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房间以前是姑姑的,姑姑搬走后,这间屋子就开始存放陈鳏夫的木料,乐见搬回之前才收拾出原来的样子。
乐见从妆奁里拿出一块小小的玉挂件儿挂在腰上。
君子佩玉。君子佩玉。
好像佩了玉就能成为君子,就能写出好文章。
乐见装模作样的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冥思苦想夫子出了考题。
周夫子每日都留上一句话做文章题目,比如今日:肝胆相照,意气相许。
题目出的这么大,怎么写嘛!
乐见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难道是这块玉今日失灵了?
她顺手从桌上拿了一个苹果,啃着就到院子里晒太阳。
角落里盖了一个小马棚,里面只有一只骡子,是陈鳏夫拉木料用的,也是这个家里稍稍值钱的东西了。乐见抚摸着骡子的脸颊,一下又一下:肝胆相照,欲与天下共分明月;意气相许,欲与天下共坐春风。
夫子出的这个题目,跟参禅一样。
抬头眺望着远方,高高的蓝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泛着纯净的颜色。这么明媚的阳光偏要做一些愁苦的事情。
简直是一种浪费!
“过来,吃饭了!”乐见娘拿着一把筷子,站在厨房门口招呼她。
“我还不饿。”
“不饿也得去吃!”乐见娘把乐见拉到屋里。
乐见有些无所适从,她娘从来不对她这么上心过,他们三人也是极少坐在一起吃饭。
乐见有些如坐针毡。
想到“如坐针毡”这个成语,她低头轻笑了一下,平时都是做完功课前去吃饭的,每次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乐见娘和陈鳏夫早就吃饱了。
可惜,乐见娘却不这么想,她一直觉得是因为乐见看不起她,所以才便不跟她和老陈一起吃饭的。
这真是冤枉了乐见。
乐见接过她娘递过来的筷子,受宠若惊:“我……我自己来。”
桌上就是几样青菜,三碗米饭。
乐见娘往陈鳏夫碗里夹着菜,若无其事的开口:“一会儿啊,我跟你到你姑姑那里去。”
“做什么?”乐见紧张了,她放下筷子。
乐见极少找姑姑,每次找姑姑都是:要钱!
果然——
“你陈叔需要进一批木料,比较贵。”乐见娘随口说道。
“啊?需要多少?”乐见愣了一下。陈鳏夫是木匠出身,他做的木头簪子,鸡心藤的镯子都很好,却卖不出几个钱,最近又爱上了打制厚重的家具。
厚重的家具,木料就很贵。
乐见不希望娘去打扰姑姑的生活。
“二十两。”她母亲夹了一块鸡蛋放到自己碗中,不以为然。
“多……多少?”
二十两,二十两可以买几百石的米面!
“没有,没有,五两就够。”陈鳏夫拦住乐见娘,“我们不种地,最近交了许多商税,也买了不少的药,所以……家里一下子没有这么多的钱。”
乐见愣了半晌回到房间,从床下松动的地砖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啪嗒”一声,放到桌上,对着母亲说:
“我就这些了,都给你。别去打扰我姑姑。”
谁知这句话就像是踩了乐见娘的尾巴,她一声冷笑,撇嘴道:“哼,你果然背着我攒银子呢,我去你房里翻了多次都没找到,这么攒银子要把你自己嫁出去吗?”
“这是我姑姑给我零用的,我攒下的。”乐见辩解着,她很生气,家里每次缺钱,娘就开始打姑姑的主意,借了这么多次,也没见还过。
“不用这么多,五两就够。其他的你拿去吧。”陈鳏夫陪着笑,他跟乐见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
乐见不跟他纠缠,自己该吃饭吃饭,好像一切与自己无关。
“你看我说对了吧。”乐见娘看乐见这丝毫不在意的样子更加窝火,坐下煞有介事的对着陈鳏夫说着,而后又把头转向乐见:“是你姑姑告诉你让你攒陪嫁的?你别想!你是我闺女,我是你娘,有我在,你就得一辈子伺候我!”
