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与魏然分手后，周漫舟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即便这个决定只是个顶着华丽光环的空壳：海归的全职太太，老公在外打拼，老婆相夫教子。这种外国大片上演的经典中产生活方式，在周漫舟的现实中，前景一片沙尘暴。
但即便是顶着未来的压力，周漫舟还是抽空转战了一趟商场，婆婆来一次不容易，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也总要替小林问候到。礼多人不怪，周漫舟在商场里大包小包地采买各种点心补品的劲头，让其他顾客以为遇到了大减价。
另一边，李红在家里收拾好了鱼和晚上要做的蔬菜，瞥见沙发上那个应该摆水果、糕饼、焚香沐浴供起来的昂贵皮包，就在这时，周漫舟妈妈的电话正好打进来。
一南一北两个老太太语言上有些障碍，但总的来说，客气寒暄了好一会儿。周漫舟妈妈把成小林从里到外夸了个底儿掉，特别是成小林给了小舅子5万块买房子这事儿，被周妈妈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言语再怎么不通，李红也听了个清清楚楚。
这个事实却轻而易举地戳中了李红的隐忧：不“赡养”妹妹，却“赡养”自己的弟弟，周漫舟怎么能这样厚此薄彼。
放下电话，李红心中那个包袱变得更加沉重了。成小林一点也没预料到这个电话对李红意味着什么，他忙碌了一小会儿，就忘记了李红来电话的事。
下午下班时分，顾菲菲主动提出请他吃饭，他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得赶紧回家，路上还得堵好大一会儿呢。”
这个时候，成小林并没有把顾菲菲当做公司请来的咨询专家，他也没想过，这个专家如果不是顾菲菲，那么这次邀请，他必然会去。但在顾菲菲看来，这是甲方拒绝了自己作为乙方的邀请，并且她也清楚这次被拒绝完全是因为私人感情。一想到由于避嫌的需要，以后正常的工作接触恐怕都有点芥蒂，她就有些头疼。不吃饭，怎么谈事情呢？
这个晚上，李红烧了一大桌子菜，等着孩子们回来吃正式意义上的第一顿家宴。虽然她心中有无数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头……作为一个送过六届毕业生，横贯70、80、90后的退休返聘再回首女教师，李红自诩经历了壮年丧夫、孤儿寡母的波折，历练了一身文能揪作弊小抄、武能带广播体操的过硬本事。即使面对“七岁八岁狗都嫌”的低年级学生，她也没有退缩过。但，就是这样一个女人，被一场还没到来的疾病吓倒了：
李红在十年前的体检中查出心率过慢，当时的医生提醒李红去做一次心脏搭桥手术，理由是，心跳过慢引起的供血不足，到老年可能会引起脑部血液缺失，最终导致老年痴呆，不如趁体力还可以时先做了搭桥手术，以绝后患。当时的李红觉得医生的理论太意识流了，在上海工作的弟弟更是打电话安慰姐姐，李家从父亲那一辈开始心跳就慢，医生的话不能全信。
但没想到，当初医生的话竟然一语成谶。李红在上个月刚刚得知，自己还没退休的弟弟已经确诊患了老年痴呆症。这件事让李红坐卧不安，她担心自己也最终会成为子女的负担。
所以，李红匆忙赴京，想跟成小林商量一下手术做还是不做。另一方面，就算决定要做，自己没灾没病偏偏要做个搭桥，报销肯定是没指望了，至于自费，李红只能向儿子寻求帮助。本来她以为儿子这颗大树已经长成，现在的自己终于有了能依靠的男人。但种种迹象让她相信，周漫舟似乎已经霸占了整片阴凉。
成小林和周漫舟同时进的家门，小林在出租车上看见正往家走的妻子，就提前下车陪妻子一起走。周漫舟告诉成小林，自己已经决定不出去工作，安心在家准备生孩子。成小林发自内心的感激周漫舟为家庭所做的牺牲，周漫舟重拾对中产未来的向往。
