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丫头的样子现在真是可笑极了，红肿的眼圈，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被扯破的衣服，凌乱的头发，还有一身的鞋印。
她就这么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就连欺负她的胜利者们都已经没心情继续纠缠她了。
余欢心中冷笑，心道这就是天真的小丫头的下场。
过了很久，丫头的哭声停住了，但她还是躺在地上，没有站起来，双目无神，像是在思考什么。
但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哪里会思考什么，只是没有什么原因地不想起来而已。
“真丑啊你。”余欢说话了，前几天来的时候这个俊俏的小丫头还让自己感到有些惊艳，就这么几天时间在环境的驱使下，居然变得像个臭要饭的，反差这么大真是有意思。
他本来是打算再也不和这个丫头说话的，但是或许周围的环境不知不觉中也影响了她，让他在心底也有着一些欺负弱小的意向。
似有个文豪说过差不多这样的话：弱者被欺凌，然后将目光投向更弱者。
但随即余欢又有些厌恶这样的自己，于是调整了语气，伪装出一副善者的嘴脸掩饰自己的可恶：“在这里，要么变得像他们一样，要么变得像我一样，人必须要适应环境，你怎么就不懂呢？”他苦口婆心的模样如果让别人看到了，保不准会真的以为是在为这个小丫头着想。
“你为什么没变得像他们一样。”很突兀地，丫头用很小的声音问道。
我为什么没变得像他们一样？真是奇怪的问题，为什么我非得变得和他们一样？我……
……
余欢的思路断了。
这个问题让余欢愣住了，当然从没有过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为什么我没有变成他们那样的呢？
其实我自己清楚，我比这群小孩要成熟得多，对这群小孩子的心理把握得都很好，知道怎么讨好别人，也知道如何欺负别人，那么为什么我没有变得像他们一样呢？
我不像这些智力还没开化的小屁孩儿，把他们哄得开开心心对我来说手到擒来，我一定能很轻松爬到孩子王身边，当个跟屁虫过更加舒适的位置。
甚至我自己也可能变成孩子王。
“你不是要适应环境吗？那你自己也来欺负我不是更好吗？更适应环境”丫头继续说道。
一阵沉默。
余欢懵了。
对啊……按照我的理论，我更应该变成欺负别人的人才对，为什么我会是在被欺负呢……
弱者要被奴役，强者奴役他人，我现在其实是有成为强者的那一方的资质的，为什么我不去变成那样的人呢？
余欢沉默了，他想不通原因，但是自己被一个自己向来看不起的小丫头给教训了的事实有些让他恼羞成怒，他破罐子破摔大声喊道：“我就是不想那样，没别的理由，不行吗？！”
这还是丫头第一次看到余欢激动的样子，一直以来余欢都像个木头一样，没什么表情，也少有感情流露。
“我也是啊……”小丫头小声低估了一句。随后突然浑身颤抖了起来，整个脸憋得通红，眼泪突然流了出来，泪水像是冲碎了堤坝的瀑布一样涌出，瞬间打湿了一片地面。
她张张嘴，居然没有发出声音，随后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突然把声音放大：“我也……我也没别的理由。”她说话的时候，带着哭腔，每个字的腔调都很奇怪。
小丫头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说话开始哽咽，还咳嗽了两声：“咳咳……我只是不想忍气吞声……咳……不想……适应环境”
最后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大声喊了出来：
“我就是不想那样啊！不行吗？！”
丫头好像用力过猛了，那声音在发出后就开始走形，中间已经与尖叫无异了。
但是余欢听得很清楚，他从来没有把一句话听得那么清楚过，这声音太过响亮，太过震撼，简直要把自己的双耳贯穿，把脑子震成泥浆，然后一路向下，刺穿过咽喉，打碎了肠胃，最后再把心脏炸得稀巴烂。
余欢张开嘴，想要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其实我自己也只是个小屁孩而已，在这样的环境里，因为比别人多看了一些书，多想了一些事，就擅自认为自己掌握了为人处世的道理，擅自以为自己知晓了世间的真理。
但我原来连自己真正的想法都不知道。
他回过神里的时候小丫头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个丫头呢？”余欢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同龄孩子问道。
“跑了，还说不会再回来。”
另一个孩子赶紧接话道：“切，谁信啊，反正待会儿饿了就自己回来了。”