“咯吱……”乐见咬牙的声音,不过她忍住了这口气。
她母亲见到她这个样子那更加生气,本来就不喜欢自己闺女对自己不恭顺,索性自己拿出气势让她恭顺,谁知乐见本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呵,这时候你想起我是你闺女了,你跟陈叔成亲的时候怎么没想我是你闺女!成亲好几年没孩子想找人养老送终想起了我是你闺女了?找着别人给你养孩子,然后又要回来,可着全天下也没您这么精明的!”
这嘲讽端的是一针见血!
乐见娘脸上挂不住了。
“死丫头!你胡说什么?含血喷你的亲娘,你这个白眼狼,我真是白疼了你,你还吃什么饭?”乐见娘恼了,“哗啦”一声,白米饭摔在地上,碎瓷片零散的一地。
陈鳏夫连忙拉住乐见娘,做‘和事老’:“哎,乐见,你这是跟我置气呢,别连累你娘……”
乐见还想辩上几句,回头一想话是过分了,但是这些话憋在心里很久了,现在索性都说出来也就不后悔了。
乐见娘对她女儿本来不冷不热,小时候乐见做错事,都是小姑子管教,小姑子不在,她气的跳脚也没办法。后来把乐见接回来,母女二人不知怎么相处,弄成最后谁也不忿儿谁。母女一吵架,陈鳏夫在家还可以劝一劝。如果屋里只有乐见和她娘,这么说话,乐见娘一定气得想要打她一巴掌,临了一定又忍气,举起来的巴掌终究会窝囊的落在自己脸上,然后哭喊着自己没能耐教不了乐见。
每次都是这样!俩人一生气,都是乐见站在一边,乐见娘在屋里左右开弓打自己耳光,时间久了,乐见由惧怕这一幕变成了无所谓,最后看待她娘就像是陌生人,二人从不亲近。
薄情寡恩,冷眼狠心。
乐见所能理解的自己,大概就是这样吧。
这一幕,姑姑并不知道,乐见也从未告诉她,这应该就是周夫子讲的‘羞耻之心’了。
“你天天跟在你姑姑身后,没给家里挣过一分钱,花钱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什么好买什么,什么贵买什么?钱是哪里来的,还不是我日日夜夜一针一线换来的?你姑姑从小就把你养得像个小姐,新鲜的小米饭都不吃,非要吃江南的红米。你也看看你的德行!你就惯会跟着你姑姑吃喝玩乐,你再看看她,二十好几的老姑娘,一点儿不为自己将来打算,别人背地里都戳我脊梁骨……”
母亲看自己不顺眼总会吵架的时候带上姑姑,可是一提起姑姑,母亲就跟脱缰野马一样一刻停不下来。乐见护着她姑姑,说话也是一副“蛮不讲理”的架势,一马当先,拒不相让。此时她又想起被她娘接来之后,去别人家洗衣服的场景:“你说我就说我,少扯我姑姑,我姑姑至少不会让我数九寒天寒冬腊月到别人家去洗衣服……”
说完之后又后悔了,平白的说提个话茬干什么,惹得无谓的口舌吧。
“都小声些吧,乐见,你回屋去吧,我一会儿把饭送你屋里去……”
“送什么送?饿死她!”母亲气的捶胸顿足,追着后面骂,被陈鳏夫拦了回来。
人是拦回来了,可吵架的声音却没能拦住:“哼,洗衣服怎么了,你刚出生的时候就是我靠着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把你养大的,你还洗不得了?我说你怎么了,说她又怎么了?我真是欠了你们老姚家的,你们家一个个的,都是债主……!”
看吧,这场口舌之争是莫名其妙。
乐见一看这样情况,也不辩驳了,回房收拾自己东西。
乐见娘看见乐见拿着包袱出门就知道她去小姑子那里献殷勤,刚消下来的火气又冒了出来,站起身来不依不饶,乐见加快脚步出了竹节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