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天。
火灾过后的半壁露台，早已被冲刷得灰白。
“顾先生，您……”
助理徐韶从楼上下来，一眼看到顾青裴独立雨中的身影，依然停留在那个位置上。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稍显酝酿。
已经两周了，官方搜救队沿着海岸线搜寻了上百里，并没有关于林舒年的任何痕迹，最后，他们收队了，放弃了。
只剩下顾青裴私人雇佣的搜救队，还坚持在一望无垠的海浪边缘。
“顾先生，警方都已经结案了。太太她，确实应该是自杀的……”
按照何婉晴的口供叙述，林舒年是突然情绪崩溃，将自己锁在屋子里的。
她还以为林舒年是因为排斥自己，所以不敢上去打扰。直到发现她在房间里放火，才急忙报警的。
据家里的女佣反应，林舒年从搬进海湾别墅起，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好，平时都是自己关在屋子里，便是在送一日三餐的时候，都难能跟她说上几句话。
可是偏偏事发前的当天，她送了两张大卖场的美食节优惠券给她们，说给她们放个假，去休息休息。
两人也没当回事，就开开心心地走了。谁也没想到，回来就发生了这种事……
“警方的意思是说，太太纵火很可能只是为了烧掉屋子里的东西，那些留给孩子的……至于自己为什么决定跳海，很有可能是临时起意的。或许她是……”
“她是不想让我看到她，不希望我来处理她的遗体。是么？”
顾青裴缓缓转头，雨水压湿了他细碎的短发，英俊的脸上，尽是苍白与疲惫。
徐韶没说话，用表情表默认。
见顾青裴没有其他反应，于是他继续道：“另外，还有太太生前的主治大夫。他姓唐，快四十岁了。是中心医院的一位资深肿瘤科主任。据他所说，太太在查出怀孕时，血检中表现肝功异常，接着转了消化内科复查。整个病程，都是他跟进的。他曾劝说太太做掉孩子，接受化疗，或许还能有一线的希望。但是太太坚持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只肯用一些没有副作用的进口药。这还是在她后来频繁出现上消化道出血的症状之后……”
听着徐韶的话，顾青裴心头凛然一震。
他依稀记得有好几次了，林舒年不分缘由场合地咳血。
他甚至还以为，她只是怀孕了的反应！
他从来不知道，她一个人独自承受着病魔，独自与死神赛跑的整个过程，是有多辛苦，多绝望？
该死的，他竟然连一点察觉都没有么！
“所以你说，她是在知道孩子没有了以后，才……”
顾青裴看着徐韶，声音如冰雨里穿行。
徐韶点头：“是的，唐主任说，太太在出事前一天离开过海湾别墅，专门去找他产检。是因为她发现孩子的胎动不大好。可是等他用B超检测的时候，已经没了心跳。他说，像太太这个情况，能坚持妊娠到7个月已经很奇迹了。严重的肝损带来母体器官功能衰竭的同时，也会影响到孩子的。所以，即使太太这么坚决，结果还是令人惋惜。
唐主任还说，当时他就建议太太立刻引产下来。可是太太神情恍惚地离开了医院，没想到接着就看了报纸，知道了这件事……”
顾青裴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
徐韶的话，一字一句就像尖刀一样，直往他心上戳。
他开始回忆那些细节，开始想象。
林舒年给他打电话说要医生的时候，她是不是就已经察觉到了孩子不对劲儿？
而那时的他正在国外出差，根本就没当回事。
或许是她的身体再也无法负荷病灶，孩子终于还是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看一眼。
所以那一刻的林舒年，在得知孩子已经没有心跳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一种绝望，让她不惧水火，直面死亡。
甚至……至死都不愿再见他一面？
顾青裴缓缓转过身，眼前的那些窗帘，墙壁，床上焦黑的棉絮，角落里残留的针线工具。
每一寸，都有那个女人挥之不去的影子。
她笑着的，哭着的，倔强的，哀求的。
顾青裴伸出手去，凭空碎裂的幻想，取代的却是脆响清晰的一巴掌！
“顾青裴！”
程碧莎站在顾青裴的面前，一双眼里蒙着猩红色的泪意。
“你还我的年年！年年！”
面对母亲突然的失控，顾青裴不动不摇，任由她的抓打与挣扎。
如果不是徐韶和顾丰裕拉着，天知道她还能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妈。”
顾青裴半晌开口，吐出有气无力的一个字。
“你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
程碧莎早已泣不成声，看向顾青裴的眼睛里，满是愤怨与恨意。
那简直不该是一个母亲，看向儿子应有的眼神……无论是他犯了什么样的错。
只是这一刻的顾青裴，早已没有过多的计较。
他从不轻易示人的那些懊恼与自责，在这一刻，竟像程碧莎的泪水一样汹涌决堤。
“妈……我知道你待年年亲如女儿。可是她得了癌症，她……”
“你胡说！她怎么可能得癌症，她怎么可能是自杀的！一定是你和那个小贱人联合起来害死了她！”
程碧莎抓开顾青裴的手，一道清晰可鉴的血痕骤然浮现在他的手背上。
徐韶皱皱眉，劝顾青裴先躲一躲。作为他身边的资深助理，这样的事，同样免不了由他代为出头。
扶住程碧莎的身子，徐韶劝慰道：“夫人，夫人您冷静点。太太她真的是因为得了肝癌，病灶加深，妊娠被迫终止了。她受不了丧女之痛，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傻事。我记得太太的母亲也是肝癌过世，对么？这种病都有大概率遗传，我想或许……”
“遗传？遗传个屁！你个外人知道个屁！”
被悲伤与愤怒包围的程碧莎，哪里还顾得上豪门大家的风度与修养？
一把推开徐韶的手，她大吼大叫着，连连爆粗。
“年年，我的年年……她根本就不是……”
“够了！”
一旁沉默许久的顾丰裕终于开口，将声嘶力竭的程碧莎拽到身后。
“人已经没了，你再闹也没了！”
顾丰裕的眼里同样猩红一片，但情绪却远比程碧莎来得理智。
他狠狠盯着顾青裴，口吻一字一顿道：“现在你满意了？你可以跟那个姓何的女人双宿双飞了？我告诉你顾青裴，从今天起，我和你妈就没有你这个儿子！”
说完，顾丰裕转身搂住自己的妻子。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这个半壁废墟的房间。
回到车子上，程碧莎依然表情呆滞，口中兀自喃喃。
“年年，我的女儿……我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你们的……”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顾丰裕狠狠一拳砸在皮质的椅背上，长叹一口气。
“事情已经这样了，女儿已经没了，你现在难道真的连仅有的儿子也不要了？我们都这把年纪了……”
“他又不是我儿子！这把年纪了正好，大不了两脚往棺材里一跳，我陪我女儿去！”
程碧莎尖着嗓音，大叫出声。
可是下一秒，就被顾丰裕整个捂住了口鼻。
“你干什么！叫这么大声，生怕别人听不到么？”
“听到又怎样？”
程碧莎苦笑着落泪，口吻喃喃道：“二十几年了，我每天都在后悔……早知道当初，你又何必守着我这个再也下不出蛋的母鸡！你随便再找个年轻大姑娘不就行了？想生几个儿子，就生几个儿子！我带着年年自己过！”
“碧莎，你又说这种话。你明知道我心里除了你，压根就没有过别的女人……”
顾丰裕心中一疼，反手将程碧莎拉入怀中。
两个年过半百的人，就这样坐在大雨之中的车内。相拥着，叹息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