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上,我和顾青裴一左一右围在萧鸿渐身边。
致命的伤痛下,他迷离着意识,睁着眼大口呼吸。
我以为他一定还有什么话要说,于是慌忙俯下身去,想要侧耳听过。
可耳边传来的,却只有风。
夹杂着猩色的风,与一阵阵难以压抑的咳嗽接踵而来。
萧鸿渐的血溅在我脸颊上,红色的泡沫不停溢出唇角。
事实上,人在重伤之下,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的。
所以电视里演的那种说遗言的情景,真的太不真实了。
医生把我和顾青裴推开,强行用了各种看着就很危急的急救措施。
我才感觉到,顾青裴抓着我的手,已经抓到脱力且麻木。
我知道,萧鸿渐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有着这个年纪的富二代身上最常见的一切属性。
荒诞,自在,且热情而义气。
做什么事都很随心性,但遇到认真的事,又很靠得住。
“他会没事的。”
我只能这样安慰着顾青裴,口吻很不负责任。
我不是医生,也不懂急救。
我只知道枪打在人的胸膛上,是会死的。
刚刚发生的一幕如电光火石,萧鸿渐倒地的时候,专员也上来了。
除了穿制服的专员,还有许多便衣。
就像蛰伏了很久的火线,一瞬间收网点燃。
我知道,我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顾青裴没说什么,目光始终盯在萧鸿渐那张苍白的脸上。
握着我的手,却是越发紧了又紧。
我一点都感受不到疼,只觉心里拥堵难塞,乱如麻。
“和你没关系。”
医生拿着电击器,盯着简易起搏仪上再次恢复峰谷的线。
顾青裴重重叹了一口气,对我说。
我紧抿着唇,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自胸腔生疼。
摇摇头,我说:“是我不好,是我应该先弄清楚,才……”
啪嗒一声,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从萧鸿渐身上落下来。
我与顾青裴对视了一下,才弯过腰身去捡拾。
一块很廉价的玉佩,是剧组里很常见的那种道具。
我是《银月传说》的跟妆造型师,我当然知道这玉佩是女主角的装饰物。
在古代,有赠玉定情的说法。
含蓄,内敛,又甜涩。
我想,这或许是唐韵送给他的。
急诊室外,我和阮棉并肩坐在一起,顾青裴则站在窗边。
萧鸿渐还没有脱离危险,我的心和他的心一样,始终不曾落下分寸。
手心上传来一阵刺激的压迫。
阮棉攥了攥我红肿的手背,眼底略过一丝心疼。
“还痛么?”
她问我。
我赶紧收回了手,并坚持摇头。
“不会……”
她的眼底泪光闪闪,旋即抬手一抹,再次恢复那种清冷而遗世独立的酷。
我一直觉得,阮棉身上有种气质特别吸引我。
无论生活把她打压到多么凄惨的境遇,她的眼里始终没有半点驯服。
她可以自残,可以自轻自贱,甚至可以自杀。
但谁也别想真正征服她。
就比如现在,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
阮棉与祁骁之间的,就算爱恨无法逾越,她依然有着能跟他平心静气做交易的气节。
“把方瑾瑜扳倒,给何婉晴报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这次能成功的话,我跟祁骁就算是两清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阮棉的话音落地平静,袅袅一口烟圈吹出云散。
这里是医院,不能吸烟。这真是急诊室外最不人道的规定了,我想。
“那萧鸿渐呢?他是怎么知情的?”
我把玩着另一只手里的玉佩,问出那个已知答案的问题。
“为了唐韵。”
阮棉的目光微微闪烁着,我的心跟着咯噔了一下。
眼前出现那张惨白无颜色的娇俏容颜,想起她攥着我的手,说出的信任与期待。
我忘了我好久没有见过她了,甚至在得知阮棉接替她成为剧组女一号的时候,都没有怀疑。
我以为那只是苏怜刻意安排接近阮棉的契机,我以为……
一股冷汗从我背脊里渗透而出,我睁大了不可思议的眼睛,就这样定定看着阮棉。
她垂下头,叼了一口烟,吐出来。
“爱情真他妈有毒。”
她自嘲地笑笑,说:“让所有人都能不疯魔,不成活。”
“棉棉……”
我哑了哑声音,叫出她的名字。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最后落在了我的手掌上。
“年年,我们也两清了。”
“我……”
“从你为了顾青裴而选择背弃我的那一瞬间,我们就两清了。但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开心,你能活着回来。”
阮棉抬手在我的脸颊上轻轻摩挲着,然后抿紧唇,站起身。
她一如之前般冷酷地捋了下鬓角的碎发,看着前面那两个等候多时的女警,从容走上去。
一把铁手拷加在阮棉的手腕上,那种冰冷坚韧刺骨,仿佛一下子就拷在了我的心上。
女警说,要不要拿件衣服给她盖一下。
阮棉微笑摇头:“不需要,我进监狱进得坦坦荡荡,没必要遮掩着。”
我知道,阮棉这一次进去,时间应该不会很短了。
但如果真的能把方鸿渐也拉进去,或许在她看来,这就像是一张彻底摆脱过去噩梦的入场券。
一切都是值得的。
阮棉转过楼梯的时候,迎面过来了几个人。
祁骁,温之言,中间那个被高陵扶着的,是萧陌。
我打了无数个电话都没能找到的那群人,这会儿像变魔术一样全部出现。
只是太晚了……
阮棉从祁骁身边擦过去的时候,眼中不带异样的光泽。
我看着他们错身刹那,阮棉突然顿住了脚步。
“该做的,我都做了。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祁骁什么都没说,只是脸部肌肉紧绷着,似有什么汹涌而动。
我想,别人的故事里,自有自的主角。
只是这一刻的我,身前是萧陌,身后是顾青裴……
“和她没有关……”
没等我反应过来,顾青裴突然反身回来挡在我的面前。
可是一句话都还没出口,萧陌突然抬起长腿,照着顾青裴胸口狠狠踹了上去。
我直接吓傻了,愣在原地半晌不敢动。
直到萧陌再冲上去的时候,温之言和祁骁立刻上前拦住了他!
