是绝对不会同意接受这样不明不白的指示,除非,有什么原因是他自愿放弃追查,宁愿被祛除记忆。”
龙叔走出来,脸上挂着赞许的微笑。
“小丫头,你还蛮聪明的。难怪阿陌对你那么另眼相看。”
龙叔给我烧了一份龙虾盖饭,配上一大杯热乎乎的杂粮豆浆,让我食指大动。
“本来这种事,是严格保密的。但你既然知道了,我们也不瞒你。”
龙奉先重重吸了一口烟斗,随后意识到我是孕妇,于是他又把烟给灭了。
继续道:“当年的任务,可想而知是非常艰巨,也非常危险的。对于三个不到十岁的男孩子来说,简直是反人类反常理的。那么,是谁同意,是谁批准的呢?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我含了一口饭在嘴里,将后文一并咀嚼殆尽。
龙叔自问自答:“丫头,你是局外人,你体会不到这其中的水深。事出反常必有妖,萧陌他们当初所做的一切,究竟是荣耀还是污点,这本来就是罗生门,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可我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写着理解二字。
我弱弱地,试探地问:“龙叔,他们……是不是被利用了?”
打着少年特种队的旗号,去做一些少年的心性无法理解的事。圣天使福利院的背后,仅仅涉及到器官走私,还是另有其他黑洞。萧陌他们被送去卧底,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
只怕只有背后的人,才知道真相。
那一刻我突然动闪了灵机,萧陌他们后来一直在追查的,或许不仅仅是明线,更是背后的那条暗线。
“没有人活下来,在他们离开圣天使之后的两年,所有人,几乎无一例外地染上了绝症。谁都知道不是巧合,但谁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孩子,老师,工作人员……”
我双拳攥了攥,点头的同时,试探着说:“龙叔,你能不能告诉我,后来……萧陌是不是查到了一些事。只是会比他想象得更棘手,会让他不知该怎么冲破阻力?”
“一个人在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通常会有什么样的选择?”
龙叔眯了眯眼,把已经熄灭的烟斗在桌子上磕了两下。他反问我,簌簌烟灰落地,脚下的哈雷哼了一声,烦躁地躲开了。
我想了想,说:“会安排好自己重要的人,重要的事,然后……想办法将一切都翻篇过去。可那是别人,不是萧陌。你们所有人都说,他是不得不妥协的。可是我和甄珠始终认为,萧陌不是一个会妥协的人。”
“是。”
龙奉先继续说:“和平年代比等于没有罪恶,阳光下背面的阴暗甚至要比战火更残忍。阿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任务是军人的天职。从他选择这条路开始,就意味着生死置之度外。可是军人也是人,三十年纪血气方刚的。他难免会在必将两难抉择的时候,做出一个在别人看来过于感性的决定。丫头,我说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告诉你一个真相。阿陌选择了妥协,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面对的真相,太难太难了。他选择接受药物祛除记忆,也等同于选择了对你的放弃。你要是真心希望他好,就不应该再这样执着下去了。否则,就真的辜负他的一片苦心了。”
我庆幸我刚刚已经吃掉了大半碗饭,因为这会儿,当我听到龙叔这些苦口婆心的劝说后,就真的没有食欲了。
“龙叔,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我没有……想一定要跟萧陌怎么样。我知道他快要结婚了,也知道他有着怎样的家世与背景,我们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我要知道真相,不是为了夺回萧陌。而是因为,我单纯要知道真相。我想知道我和我哥的事,想知道我妈妈是谁,我爸爸又是谁。”
我心里难受得很,她只觉脸上一阵阵地发着烧,无数羞愧齐齐汹涌入心。
那感觉,就好像是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将铮铮铁骨的军汉*得优柔寡断。而我更不能接受自己在别人眼中就像个听着肚子要名分的怨妇。
不,我纪晓萝生而不得不坚强,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龙叔摆手,示意我不要太激动。
“你先听我说完。丫头,我这些话不是为了质难你。而是因为,我知道阿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任务嘛,不成功就失败,总没什么大不了。但女人,有时候可是会送了男人性命的。我有种预感,即使主动断了自己的回忆与念想,他对你,还是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在里面。这样的两个人,很容易二次相爱。不是么?”
