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在另一个世界爱着我
壹
我，是一个奶奶带大的孩子。
一六年盛夏
“回去多陪陪老人家吧，老太太想吃什么就让她吃吧。”
短短一句话，就给我奶奶定了死刑。
“……医生，我妈最多还有多长时间？”
“三个月左右。”
那天，奶奶倒在了她的小屋里面，被爸和爷爷送去了医院。她得了什么病，我至今不知道，只是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三个月居然那么短。
爸把奶奶带回了家。
奶奶身上的毛病多，看起来却身子很硬朗。实际上，她有心脏病、糖尿病、高血压…还有我不知道的病。至于是什么，她没说过，我也不知道问。当我放学见到她的时候，感觉她一下子老了很多，我没说话。她在床上躺着，因为病了，说话一字一顿的，坚持着喊了我一句。
“回来啦。”
我红了眼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
贰
奶奶病重时候，来看过她的亲戚不少。她兄弟姐妹多，家里有六个孩子。大哥和大姐已经去世。只是我们离得不近，很少联系。奶奶一生病，于情于理都来看了一下。
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二舅爷，一个我素未谋面的亲人。
暑假时候，爸妈上班，我照顾奶奶。当我看到那个拄着拐杖、面容熟悉的老人，我下意识就知道他是谁。他跟我的大舅爷，他的亲哥哥长的很像。毫不夸张的说，他们家里三个男人长的都很像，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二舅爷好。”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目光转向了我爸。
“二舅，这是我大丫头。”
“小丫头这么大了嘛，看着就懂事。”
我没说什么话，只对着他笑。归根到底，我长那么大从没见过他，可想而知他跟我们家走的并不近。
奶奶见到多年未见的亲人，有些激动，话也能说出来一些。但终归是病人，说了一会儿，也就睡下了。
由于跟他并不熟络，我没有说话，只是出了房子，一个人透气。心里暗自想着些什么，却又如鲠在喉，说不出来。也找不到一个倾诉的人。
二舅爷给我的第一印象不错，但并不是因为他人好，而是因为他很像我其他两位舅爷，尤其像对我最好的大舅爷。
在奶奶的最后三个月里，我认识到了什么叫人情冷暖。也许我们并不能非常准确的评判某个人是怎么样的人，但是在我们眼前看到的，就真的是那个人想展现给我们的全部模样。
二舅爷，我至今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知全貌，不予置评。只是后来从长辈的口中听到他的所谓风流韵事，想来也不很值得深交吧。
叁
后面来的，有我的小姨奶。她小我奶奶近十岁，是六个子女中最小的，她的眉眼好看，年纪大了也遮不住她的风采。她来时，给我奶奶捎了些钱，带了几件新衣裳，终归是忙，看了看就离开了。
小姨奶返回的时候，家里人都去送她到车站，我待在家里陪奶奶。奶奶保持着坐着的姿势，话说不太出来，但她的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慈爱和温暖。她的手里攥着小姨奶给她的钱，颤颤巍巍的递给我。
“给你…拿去花…”
我愣了，一直没有接过来钱。她却一直伸着胳膊往我怀里塞钱。我的眼泪止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原来我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她总是想着把她所能给我的所有都给我，即使在她生命倒计时的最后一刻，她依然如此。
我抱住她，很久没说话。
肆
再后来，奶奶的病情也愈发严重。奶奶口味一直很挑剔，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新疆孩子大多爱吃新疆的炒米粉，我也不例外。妈从单位过来看我的时候，知道我没有吃饭，就带了一份炒米粉，也给奶奶带了吃的。
我吃着我的炒米粉，奶奶明显的有些馋，我们就把那米粉用筷子夹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用勺喂给奶奶。
奶奶吃的很香，我们也没想到。
在奶奶生命中最后的三个月，奶奶想吃了，我们就给她买。她自己没法儿吃，我们就用筷子夹烂了喂给她。我们谁也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只能如此。
毕竟我的爷爷也是第一次做别人的丈夫；我的爸爸也是第一次做儿子；我也是第一次做孙女，谁都没有经验。
奶奶去世有几年了，我还是会常去吃那家的米粉。我爱吃米粉，更想念当时那个躺在床上如同婴孩般需要人哄着的奶奶。
我多希望她还在，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吃米粉了啊。
我想你啦，很想很想。你可不可以在我的梦里回来看我一眼。
伍
我其实有很多时候对奶奶也很不耐心的，没有我小时候她对我那么耐心。
为了照顾方便，我和奶奶睡一屋，爷爷在旁边搭了个小床让我休息。等奶奶半夜要翻身，我又推不动奶奶的时候，我就去喊爷爷。