“先不要这样!鸿渐还没有出来!冷静点!”
我面如冷霜,心下冰雪。
看着倒在地上试着挣扎起来的顾青裴,我知道,萧陌这一脚其实是很想踹在我身上的。
他恨我自作主张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恨我去找顾青裴出面,把局势弄得这样糟糕。
他更恨我们阴差阳错地搅了局,把无辜的萧鸿渐拉下水。
那是他弟弟。
虽然认识萧陌也有三个多月了,我对他知之甚少。
可从他对何婉晴的态度上就不难判断,他冰冷而神秘的外表,随性而城府的内在之下……本质,是很重情义的。
可是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真的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么?
“萧陌!你够了!有什么冲我来,打人能解决问题么!鸿渐也是他的朋友,他也不想的!”
我不想火上浇油,可是无论我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即使我站在原地不动,也会显得挑衅而令人恼火。
于是我扑上去,扶起顾青裴。
他的一侧手臂还在流血,之前救我的时候被人用玻璃划伤,到医院也没有包扎。
我不知道萧陌这一脚踹上去用了多大的力气,单看顾青裴起来的动作都不是很顺利,一侧的肋骨似乎有些突兀的变形。
我知道,我维护顾青裴的每一个字,对萧陌来说都无异于捋虎须。
但我就是很想干脆把话说开了,这样憋着忍着算计着,无论是用来定位哪种关系,都不是很健康。
“纪晓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陌瞪着我,一双眼里闪着失控的火焰颜色。
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因为我从没见过有人能把他惹到这个程度,还能全身而退的。
他的脸色本来就很白,这会儿更是呈现了一股颓然的灰白。
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极力释放着气场,对抗眼前这个我曾以为会是后半生所依所赖的对象。
因为我早就想跟萧陌谈一谈了。
这个年龄的我,不止要爱,还要信任。
他拒绝跟我谈,所以最后只能爆发为争吵。
“萧陌,我知道这件事是我有错。可你们就一点责任都没有么!你明知道阮棉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的!你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告诉我……”
“所以你就去找顾青裴么?”
萧陌的声音压得很沉,我幻想的那种畅快淋漓的争吵,吵完之后,心结全部解开的情况……
终究,还是没有发生。
我想,或许我真的错了。
我和萧陌之间的问题从一开始就不在于,有关隐瞒和保护之间的界定与矛盾。
我们之间的问题在于……
他希望我忘记自己是林舒年,而我,始终也忘不掉。
林舒年不止是单纯的一个名字。
她有我从小到大的记忆,有我割舍不下的骄傲与羁绊。
是我用来和别的男人约定过的烙印,也是我潜意识里希望另一个人开口叫出的回应。
萧陌,我不是看不出来苏怜是你安排的人……
从我发现她在刻意模仿我,她拿到了我的以前设计稿,她肆无忌惮地穿梭在我的朋友亲人之间。而包括我哥在内的其他人,都默认这种存在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可是我依然愿意试着去适应这种变化。这种失去自我,被迫迎接新生,真正死而后生……
因为我喜欢你,我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你这样的男人荒唐地吸引了。
我喜欢你保护我的样子,我喜欢你告诉我一切都不要怕,你会帮我从新开始。
我喜欢你护着我,把一切牛鬼蛇神挡在身后的那种看似随意,实则成竹霸气。
我喜欢期待有一天,你会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就如你告诉我,你曾有少年的模样,曾一见钟情地开始了我默不所知的缘分。
都说女人是没有爱情的,谁对她好一点,她就跟谁走了。
所以萧陌,我一直相信,爱上你一点都不难。
我模糊的泪眼中,萧陌的脸色越来越白。
最后甚至连嘴唇都退去了色泽,倒是一缕殷红沿着唇角缓缓落下。
他皱着眉,身子摇摇晃晃。
“萧陌!”
