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杀死了黛安娜?——为一个死去的公主而作的帕凡舞曲
全球在哭泣。不是为了柬埔寨战火中的受难者,也不是为了劳改营里日渐病衰的政治囚徒,而是为了一位红颜薄命的公主。这似乎并不奇怪。我们怎么能奢望世人的眼光从偶像或明星的身上移开呢。
然而,黛安娜却恰恰是死于逃离公众视线的途中,她恰恰是死于对那些摄影机或摄像机背后的好奇的眼睛的恐惧。
正是那些热爱她的人们杀死了她。
正是那些在花丛中再献上无数花束的人们,正是那些由于悲伤而失声恸哭的人们,是过失杀人的集体罪犯。
不正是由于他们,才滋生了那七个(或更多)紧追不舍的摄影师吗?
“不!”他们声辩,“我们憎恶那些三流小报的流言蜚语。”可是,流言蜚语只是贬义用法下的趣闻逸事而已。一旦离开了趣闻逸事,黛安娜的公众魅力便顿然失色。包括ABC和NBC在内的各大电视网上不也在综述节目中一再闪现小报封面的裸体相片吗?它们相继播出的黛安娜偕同男友离开旅馆的生前最后一个镜头,不就是那七个摄影师梦寐以求却未能捕捉到的吗?《20/20》的焦点采访节目里,芭芭拉·沃特丝问到埃尔顿·约翰的最引人入胜的问题不外乎是黛安娜私下对前夫和男友的评说。如果ABC和NBC的观众和街头小报的读者之间并没有绝对的界限,在景仰威尔士公主的人们中间又有多少不是大众偶像私生活的热切打探者呢?哪一个私下时卑劣的窥隐者不同时就是公开时伟大的爱慕者呢?
从二十岁步上圣保罗大教堂的红地毯的那一刻起,她便被注定了将要承受没有隐私的一生。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这一生将会如此短促地结束于睽睽众目之下。正是包括街头小报在内的大众传媒促成了万众的仰慕、关怀和窥视,促成了一个当代公主的自我空间的丧失,促成了由于恐惧这种丧失而引起的灾祸。
这是一个试图把童话现实化的悲剧。20世纪是一个旧时代的童话被无情颠覆的世纪:童话刚刚开始不久,王子和公主就无法维持由童话角色所规定的形象。诉求“解放”的王子和公主寻找着角色之外的自我、欲望,这种蔑视传统的举动激怒了童话体系的维护者,同时也成为大众看客茶余饭后的轻松话题。童话一旦演化成现实的戏剧,就急遽变异,童话的喜剧朝现实的(几乎是荒诞的)悲剧俯冲。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公主不是被赐死于亡命途中,不是被王子的鸩酒毒死,而是随随便便地,几乎是草率地,被击碎在后现代的速度下,或更准确地说,被刺倒在从四面八方射来的爱神之箭下。
乐于追星的大众,正是传媒存在的基础;而“看客”,也绝非鲁迅笔下的民族特产,只是“看”的对象不尽相同而已。黛安娜最初之所以被置于名流榜上最惹人注目的地位上,之所以成为看客的焦点,之所以成为媒体的追逐目标,当然是出自世人对荣华的趋求,对美姿、时装、首饰、地位的向往,甚至是出自潜在的、隐秘的模仿或虚拟认同。
而一个世纪末的世界所最乐意欣赏的,还不是单纯的高贵(哪怕是表面的高贵),而是经典童话的恶意的当代翻版:王子关于棉花球的粗俗比喻被泄露,公主和情郎的幽会被曝光,公主和王子的情变、离异又被媒体编排成一出热闹非凡的情节剧。也许,一个富于贵族气质而又脱离贵族常规的公主更能提高和满足平民的自我优越感。
因此,由大众传媒炒作的情节剧始于王子和公主的婚配,却没有结束于他们的婚变,婚变反倒是全剧当中的高潮之一。大众传媒替代了亿万大众,成为本世纪最大的窥隐癖患者,成为无所不在的、无时不在的眼睛。这双眼睛的焦点落在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具有现代明星特质的公主身上。
传媒的视像性让人混淆了现实与虚构(如波德里亚所说,影像的超真实取消了真实本身)。明星的公主并非扮演公主的明星,但这二者在视像的意义上是可置换的,并没有任何区别。不幸的是,已经死去的她并没有另一个影星可以饰演。但对于传媒的接受者来说,真实的、近乎完美的公主形象在传播过程中的视像性在无意识中被虚构化了,这种虚构化仅仅激发了对情节剧的兴致。从婚礼上的花容月貌,到婚变后的憔悴,到车祸后的(通过撞废的座车推想出来的,或正在兜售的照片上的)毁容,一个既高贵华丽又反诗意的剧情由视像的片段所连接,足以剪辑成高票房的商业电影。
这种将隐私“公开化”的追星运动在黛安娜身上达到了悲剧的高潮。对他人人身自由的剥夺并非只是极权的统治者的嗜好,而是任何人都可能具有的,为了达到政治、商业或其他目的所采取的手段。据说黛安娜重创后喃喃自语的遗言是:别来打搅我(Leave me alone)!然而,任何能够持久的政治或商业劣迹都依赖于需求这种劣迹的大众,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对这种劣迹的需求在很大程度上出自一种爱慕,哪怕是趋于权贵的、从众的、被操纵的爱慕。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也不无讽刺地显示出来:主人(权贵、明星)实际上变成了大众的(或大众媒体下的)奴隶,而这却是由奴隶对主人的爱来实现的。
撇开主奴的阶级关系不谈,我们看到的是个人与大众的冲突(主人的显眼使之被大众孤立在个人的位置上)。大众,在某种语境下称为人民,并不总是出自道德的败坏才推动了历史中的恶的力量。在这个具体的事件上,我们能够质问的是人性中“爱”的限度,质问这种“爱”在何种程度上会成为伤害。
当然,任何对必然性的推断和确定的价值判别都是危险的。也许,在天上的黛安娜正欣喜于自己的悲剧:她的慈善组织从来没有如此迅速地获得如此丰厚的捐助,这对世界上的穷人的确不啻是一个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