他们都忽略了一点，能够安排的都是假象，突如其来的总是生活。
成小朵还没回家，李红见周漫舟和成小林进门，赶紧把汤端上桌。在来之前，她本来准备跟儿子单独商量一下关于手术的事儿，现在她不那么想了。既然儿子和儿媳是一家人，那么周漫舟也应该旁听，知道自己将和成小林一同面临怎样的难题。
截止目前，精确到秒。成小林的人生只经历过两次无法做出选择的情况，第一次是在他八岁时，第二次就在当时当下。当他听完母亲的叙述，一想到面前干练、利索的母亲在未来可能会变成一个满脸哈喇子、连自己和成小朵都认不出的老年痴呆症患者，成小林悲从中来。
他强作镇定，拍拍母亲的手，像哄小孩那样说：“先别着急，我找个认识的医生咨询一下，再做决定。”
三个人就这么搓手互望着，谁都无法提出一个解决办法，做与不做，这是个问题：做吧，一个健康的大活人开膛破肚做个搭桥，总觉得有风险；不做吧，万一将来真痴呆了，又做不了手术，那岂不是悔死？
就在这个悲情四射的时刻，成小朵带着不合时宜的喜悦心情回家了。一进家门就发现气氛不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期期艾艾的苦情气味。众人脸色凝重的看着成小朵，让她不由心虚。
周漫舟神色凝重地跟成小朵讲了未来李红可能会罹患老年痴呆症的噩耗，成小朵听完之后大笑起来：“我说你们没事吧？未来咱们四个还都得死呢，听到这个消息你们得吓死了吧！”
周漫舟听到成小朵这么说，不由地皱眉：“小朵，不能这样跟咱妈说话。”
成小朵大大咧咧地往李红旁边一坐，双手扳过李红的脸亲了一口：“没事儿，妈，就算你痴呆了我也不嫌弃你，我这辈子就指望以“孝顺女儿终身未嫁伺候痴呆母亲三十载”的感人事迹，入选社区文明之星了。”
李红一把推开成小朵的手，下意识地用想象中的围裙擦一擦手，却只摸到外衣：“净胡说，你怎么能不嫁人呢。”
成小林故作轻松地说：“其实小朵说得没错，咱们都别自寻烦恼了，我看还是先吃饭吧。”
紧张的情绪似乎在成小朵的插科打诨中松弛下来，只是，“老年痴呆”如一颗定时炸弹埋藏在成家所有人的心里。他们能清楚的听见它滴答滴答的声音，但谁也不知道它何时爆炸。
那天晚上，成小朵破天荒的没有晚睡，李红刷牙洗脸的当，她也迅速换衣服上床睡觉。李红笑她这么大的姑娘，还跟妈妈钻一个被窝，成小朵不说话，她从后面搂着李红，听着熟悉的心跳，想到远未到来的未来，偷偷的哭了。至此，她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留在北京，找一份最赚钱的工作，将来好好孝敬妈妈。
而成小林和周漫舟在客厅商讨至深夜，他抽了两人自实施造人计划以来的第1到第7根烟。虽然他一直在征询妻子的意见，但周漫舟心里清楚，这件事在成小林的心中早就有了轮廓清晰的答案，他一遍遍跟自己探讨，不过是一次次推敲事情的细节。
最终，成小林按灭了烟头，对周漫舟报以一个疲惫的微笑：“那咱们就这样决定吧，既然现在妈还没有表现出任何征兆，就让她再多过几年高质量的生活。手术不做了，我会给妈赚出这部分治病的钱备用。”
周漫舟赶忙点头，成小林把周漫舟安排在自己的小床上，祝她好梦。他自己打开了写字台的小台灯，抽出一张纸，像做习题那样郑重地写着自己的未来五年计划。
半夜，周漫舟被厕所里轻微的哭声吵醒，她披衣服下床，发现丈夫已经伏在写字台上睡着了，周漫舟给丈夫披上衣服，目光却停留在成小林睡前写的预算上：
事项 额度
搭桥或老年护理费用 20万到无穷不等
换一套100㎡以上的房子 200万到500万不等
车（漫舟怀孕前最好能准备） 8万到20万
……
lamer一套 待考
