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面对自身的反面:孟浪诗论
孟浪的诗确乎显示了“孟浪”的特征吗?我们不难发现,孟浪诗中的“蛮性”是经过知性的过滤才迸发出来的。他出版的诗集《连朝霞也是陈腐的》(唐山出版社,1999年2月版),以其生猛不驯的意象切换和坚硬竣切的韵律风格标示了当今汉诗的一个异数。比如,叹号的过度使用使孟浪的诗句呈现出呐喊、错愕、感悟,甚至绝望。而这种足以感叹的绝望正是孟浪同游戏式虚无主义的不同之处:在孟浪的绝望中我们看见了反讽的勇气。使孟浪区别于任何一位汉语诗人的是他诗中尖锐而不妥协的反抗意蕴。使孟浪成为当代重要的汉语诗人之一的则是他对现实与自身的复杂性与悖反性的洞见。这样,孟浪的诗一方面承继了“朦胧诗”的政治隐喻,另一方面又“后朦胧”地解构了那种明确而单调的政治倾向中的总体化。这就使来自反抗诗学的孟浪在表达政治无意识的同时也质疑了单向的——哪怕是被压制的——历史/抒情主体。也就是说,孟浪诗中的政治性不在于对外在的描摹或控诉,而在于对内在的政治无意识的自我清理与透析。那么,我所说的反抗也就不仅仅是对某种特定对象的反抗,而是对任何类型(包括文化上和心理上)的总体化压制的反抗。在诗集最后一卷,我们可以在孟浪写于旅居海外时期的诗中看到缠绕着记忆与经验的自我敞开:反抗并未失去对象,或者说,反抗的对象往往必须由表达反抗的主体(他的语言与姿态)来承担。
这种政治无意识在很大程度上存在于对意识形态修辞的敏锐捕捉中。在孟浪的诗里,象征性的升华不复存在,他的《死亡进行曲》结束于这样的诘问:“太阳呵/你的鲜血往哪儿奔涌?”这里,像“太阳”,还有“朝霞”、“星星”这样的意象都不再具有简单的理想性,而恰恰是同理想的暴力性或无意义联系在一起。这似乎更为典范地表现在那首用作诗集标题的《连朝霞也是陈腐的》里:“连朝霞也是陈腐的/所以在黑暗中不必期待所谓黎明。”朝霞的陈腐性当然在于以“朝霞”一词为代表的象征体系的失效,的确是作为陈腐话语的“朝霞”毁灭了真正的黎明(或理想)。在孟浪那里,“光明”意味着以理想为名的暴行:“光捅下来的地方/是天/是一群手持利器的人在努力。”因为暴力绝不仅仅意味着纯粹的恶,相反,它往往出自高远的理想,但这自上而下的精神之“光”却是以“利器”“捅”的方式使人感受到肉体的疼痛。在这首诗里,更为复杂的甚至两难式的表达在于对施难与受难的二元对立模式的消解,施难者并不是单向的罪人,他可能正是曾经或将要受难的历史主体:“黑夜在一处秘密地点折磨太阳/太阳发出的声声惨叫/第二天一早你才能听到。”孟浪就这样面对了作为主流话语的幸福象征的“反面”,这个反面具有施难与受难的双重性。
在另一首题为《当天空已然生锈》的诗里,孟浪对原型象征的清理同时也是对主体自身经验的清理:那个浪漫无忧的、“头枕一朵白云而眠”的我抠除的是“云的尸骸”,而“飘扬在旧时代”的信仰和理想的符号——“红领巾”如今显得“无望”,照耀旧时代的“红太阳”如今也“愈来愈暗”,只能和有关伤痛的“红药水”并列在一起(而“红药水”本身竟也“淡得不能再淡”,不再具有抚慰或镇痛的效能)。在很大程度上,孟浪的诗体现了对无意识中创伤经验的排解。如果无意识是拉康所说的“他者的语言”,对于孟浪来说,这个“他者的语言”便是独立于主体并操纵主体的主流话语。正是这个作为主体无意识的“他者的语言”成为无法彻底驱除的心灵中的鬼魅。而孟浪所做的当然是把这个鬼魅变成诗的一部分,这也是孟浪诗里某种超现实因素的来源。意识形态修辞和叙述的功能通过变形或出轨的方式显现,似乎是对创伤经验的重历,但却是除幻之后的重历。那些当下的奇异鬼魅正是过去的伟大幻影。
孟浪的诗所表达的反抗往往是对主流话语体系的反抗。在那些具有叙述背景的诗中,孟浪通过对主流语境的改写来颠覆宏大话语的历史模式。《神秘经验》一诗将“牺牲”的主题纳入一组并无实质的情节系列中——“第一部分”、“第二部分”、“第三部分”,一个由似是而非的“卫士”和“陌生人”的角色贯穿“门”、“桌”和“白纸”的空间进程。而反复出现的“可以为……死去”(孟浪相继填入了“第一部分”、“门”和“白纸”)的烈士们最后所抵达的“最后部分”仅仅是“门背后”,是没有神秘的空白,是对终点的反讽。
