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我的太阳》的十三种方式
如果说《我的太阳》是意大利民歌中最脍炙人口的一首,大概是没有争议的。几乎所有的男高音歌唱家都演唱过这首作品。最近坊间有售《外国歌剧歌曲卡拉OK》,也把《我的太阳》列为第一首,可见这首歌被视为K歌大家唱的全民运动中最热门的意大利歌曲。不过,钢琴伴奏的《我的太阳》恐怕只能在练声房里才能听到,而变化万千的乐队伴奏则更增添了这首歌的种种风情。当然,我在“钱柜”的教训却是惨痛的:《我的太阳》被配上了拍子被严格规则化的伴奏带,节拍器像放大了一百倍的钟摆声一样禁止任何节奏的偏差,而嚼着中文歌词简直像在吞吐一首新编的西北民歌。好在我的唱片收藏中还有那么多经典的录音,可以让我们欣赏20世纪以来世界一流的男高音歌唱家如何诠释这首或许过于通俗的美声歌曲的,哪怕他们中的许多版本离我的理想标准也还相距遥远。在被“三高”的夸张恶俗表演倒了几次胃口之后再次仔细聆听这首歌曲在历代著名男高音那里的个性表达(包括“三高”过去“单干”时录制的录音),让人感觉涤清污浊,耳目一新,尽管并非所有的演唱都令人赞叹。
●尽管伴随着快转唱片翻录后些许难以避免的杂音与混浊,卡鲁索近一个世纪前的录音至今听来仍然颇为动人。卡鲁索在录制这首歌曲的时候已年近四十岁,他的演唱出奇地悠缓,音色苍劲而技巧纯熟。他的演唱有一种胆汁充沛的感觉,苍劲、率性,替后来人树立了一个难以逾越的标杆。这种演唱带有一种庙堂化的效果:感性获得了升华,奔放的情绪在成熟中年的驾驭下更加游刃有余。欣赏卡鲁索的录音,同时也是欣赏唱片里的杂音,录制技术的粗糙,鲁莽的单声道,和缺乏层次的伴奏。但这一切都挡不住卡鲁索的灿烂阳光从一片模糊的声音纱幕后喷涌而出。
●相对于卡鲁索的沉厚,吉利显然大不相同。尽管从发声上来看吉利仍然保持着竖式的标准,不失高贵与优雅,但他似乎更乐于给这首歌的曲调加上各种装饰性的颤音,甚至在许多乐句的开头部分加上类似京剧(Peking Opera,“北京歌剧”)中的“擞音”,使整首歌曲的风格向民歌回复,用情感化的亲切表达远离了音乐厅的庄重,显示出一种特有的意大利民间风味的浪漫情调。如果说卡鲁索的演唱风格是阳刚的,那么吉利的演唱风格便是阴柔的。这是一个敏感多情的小伙子在向他的恋人示爱,虽然是一曲赞美,却仍然不免带有伤感的、哭泣般的怨诉。
●同样(或许是更加)阴柔的斯基帕向来没有被列入我的最爱,这首《我的太阳》也仍然没有改变我的看法。斯基帕将《我的太阳》基本上唱成了一首民谣,把旋律从打击乐节拍明显的民间乐队伴奏下吟唱出来。不过,尽管最后的高音被省略了(这使得没有显著高潮的整首歌曲更加民众化),他在中高音区的纯净还应当说是十分特出的。
●斯苔芳诺向来被认为是最具拿波里民歌风味的歌手。当然,最明显的特点是发音:正宗的拿波里口音将“s”念成“sh”(“Stan fronteate”唱成“Shtan fronteate”)。他的录音在乐队中就很大程度上纳入了民间乐器的风格,把想象的背景从音乐厅推展到拿波里海滩上。斯苔芳诺像是对着饮酒作乐的半裸男女们洒脱地施展歌喉,而正午的阳光异常灿烂。斯苔芳诺的演唱洒脱不羁,野性犹存,演唱的中心是情感的奔放表现,而不是正确无误的发声技法。当年四十多岁的斯苔芳诺用成熟而略带沙哑的性感嗓音唱出了二十多岁的风华和激情。
●被许多人极力推崇的比约林在演唱这首意大利民歌时并没有太大的优势。比约林有着太多北欧人的那种寒带气候塑造的冷峻,或许在表达像鲁道尔夫这样的准悲剧角色时能够淋漓尽致(他和安琪尔斯录制的由比切姆指挥的《波希米亚人》依旧是经典录音之一),而在表达热情奔放的拿波里歌曲时便显得过于矜持甚至怯弱。比约林的发声可谓标准,一招一式均合乎规范,然而也恰因为此把《我的太阳》唱成了一首不温不火的沙龙歌曲。
●去世不久的科莱里一直是我最佩服的英雄式男高音,这首《我的太阳》是他20世纪60年代末鼎盛时期与EMI唱片公司录制的一套拿波里歌曲的压轴,唱得也非常与众不同。和帕瓦罗蒂式的青春歌喉不同,科莱里的音色有着黄金般的中年浑厚,又极具穿透力。据说,科莱里常常为自己的外表苦恼:他典型的罗马式俊秀固然使不少女性歌迷把他当作年轻英武的青春偶像,然而以男中音步入歌坛的科莱里却有着厚实的中年音色,饱含着奔放、成熟而高贵的热情。科莱里演唱的《我的太阳》不但发声无可挑剔,同时也蕴涵了非凡的表现力,既没有落入绝对个人化的感情宣泄,也避免了某种过于超然的情态,使这首歌颂爱情的歌曲真正放射出阳光的辉煌灿烂。尽管科莱里在中音区的磁性音色使他的演唱具有了不可替代的特征,他竟然将《我的太阳》最末尾的那个音唱到了B。不夸张地说,在科莱里的炫目阳光下,任何其他的光芒都黯然失色。