龙奉先实在烟瘾难耐,最后又给点上了。云雾缭绕着,一股老重的旱烟草的味道。
让我本来就不是很清晰的视线,更下模糊无助了。
我站起身,向着龙叔鞠了一躬。泪水险些不堪重负。
我知道,龙叔的话点到为止,但很多寓意明确,让我几乎无法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想辩解些什么,又觉言语苍白。我想承诺些什么,却有心无力。
龙叔送我出去,问我:“我说的话,你回去好好想想吧。”
我莞尔:“我想明白了其实。第一,萧陌他们三人当年在圣天使所做的事,未必如他们之前向我透露的。第二,萧陌主动放弃任务,也意味着主动放弃了我。他是担心自己没有办法跟真相抗衡,只能用这种方式保护我。第三,我爱他,他也曾很爱很爱我。”
龙叔的胡子翘了翘,摇摇头:“第二点与第三点很对,但第一点有些小问题。”
“哎?”
我没太明白龙叔的意思。
“你仔细想想,他们当初在圣天使所做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说完,龙叔回了店面,留我一人在清晨的冷风中凌乱着。
龙叔的话,是什么意思?
谁,告诉我的?
我咬咬牙,突然一阵心悸。
手机在这时候突然响起来,我低头一看,上面跳动的名字顿时叫我心中一悸!
“哥……”
电话是温之言打来的。
我想起来之前顾青裴跟我说过,之后要带我出席一个招标会,我哥也会参加。所以我想,他该不会是也让我陪他一起的吧?
他最近特别忙,我想。
自从温家着火之后,他要打点内外上下,也有好一阵子没见面了。
我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为什么,曾经脱口而出的关心和随意,这一刻都显得特别不自然了。
“晓萝?”
我哥问我:“你怎么了?感觉呼吸声很重啊。是不舒服么?”
“没,我……刚睡醒。”
我撒了个谎。
这是我第一次对我哥撒谎,然后就穿帮了。
因为有两个人从我身边走过来,指着前面的店面说:“啊呀,龙叔的店还没打烊,咱们去买小龙虾卷饼吧!”
我:“……”
“你在外面?”
温之言听的清楚,直接问我。
我只能含糊着说:“嗯,下来买点早餐。”
“顾青裴没跟你在一起么?怀孕要主义饮食卫生,不要总是在外面买。”
“哦,我知道了。哥,你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就是问问你最近怎么样了。”
温之言说了说自己的近况,我却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
后来是怎么挂断电话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拦了辆计程车。车子奔驰在清冷的街道上,在冬天难能出现的暖阳里,我的泪水被刮在脸颊上,生疼。
我好难过,因为我已经开始有了最坏的打算,不是么?
我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前排的出租车司机怕出事,赶紧问我要不要紧?
“小姑娘,失恋了还是遇到坏人了?要不要报警?”
“我没事,师傅你快点开吧。”
我想回家。
我一身尘土灰烬,太想立刻洗个澡了。
洗干净身体,也洗干净脑子里那些不该属于自己的杂念。
停车,开门,进家。
我站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目光落在玄关那双熟悉的男士皮鞋上。只觉毛孔一寒,喉咙发紧。
顾青裴回来了?
他都没跟自己通知一声,突然就回来了。
我不由得紧张到呼吸困难……
楼上迟迟没动静,我以为他或许睡了?或许在工作?
但无论是那种情况,自己这一身尘土鲜血的样子,必然难以自圆其说。
于是她我赶紧钻进一楼的浴室。翻了翻旁边的洗衣篮里,还好里面装着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
快速把脸和手洗干净,然后挑了件昨天的衣服换上。
来到楼上,我看到书房的灯亮着,心里便也有了几分计较。
顾青裴坐在办公桌前,背对门。
电脑屏幕上是干净的桌面,右手边是一堆狼藉的烟蒂。
他抽了好多烟,屋子里弥散的空气呛得我几乎倒退半步。
“你去哪了?”
他的声音有点严厉。
我不想撒谎,因为我正好也有事想问他。
我需要得到最真实的答案,所以我必须先给他有诚意的回答。
“我去找陆战霆了。”
“你!”
顾青裴脸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显然是因为我的坦白而倍觉不可思议。
“我说过,让你不要去管这些事!晓萝,你这样很危险你知道么?”“你投资去小红星福利院的时候,知道那些孩子会在那辆大巴上出现危险么?”
我咬了咬牙,冷定地看着他:“青裴,你去医院看过小星星的。你知道那孩子身患绝症无依无靠,是多可怜的事。陈重死了,我得知道他为什么死。陆战霆能帮我查……”
哎呀!
那只医用冷藏箱呢!
我凛然想起来,那里面还装着陈重的遗体样本呢!
我特么刚才光顾着吃饭,竟然把箱子给忘在了小龙虾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