孟浪对历史的兴趣毋宁说是对反历史的兴趣,或者说是对反“宏大历史”的兴趣。这在《历史的步伐与历史本身》一诗中最突出地表现出来。在诗的一开始,孟浪就毫不掩饰地解构了所谓“前进的”“历史步伐”:“历史的步伐与我昨天迈出的任意一百步/没有什么不同。”历史的推进被视为“任意”的、仅仅与反观逝去的“昨天”有关的概念。在以下的诗行中,处在“个人浓浓的醉意”里“并不按照我的意志”的历史再度强调了“任意”的历史观,甚至“历史没有步伐,只是一群孩子在那里打滚”。“打滚”不仅指明了历史的游戏性,而且暗示了这种游戏的不知所终亦即反目的论的特性。在另外的时刻,诗人在想象中遭遇到鼠群的轰炸,而“逃得飞快”的过程“简直就是历史的步伐”,“每一步”中都充满了“麻木”和“疼痛”。历史主体的主动前进变质为被动窜逃,有可能显示英雄性的“疼痛”却是同“麻木”类似的某种挫败感。这样,孟浪所谓的“历史盲目的悠远”就只能在“面前晃动”,缺乏稳定的形态(晃动),当然也缺乏确定的目标(盲目)。这里,把“历史”一词直接置于诗中是需要勇气的。毕竟,这不是一篇有关历史的理论阐述。但诗的哲学意味却因为对历史隐喻的非凡处理而更独特地表达出来了。
如果说主流话语建立在一种简单而绝对的价值维度上,那么孟浪的诗出示了一种与简单化相反的对“困难”的审视,包括反抗的困难。在《四月的一组》里,孟浪探讨了内在“真理”与外在“姿势”的问题。首先,把真理和伤痛、肿联系在一起,表明了迫近真理的惨烈代价:“真理是说出来的/像受伤时流出的鲜血。/嘴被打肿了/真理是说出来的。”这种说出真理的冷峻意念到了末段里却被本诗一开始就出场的或伪饰或暴力的“姿势”——“骗人的姿势”和“杀人的姿势”——所左右,它们渗入了真理之中,使“说话的姿势,那么艰难”。一种英雄式的对说出真理的坚持具有了自我反思的质量,消解了绝对真理的一元性。在阅读孟浪那些具有反抗色彩的诗的时候,我们不能忽略对这一类“自我异议”美学的关注。这里,既然“原来保持的姿势”只是“杀人”和“骗人”,那么主体成长的结局只能沦落为“丧失”和“放弃”:“是走路的姿势,在向着丧失的途中/我放弃了所有姿势。”也许,只有对外在性的彻底绝望和放弃才是内在希望与真理显现的瞬间。一如本雅明所说,只有无望才能带给我们希望。
因此,《让我们面对一个国家的反面》这样的标题就能理解为对主体外在压迫的否定性认知,通过“把识字卡片翻过来”——也就是把主流话语颠倒过来——抵达对“一个国家的反面”或“一个国家的黑暗”的确切把握。但果真如此简单吗?在段落之间的括号里嵌入的内心独白嗫嚅道:“(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主体的简单反抗又一次以自我质疑的方式转化为对主体反抗的犹疑,认知被替换成认知的不可能。然而又正是这种导致不可能性——“看不见”——的黑暗推动了认知的辩证法。“看不见”通过揭示内在的盲视,揭示了外在压迫的巨大力量,以及这种压迫对反抗的主体意识的摧毁。这种无望和希望的辩证法在《这样一位孩子》一诗中凸显了希望的源泉:“哪怕绝望的到来,他也在期待/这样一个时辰/这孩子在万头攒动的公社里才更无助。”一个淹没在万人之中的微弱个体,是公社的牺牲品,却在“全是人的绝望”的背景上,“独自到天空下捧出自己年轻的脸”。这个“独自”的事件出现在诗的末尾,拒绝了先前的“公社里冲出疯狂的时代列车”,成为这个集体公社(或国家)反面的一个难得的亮点。尽管“捧出自己的脸”绝不是自恋,但我们仍然不能确定,这是一个趋向成熟的自我表达场景,还是一个成长仪式中的自我献祭场景。而这正是孟浪诗学的复杂性所蕴涵的难以确认的两难主题:“如何面对一个国家的反面?”这个问题尚未回答便已引向了一个更内在化的问题——如何面对自我的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