●犹太裔的扬·皮尔斯代表了美国男高音的洒脱不羁(可惜这个传统到了马利亚兰扎却沦为没文化的嘶喊)。皮尔斯的嗓音并没有多少青春气息,但他整个的演唱风格却是冲动甚至鲁莽的,比如在第二段通过自由的节奏来显示骚动不安,比如用高音C在尾音之前作为过渡性的高潮来表达无法压抑的激情。
●在另一个犹太裔美国男高音塔克尔那里,甚至意大利的阳光都染上了忧郁的蓝色,带有犹太民族特有的那种离散的悲戚。塔克尔的音色嘹亮、高亢(谁说这只能用来描绘京剧唱腔?),仿佛一个流浪的情郎寻找他梦中的丽人,却一无所获,被注定了一生含泪的喜悦和狂爱。
●冯德里希在这个系列里当然是最为特殊的。在我这个录音里,冯德里希唱了两段,第二段用的是德语译文。我可以感受到德语的齿音(这种齿音甚至在第一段的意语中也可以察觉)在流畅的南欧旋律之间的某种阻塞,营造出一个德奥歌剧式的那种神话战士形象——似乎这不是一首情歌,而是出征前的激情诉说,是展望胜利的决心告白。
●帕瓦罗蒂究竟有多少版本的《我的太阳》,估计任何人,包括他自己,都搞不清。相信很多人音乐记忆库里的《我的太阳》是帕瓦罗蒂的歌喉。我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从一盘翻录的卡式音带上,用亲戚送的一台单声道录音机第一次听到《我的太阳》这首歌的:没错,那是老帕的录音。从这个意义上,帕瓦罗蒂的演唱对我来说具有某种先入为主的经验,此后的一切变种都有可能放在他的尺度上加以丈量。我现在播放的这首是老帕70年代初的录音。我想指出的是,如果单独听帕瓦罗蒂演唱这首歌,可能并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然而在先听了那么多早期的录音之后,帕瓦罗蒂的这个版本从一开始就给人一种震耳的华丽(也许是过分华丽)。开始部分的乐队伴奏在大多数演唱版本那里都是以拨弦乐器,至多是拉弦乐器悄悄入场,而到了帕瓦罗蒂这里,变成了一个庞大管弦乐队的辉煌炫耀,一次恢弘的入场仪式。公平地说,鼎盛期的帕瓦罗蒂为《我的太阳》树立了一个有相当品位的标准,飘逸而亮丽。不幸的是,我相信听众里的一大部分只是由三大男高音的音乐会演出才记住了“Ma n'a~~~~~~~~~~~~~~tu sole”的炫技。这个捏着白手帕向流行趣味投降的当代歌王,最终把高音化的俗不可耐推向了史无前例的顶峰。
●卡雷拉斯在他巅峰期录制的《我的太阳》显示了他演唱生涯中最辉煌时期的风采,具有非凡的感染力,正如他的许多其他唱段一样。这张唱片重新发行使用的标题便是《黄金时代的卡雷拉斯》,多少暗示了这位曾罹患白血病的歌坛王子早已青春不再。复出后的卡雷拉斯虽然获得了所有听众的欢呼,却很难召回他在“黄金时代”所特有的魅力了。卡雷拉斯演唱的《我的太阳》可能是这首歌所有录音中最为敏锐和感性的,或者可以说他是用全部的心血在歌唱。他的歌唱和吉利的不同,吉利的感性色彩常常依赖于外在的装饰,有时流于花哨,甚至轻浮。而卡雷拉斯则以充沛的情感闯入了乐句中,他的阳光似乎是用血抹出来的,鲜亮而浓郁。我始终认为卡雷拉斯不是用嗓子在唱,甚至不是用心在唱,而是用他的肝胆,用他整个血液的宝库把刺眼的热情献给听歌的人们。
●阿拉尼亚是数年前突然蹿红的男高音。这首《我的太阳》的录音别具一格地用吉他伴奏,效果却并不理想:因为吉他总是和夜晚的月亮联系在一起,很难让人感受到正午的太阳。我虽然不是意大利语的专家,但足以坚信父母是西西里人而生在法国的阿拉尼亚在咬字上不那么合乎规范。如果不是一次有意的戏仿的话,阿拉尼亚演唱的《我的太阳》在我听来,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下品:草率,平淡,毫无生气。
●我对盲人男高音波切利的评价同样有所保留,当然我对波切利的保留不仅仅限于这首歌。波切利的音色固然具有他特有的某种性感,但这并不对他的演唱表现力产生关键的作用。如果波切利的音色能够用计算机复制的话,那么计算机所能达到的表现力也就是波切利本人能够达到的限度。而波切利本人所复制的也不外是前辈们的发音状态,我从他的演唱里无法感受到真正的表现力。波切利有他圆润的歌喉,但上帝残忍地夺走了他对世界的亮度的感受。他的世界是触觉的世界,他用天赋的声带乐器演奏(而不是演唱)出了一枚柔软的,但却是光泽晦暗的太阳。不知他的老师科莱里会作何感想?
我过于苛刻吗?也许。但对于听过科莱里和最佳状态下的帕瓦罗蒂的耳朵来说,不苛刻是不可能的。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一流男高音都对这首歌情有独钟。在近年来涌现的男高音里,我以为唯有库拉或可与歌剧黄金时代的前辈们媲美,可惜的是我们并没有听到库拉演唱的这首歌的录音。而他的师长多明戈,似乎只有在“三高”的搞笑时刻才让我们意识到:他毕竟也会唱《我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