温之言和高陵同时扶稳他。
那一刻我的心里有种窒息的被踩踏感,我没有忘记,他还落着一身的伤痛病重。
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医生走出来,说萧鸿渐已经脱离了危险。
我们每个人的心依然守着各自的沉重,脸上的表情却终是有了几分缓和。
身后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伴随着气喘吁吁。
我转身,看到唐韵一张脸上涨的红红的。
几乎提到胸口的心跳,终于缓缓落地。
她眼里存满了泪水,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真让人心疼。
温之言走上去,对她说:“已经脱离危险了,等他醒来,你再去陪他吧。”
“我……”
唐韵咬着单薄的唇,一个劲儿的眼泪泛滥,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要自责,这是鸿渐自己的选择。”
温之言点点头,温和地说。
“是我配不上萧先生……”
唐韵低下头,肩膀不停地*着。珍珠一样的泪水砸在地上,倒映着她精致而苍白的面容。
温之言叹了口气,劝慰道:“不要这样说。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有那种随时随地为她奉献生命的觉悟。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
这一刻我是旁观者,有幸咀嚼着我哥这番话,心思五味杂陈的。
我的故事很糟,别人的故事也未必不虐。
只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平行的世界里,各有各的求而不得罢了。
萧鸿渐是那样纨绔而花哨的性情,却不知何时开始对这个不声不响的小姑娘产生了另类的兴趣?
果然人家都说爱情最没道理,栽在谁手里看心情。
其实我从没试着去了解过萧鸿渐,因为作为顾青裴的妻子的那些年,我几乎走不进他的世界他的圈子。
可是现在,萧陌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却差点害死萧鸿渐。
真讽刺。
人从手术室送出来,直接去了病房。
我哥陪着唐韵,祁骁和萧陌还有高陵都一起去了。
这个满是血痕与泪痕的走廊上,空荡荡的只剩下我和顾青裴。
他靠着墙,单手按着右肋。
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却又一种缺失了什么的黯然。
都说女人是男人的肋骨变得,我不知道,萧陌踢断他的那根肋骨,是不是意味着彻底放飞了我的枷锁。
顾青裴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我还能守着一线空虚的希望,自怨自艾。
如今,他知道我是谁了。
我再转身,那就是真的转身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深吸一口气,静静走向他。
“从你翻墙上楼,给我拿药的那天。我看到了你脚踝上那枚青色的胎记……”
顾青裴撑着墙,渐渐支起身子。
他看着我的目光,柔情无限,充满欲念。
我却赶紧回避开来,暗暗轻叹一声:“原来那么早……”
“年年,你走吧。”
听到他的话,我仰起头。
眼前的男人泪水成行。
我的心像被人送进去一只螺旋桨,一下子搅动了窒息的痛。
我看着他,唇齿抖动。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了。放手,是我给你最后的保护。”
我的视线浮动悲伤,看着他,一点一滴的泪水终于涌出决堤的眼眶。
“我不需要刻意离开。”
我摇头,坚持地说:“因为我不需要用回避来表达我忘记了你。”
“萧陌是个危险的人,虽然他爱你,但他很危险。”
顾青裴看着我,终于说出了我心底压抑却不敢确认的那句话。
“相信我,年年。”
“我爱你的时候,你也很危险。”
咬了咬唇,我转身过去。
一眼看到苏怜站在我与顾青裴的面前,她看我的眼神,平静却诡异。
“青裴!”
几步冲上前来,她从我身边擦过,扶住顾青裴。
“你受伤了么?让我看看!”
她的紧张就像是在替我紧张,她的存在也将会一直替我存在。
我什么都没说,下楼拦了辆车,回家。
进门时天都亮了,没看到萧陌,客厅里只有我哥。
“他呢?”
我哑了哑声音,目光却早已不自然地往上看了过去。
“在楼上睡着,身体恢复得不太好。”
温之言口吻淡淡的,却像夹着刀刃的风,从我心头轻轻一掠。
等我觉得疼得时候,抬手一抹,会有血深处。
我深吸一口气,脚步倍觉沉重。
“我能上去看看他么?”
“这是你们的家啊。”
温之言笑了笑,我却更加无地自容了。
我说:“哥,要不你陪我说说话吧。”
我们坐在沙发上,初时又是大段的沉默。
终于我先开口:“哥,你告诉我一些事,作为交换,我告诉你艾彩在哪。”
温之言愣了一下,旋即摇头。
“年年,抱歉。若是能说,我一开始就说了。你只需要知道,萧陌是真心待你的。”
“让她上来。”
楼上突然传来一声沙哑的男音,听着中气还是挺足的。
我二话没说就溜上去了。
站在门口,像个兔子似的不敢靠近。
萧陌轻咳两声,拿眼睛瞪我:“干什么?怕我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