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反讽及其不满
《英雄》，一部英雄般不可一世（排山倒海的票房凯旋）而又如履薄冰（对盗版的空前恐惧）的电影，将张艺谋早年的草寇式浪漫情怀转换成了特技与矫饰，却迫使我们在领略感官华美的同时聆听了政治狂人的圣徒般呓语。当秦王掷地有声地道出“剑法的最高境界便是不杀”的佛陀般警句时，影院里竟零星地响起了窃笑的声音。也许，这是整部影片最具戏剧/喜剧效果的瞬间：秦王的形象顿时变得崇高而荒诞，一如历史上所有心胸宽广而杀人如麻的伟人。
随后纷至沓来的对《英雄》历史观的斥责自然不出我当时所料。不过，似乎没有人想过：张艺谋（还有他绝非草台班子的文学班底）是否愚蠢到了不知秦王的这一番话会引起耻笑的地步？难道张艺谋没有让秦王在片尾的时候将无名处死，从而凸显了所谓“不杀”的伪善言辞吗？
似乎并没有谁刻意读出了《英雄》的反讽性。当然，问题还在于：这样的反讽性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出自创作者的意图，在多大程度上符合了创作者的意图，又在多大程度上是观众的“读者反应”式的再创造？无论如何，《英雄》的批判者们都是这种反讽的解释/揭示者，尽管没有人敢于认定张艺谋正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反讽家。
我倒宁愿相信张艺谋是清醒的，因为他敢于让一句漂亮的圣词最终被与其相悖反的现实击破。秦王对无名的死亡判决无疑同他话音刚落的和平主义宣言形成了极为不协调的张力。在张艺谋以往的影片中，这样一种内在张力并不是没有存在过。在《红高粱》的结尾处，我们曾经看到张艺谋让姜文扮演的土匪站成了像一尊木雕一样的抗日英雄。可以说，土匪和英雄之间的概念滑动是《红高粱》挑战现代英雄史诗的秘密。英雄可以是土匪，当然也就可以是骗子、伪善者。这一次，张艺谋似乎实现了美学后现代的又一次大型演绎：被英雄化的一代君王，以现实的杀戮使他貌似超凡的智慧和豪言落入反英雄的泥沼。
不过，我这篇文章却并非企图成为张艺谋反讽艺术的一篇颂词。我期望说明的恰恰是：被熟练玩弄的反讽机巧，可以让像我这样的观众读出其中的意识形态冲突，可以给普通观众上一堂爱国主义教育课，可以凭其对暴力的美学化赢得国际电影节的奖项，也可以用国家话语的宏大声音获取本土的官方/大众嘉奖。张艺谋的政治理性使他的艺术感性变得既凌乱不堪又硕果累累。
反讽的暧昧性莫过于此。它对于熟知历史的一部分人是有效的（如果他们清楚地认定秦王是暴君），而对另一部分人是无法读出的（如果他们仅仅轻信影片中秦王的高论）。在影院里发出窃笑的绝不是全场观众。对国家大一统的伟岸言辞，由于在普遍语境中的肯定性、超验性定位，仍然可以淹没具体的、个体的死亡（无名毕竟是历史中的一个无名的存在），成为总结、囊括整部影片主题的关键词。除了心怀叵测如我等，没有人把它听成反语。而事实上，它也确实可以不作为反语来听。作为政治艺术的主旋律，统一疆土的辉煌口号埋葬了所有冤屈的尸骨，把个人悲剧收编成历史正剧的一个小小插曲。
无名之死的悲剧化处理似乎证实了这一点。万箭丛中身体的空缺，隆重的葬仪，这一切都凝聚了一种烈士般的肃穆。无名不再是一个叛臣逆子，恰恰相反，他是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一个摒弃了自身恩怨而献身天下太平的优秀公民。然而，天下真的太平了吗？像在张艺谋的另一部影片《活着》里所有无辜的死者一样，无名只是在理念之邦的阳光下遭受终极厄运的千千万万生命中的区区一个。那么，也可以说，更具反讽意味的或许是：为天下太平而贡献了生命甚至比生命更重要的侠义的无名，在天上将看到的是更多的杀戮，更残暴的统治，还有更无耻的欺骗。
这一点，当然不是张艺谋预谋告诉他的天真无邪的观众们的。毕竟没有历史手册在影院门口作为辅助读物在散发（如果有，它的商业效益一定凄惨无比）。
琳达·哈琴在一篇题为《危险的事务》的文章中谈到了反讽的“跨意识形态”特性：在很多情况下，反讽既是抵抗，又是逃避；既是瓦解，又是巩固。在反讽的功能中，肯定性和破坏性是共存的。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张艺谋有时候左右逢源（如果各方都读出了应该读到的），而有时候又变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如果各方读出的都是另一方应该读到的）。
当然，如果张艺谋让秦王具有像他本人一样超凡而可怕的幽默，秦王也许会告诉我们，杀了无名并没有违背他先前表达的对“不杀”的神往。让我们模仿《英雄》（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模仿英雄模仿的《罗生门》），来设想一下秦王可能做出的各种不同辩解吧。
首先，秦王会挥手一笑云，“不杀”仅仅是剑法的最高境界，而“杀”却是国法的最高境界。对于一国之君，偶尔奢谈剑法无非是实施国法的一时策略罢了，相对于万民崇仰的国法来说，剑法的最高境界也不过是剑客之间把玩的雕虫小技而已。
或许，秦王还会用更为诡辩论的思想告诉我们：“杀”与“不杀”必须辩证地理解。杀一个人，正如残剑教导我们的，从天下的角度来看，又算得了什么。也可以说，杀无名是为了警示天下刺客，保卫秦王的不坏之身。既然秦王的生命是天下的保障，杀无名就是为了不杀天下人，甚至可以简单地说：杀就是不杀。
但是，所有这一切，都把一个人看得太简单了。
那个人就是张艺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