周漫舟看到最后一行时，想起之前成小林对自己的承诺，心里一阵甜蜜的酸楚：这个男人即便连对她的简单承诺都会记得，同时，他们真的已经到了连化妆品都要写入“未来预算”的地步么？想想存折的数目，周漫舟心惊胆战。
周漫舟来到厕所门口，虚掩的门透出一道橘红色的光，透过这缝隙，她看到成小朵坐在马桶上哭得很非主流。周漫舟赞叹成小朵可以不坐塌马桶盖、哭肿了眼睛都不流鼻涕。
“小朵，你怎么了？”周漫舟推开门，关切的问。
成小朵上来一把抱住嫂子的，把脸贴在周漫舟的肚子上，侧脸依旧哭泣，姿势很像偶像剧里女主角受了伤寻求各色配角和浪子男主角的安慰。只是，真实情况给周漫舟的感觉有点黏糊糊——成小朵的眼泪沾了她一前襟。
“我没事，我就是害怕，特别害怕，害怕妈有一天离开我。我一个人，会哭，会冷，会心疼。”成小朵哭着说。
“那你就跟妈一起回盐城呗，我给你买两张卧铺票。”
周漫舟当然知道成小朵说的是李红得病这事儿，她明白成小朵的担忧是真的，但真没必要表达得这么偶像剧。周漫舟有点纳闷，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往常说话不是利索的么。
成小朵继续抱着嫂子，双肩颤抖着哭泣。但是由于她前倾的太厉害，后腰整个暴露在空气中，周漫舟想帮她拽拽衣服，成小朵放在裤兜里的结婚证露出了鲜红的一角。
“这是什么？”周漫舟抽出结婚证吓了一跳，“小朵，你什么时候……”
成小朵这个时候立马换了一副刑侦剧的嘴脸，捂着周漫舟的嘴把她拉进厕所，随手关上了门：“小点声，别让我妈听见。”
说完，成小朵把结婚证举到灯光下，指着什么都看不到的内页说：“这是假的，没水印。小熊一直租不到房，今天好不容易有一套，但是房东非要租给夫妻或者俩女孩，我们实在没招了，就办了结婚证。”
周漫舟都要气乐了：“太荒唐了，你们这是什么逻辑啊，为租房办假证、还办假结婚证，让妈知道还不得气死。”
成小朵一脸无赖相：“那气死妈的就是你，我可没打算告诉她，你要告诉她不关我事，这证一撕就作废，民政局又没备案。”
如果对方是自己的妹妹，周漫舟肯定要动手了，但成小朵毕竟是小姑子，周漫舟强压住动手教训她的冲动：“你做事太欠考虑了，你才认识这个男的几天？万一被坏人利用了怎么办？”
成小朵拉着周漫舟的手，像个小孩那样左右摇晃着撒娇：“如果被利用就当我咎由自取吧，小熊不是坏人啦，我求求你不要告诉我哥，更不要告诉妈。”
周漫舟迟疑了，如果这件事自己不知道还好，但知而不报，成小林和李红日后还不得跟自己算账啊。
想到这里，她坚定的摇摇头：“这事儿，我必须跟你哥说。”
成小朵咬着嘴唇：“给我一天时间，明天晚上我自己跟我哥说，今天我当你面把这证销毁。”小熊那里还有一本证，无论如何把明天的合同签了再出乱子，成小朵如是想。
周漫舟想了一下，就算晚一天也无所谓，点头答应了。可是，周漫舟忽略了一点，成小朵打小就是隔夜放不了个熟豆的淘气孩子，让她自己保守秘密反而比较难。
姑嫂两人蹑手蹑脚来到厨房，想来想去，烧毁结婚证动作太大。周漫舟干脆把结婚证先藏在一堆废包装纸中，准备等天亮再做打算。
成小林人生中的第一次两难选择，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是成小林没有爸爸的第一个元旦，天气很冷。二年级的小朋友们举行了一年一度的茶话会，8岁的成小林记得茶话会上零食很多：有橘子、苹果、奶油瓜子，还有同桌的橘子、苹果、奶油瓜子，以及前座的橘子、苹果、奶油瓜子……善良的同学们都知道成小林家里发生了悲惨的事，纷纷把自己分到的零食送给了成小林。
成小林吃的很快乐，以至于忘记了茶话会每人都要表演一个节目这档子事。于是，在其他同学纷纷表演了唱歌跳舞之后，成小林纠结了，作为班长他要求新突破，但除了唱歌跳舞，他也不会更多的才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