但长久以往，我也有了一些小脾气，我开始不耐烦。有时我太困，也就不会再去多管奶奶，只是捂着被子自己睡。但这些小情绪，我也只是表现在面上，没有说出口。后来的我才发现，养我那么多年的奶奶，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的小情绪、小心思，我没说的，她都懂。但是这些事，都像她对我的爱一样，藏在心里，从未显露出来。
现实中没有哆啦A梦的时光机可以回到过去。我也不能保证，如果我回到过去是否能改掉我的不够耐心。但我一定会尽可能的去陪伴她，就像她在我小时候不厌其烦的陪我画画一样。
但都不可能了，因为人总是在失去以后才明白如何珍惜。
陆
奶奶去世那天，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刚开学时候，一个周日的上午。前一天我胃疼，半夜才睡下，第二天起的也比平时晚，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你爸说你奶奶走了。”妈站在卧室门口说。
我坐在床上坐了很久，但我没有哭。我愣住了，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收拾一下吧，去看看你奶奶。”
当我们到小院儿门口时，看见爷爷和爸坐在小院门前，一个抽着烟，一个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今天早上我一直在想她怎么没动静，没让我过去给她翻身……我过去了她也没反应，叫她也没个声…我摸了摸她的手，已经凉了…”
爷爷很平静的叙述着这一切，就好像在说，隔壁老王家的花开了，老张家的窗户烂了一样平常。
我说想进去看看她，爷爷答应了，但当我走到她睡的小屋子门口那，爷爷拉住了我。说有忌讳，不让我碰。
我很平静，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跟着爷爷出去了，但眼泪没止住。因为我看着那个在床上躺着的人，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很坚强，只有我哭了。
那一刻我知道，即使我离不开她，也要跟她告别了。从小我都觉得她有魔法，她懂我的所有小心思，但是她的魔法这一次失效了。
柒
“那个丫头是谁？”
“老太太孙女，从小带大的娃娃。”
“难怪那么伤心，不过老太太这个年龄也不算小了…”
在那个小房间里，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跪在她跟前，攥着她如枯树皮一般早已经失去温度的手。
面对那些亲戚，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该说，大概是本就不熟悉，也无话可说。这次一见面，下次再见说不定就是谁的葬礼。她们大概也觉得无趣，唠起了家长里短。
这种场面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奶奶要被送走了，他们把奶奶抬上了车，但是我没有资格去亲眼看着奶奶下葬。因为我是女孩子，尽管是她从小疼到大的孙女。
我的爷爷、爸爸、堂哥……甚至是我并不熟悉的一位远方伯伯，也都上了车。而我却在门口的炉子前负责架火，准备生炉子做抓饭。
我看着他们的车渐渐的消失在路的尽头，我就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从今往后，我们只能相隔着黄土，我再也没有办法像孩童时那样，在外面和小朋友打闹受了委屈，回家可以毫无顾忌的扑到她的怀里撒娇。
我的眼泪没有停过，或许因为难受，或许也是因为炉火熏到眼睛。我知道我的爷爷身边没有炉火，他却哭的像个孩子。
“你奶奶要走了，我去送她最后一程……”
我不知道爷爷这辈子是不是对奶奶曾有那么一刻是动了心的，奶奶长了爷爷好几岁，他们认识的时候，奶奶结过一次婚，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他人牵线搭桥。
他们在一起了大半辈子，我们却无法断定他们对彼此是有着什么样的感情。我想……是亲情。在老两口的平淡生活中，虽然彼此嫌弃对方，却依然过了大半辈子。或许这就是少来夫妻老来伴，爱不爱已经不重要了。
但我想，这就是爱吧。
捌
奶奶走之后的那几天，一切都很正常。我们谁都好像从失去她的痛苦中走了出来，但总有跟我关系好的人告诉我说：
“你以前可是很爱笑的啊，最近怎么不笑了呢。”
我对着她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只是回了家一个人抱着她的照片看。
后来爸告诉我，头七那几天，有一次我不在，全家人都坐在院子里聊天。但是弟弟指着房顶说，奶奶在上面看着我们笑呢。
我不知道爸爸是不是仅仅为了安慰我或是如何，但是关于我弟那天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我过世的奶奶还是陪在我身边的家人，他们都很爱我，很爱很爱。
从那以后我决定好好热爱生活，因为我明白，她在另一个世界，爱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