外面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初雪会让孩子们非常开心，现在已经有好几个孩子跑到外面疯跑了。
小孩子离家出走意味着什么呢？虽然孤儿院的生活非常垃圾，但是好歹是有吃有穿有住有玩，独自一人在外面，你吃什么？你睡哪里？而且现在是冬天，这可是说死就死透了。
离家出走是很不现实的事情，最后出走的孩子还是会回来的。他们也不傻，最后想想都会明白，比起死掉，还是回去老老实实被欺负来得好。不过确实有的小孩子比较倔，死都不回来，但是实际上他们八成就在这条街附近的哪里默默抱着膝盖默默看着孤儿院的方向，等着老阿姨带人过来找他。
也许一开始他们的的确确是打算“宁可死都不回来了”，但是这只会是吃饱喝足后的想法，慢慢的，随着饥饿口渴或是降温开始，外界环境逐渐蚕食原本坚定的心志，之前的想法慢慢动摇，逐渐变成“自己刚才只是一时生气才会离家出走”“离家出走是不好的不能解决问题”，最后在受不了的情况下彻底变成“我想回去”“快来找我”。
冬天老阿姨们出去找人会比较快，如果有小孩和老阿姨通报过，那很快他们就会出去把小丫头拽回来了，毕竟冬天比较容易出意外，说不定小孩会在回去的路上被冻僵，结果想回都回不去。
所以不用担心，丫头很快就回来了，被老阿姨带着一堆大人给拽回来，揍一顿，然后今晚还是会哽咽着在我对面睡觉，吵得附近的人心烦，然后明天继续被欺负，哭，最后会被环境同化，我都看穿了，从你来的那天开始我就看到结局了。
弱者被奴役，强者奴役别人，你逃不脱，离家出走什么都改变不了。
应该会是这样……
……
真会是这样吗？
那丫头的声音好像还在耳边回响。
她和我一样，有能力去那样做只是不想去那样做罢了。
忍气吞声是谁都会的，是谁都能轻松学会的，不需要像我一样看很多书，想很多事，变得多么成熟。所以她当然有能力。
“不，她可能……不会回来了。”余欢喃喃道。
刚才断定他会回来的孩子笑了：“不可能不可能，你等着瞧。”
余欢回头看到孩子王正拿着那个玩具熊在头顶甩来甩去哈哈大笑。
余欢看着他，呼吸逐渐变得粗重了起来。
自己不仅有能力忍气吞声，自己还理当有能力去成为奴役别人的人，但是自己却没有这么做。
我自以为自己是在适应环境，原来到头来，我也只是那丫头一样的倔小孩，天真，愚昧，异想天开。
原来我一直在对抗环境，从没想过去适应！
他突然大声吼叫了起来，引得几个人向他看过来。
随后他抄起手边的一本书冲到了那群孩子旁边，把书脊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孩子王脸上砸了过去。
“啊——你干什——！”
“给我！”
……
丫头好像听到有人喊她。
这不应该，自己跑得非常非常远，不可能有孤儿院的人找得到自己的。大概是在喊别人吧。
因为自己没有名字。
那为什么自己会觉得他是在喊自己呢？
可能是因为最近有个人一直这样称呼自己吧。
她从躲风的墙边探出头来，那个人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
丫头赶紧蹲下，不想被发现。
余欢走了过来，丫头不敢抬头。
有什么东西被披在了自己身上，很厚实。
她抬头看了看，是一张被子，是孤儿院的东西，和自己每天睡的床上的东西一模一样。
“我不回去！”
“我知道。”余欢说道。
丫头缓缓抬起头来，借着昏暗的日光，她看到一张青紫色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上面是一枚纽扣，那纽扣自己见过，是自己的熊玩偶上的。
余欢就只抢到这么点。
丫头没敢伸手去接。
所以余欢就把纽扣扔在了地上，然后也走到了墙后面，坐了下来。
他脸上的淤青是被打出来的，但是现在已经看不出来了，因为寒风已经把他整张脸都吹得铁青。
丫头跑出来的时候还只是刚开始下雪，气温还没开始骤降，风也没有这么刺骨。
而且余欢已经在外面找了她几个小时了。
丫头走了过来，把脸埋在余欢胸口，让被子能把余欢也盖住，然后整个人尽可能地贴在余欢身上，大概是想温暖余欢。
然后又哭了起来。
“呜，呜呜。”小丫头的哽咽声无法止住。
余欢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他抬头看着飘落的雪花。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雪是冬日的精灵，美丽，柔软，带给人欣喜。
但现在余欢知道，这不是什么精灵，这是冬日的恶魔。
它看似轻柔地落下，随时会悄无声息地带走自己和小丫头的生命。
不能睡……
余欢督促着自己清醒过来。
这样的环境下，一旦睡着，体温会迅速下降，会死得毫无声息。
任何形式的失去意识都等于死。
“得先……想办法熬过这个冬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