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acter02
纹对安德烈的恐惧源自本能,也不止是本能。
作为妖怪,他是人类看不见、摸不着、无法控制的存在。但,作为妖怪,他会本能地臣服于更加强大的妖怪——譬如安德烈。
纹害怕安德烈。他成型只有两三百年,但他并不记得自己成型之前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妖怪,也不知道妖怪如何存在于世。
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面目清秀的少年——眯起眼睛,笑得一脸柔和。
如果不是跟在安德烈身边,他几乎就要相信安德烈是个温良纯粹的少年。毕竟平时温和的安安就是这副模样。
安安。
曾经,他也这么称呼安德烈。
小红。
安德烈总是戏谑地这么叫。
安德烈的眼睛总是含着复杂的流光,但总是温和地笑着。可纹就是直觉,安德烈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愉快——譬如收到依蕺的面具。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笑意,有时是习惯,有时是礼貌,有时是尴尬,有时是……毛骨悚然,却偏偏很少是真情实感。
他能收敛好自己所有的情绪,收敛的了一身妖气,但出厂时自带的鬼魅感依旧会让妖怪战栗。
——一夜,赤手空拳的安德烈将自己的白袍染成血色,红色深深浅浅又交错重叠。
那一夜,纹跟在安德烈身边。他就在那片血涂炼狱边上,看着自己的神祇变成修罗……
然后,安德烈捏碎了最后一个人的喉骨,微笑着走向纹。
纹下意识往后退。
但那张清秀又明丽的脸还是出现在他面前。
“你看,杀戮这样的事是何其平常。生命只属于忠于生命之人——面对强大的敌人,是否有足够强大的求生欲,是求饶还是反抗——面对蝼蚁,就只需要用对待蝼蚁的方式。
你还太小,这个可以慢慢学。
我会亲自教导你。”
于是就成了梦魇。纹合上眼,净是血色的亡魂、狰狞的面目。怨恨的、痛苦的、迷茫的幽灵,那些被他夺取性命的人和妖怪。午夜梦回时,他的双手还会轻颤,就像是背上了十八重的罪孽。
安德烈的微笑,太可怕了——尤其是在梦里,朦胧的血雾中。但他笑得那么温和,让人无意识地想要接近,只有在自己被扼住咽喉时才会明白,那副天神的皮囊之下的是如何的一个厉鬼。
……
“发什么呆呢,”纹听见耳边女孩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安德烈回来吗?”
……
老大,这我哪知道啊!!!
“也许是为了保护你?”纹心虚地透过依蕺眼睛,目光落在窗台上。
“你觉得有这种可能?”依蕺哂笑道,“安德烈是不屑与弱者打交道的,这,你可比我清楚的多吧。”
纹不想和她谈及过去,于是就仗着自己矮没脸没皮地抱着依蕺的腰。“有可能——是垂涎你的美色?”然后展开双臂,“欸,可惜他不知道你的腰比我还粗……”
依蕺:“……你找死!”
然后纹机智地化成球滚走了。
依蕺当然不可能相信纹的鬼话。其实作为纹的主人,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让纹完成一切任务,坦白一切实话,可她不愿。对她而言,纹是一个朋友,至少是一个真性情的妖怪,比那些学校里背地里阴暗龌龊的人类可信太多,也强大太多。
纹是她的朋友,她不会逼迫自己的朋友做自己不愿意的事,只要愿意珍惜她的感情,她就愿意为之付出十倍百倍。就算太过卑微,她也愿意。
也就格外厌恶背叛。
她觉得自己有时和安德烈挺像的,面具挂太久了,都看不清本来的面目了。只有在纹这样的妖怪朋友面前才会透露一些曾经的热情外向。
妖怪,本就看不见,摸不着,无法控制。
也许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精神失常的臆想罢了。
可如果妖怪们真实存在,那些感情反而更强烈更真实。依蕺有时会想,自己也许也是一个妖怪呢,至少对待感情是这样的。那些人形的、非人形的、会说话的、不会说话的小妖怪会珍视人类或是妖怪的善意,然后去用自己的方式去回报那些善意。
他们和自己一样孤独。
大妖怪们则不屑与弱者打交道,一旦有所交集,也不会喜欢在精神上有所亏欠。事实上,大妖怪们一旦接受了善意,会用千倍百倍的善意回报对方。
因为他们更加孤寂。
可是人类不一样。昨天不共戴天,今天握手言和;今天言笑晏晏,明天背信弃义。利益才是永恒的,感情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早就应该在漫长的进化中被淘汰。
所以她也格外清晰地记得水杯打翻,泼在她身上的温水渐渐变凉的感觉——浇灭了她的热情,被迫戴上温和隐忍的面具。自己居然不知道,自己以为的最好的朋友,是这般厌恶自己,所有的善意不过是一场准备良久的笑话。
是啊,谁会喜欢她呢。
不管是外向还是内敛,热情还是温和。她总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傻子,总是被排斥,还要装作毫不在意,恬不知耻和那些人成为所谓的朋友。
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只是她不想说,也不想去揭开那些蒙在肮脏的心肺上的画皮,就算是虚情假意,也值得在其中醉一场,至少好过两手空空,任白驹过隙,什么也不留下。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感情,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不知道,还有多久能够让她感受温情,也不知道还要多久能让她付出温情。不会为了一点小事而悲而喜而怒,只剩下理智……所以她才格外纵容纹的言行。
她不希望纹成为自己的刀,也不希望纹成为她的猫眼。纹的确是安德烈送给她的,但纹和安德烈之间的羁绊,不是她所能左右的。安德烈,当然不可能是纹所说的那样。所以,是那个瓶子本身价值不菲还是做过什么手脚,她也只能慢慢检查。她倒是不害怕那瓶子会让她怀璧其罪,只是惊诧于当时安德烈哄两年级的自己时,对那个瓶子如同玩具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