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之旅：读零雨诗集《木冬咏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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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名来看，零雨在《特技家族》之后汇集的又一册诗集《木冬咏歌集》似乎是从令人目不暇接的动态表演转入了浮世绘般的静态吟唱。果真如此吗？读完整部诗集，我愈加感受到一种行吟歌手的史诗冲动，一种在无尽的旅途中冥想的恢宏意绪。除了诗集中众多以行旅为主题的诗以外，整本诗集的结构或许也可以看作对一次漫长的时间旅程的空间化遐想。诗集起始于一个重构的“创世”神话，终结于徜徉在时间迷宫式房间的末世情境，从创世到末世（或又一次创世前的末世）的旅程被置于一个舞台般（或梦境般）的场景中寓言化了，抽空了实在的意指性。
题为《创世排练第一幕》的诗实际上是诗集的第一首，也许暗示了写作的创世意味，或创世神话的写作性。这首诗起始的具有本体论色彩的提问——“是要重新排练的时候吗？”——提醒我们创世的反复性和表演性，这种反复性继而由一再出现的以“另一个”（或“另一条”等）起首的短语所确指。这样，创世过程在零雨笔下被概括为“从我身上诞生”，成为自我的增殖，但这个自我并非纯粹的个体，而是“进入我的体内”的“他”者的共生体。如果我们假定抒情主体发出的是女性的声音的话，这个包容了“他”的“我”以男女同体的方式重组了任何性别中心的秩序，成为创世或诞生的基础。与此同时，零雨不时通过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性来塑造上帝的观众角色，同时通过舞台效果把人的创世活动非本质化。这种非本质化或非实在化的操作在零雨的不少诗里以镜子的意象为枢纽，比如在《远古》一诗里，回到原初的道路两边排满了镜子，这使得所谓记忆在“时间崩坍”的过程中丢失或消隐：“过去只是记忆/甚至一无记忆”，以自我冲突的修辞对回归的精神向度产生一种挑战。零雨在诗集起首的几首诗中所涉及的对本原的认识在《瀚海》一诗中再次以悖论的方式挣扎在“不能述说”、“不能言说”和对自然景色（云、落日、海洋、雀鸟等等）的诗意述说之间。这种抒情主体的悖论是一种处于表达的欲望和无法绝对表达的憾恨之间的永久彷徨。
“镜子”的意象一再出现在《远古》、《瀚海》和《水火》等诗里，使虚幻与实在混同起来。在《瀚海》里，镜子“塑造我的形貌”（虚幻的造物之原？），但同样“不能言说”并且“变幻难测”；在《水火》里，镜子是火燃烧之处，因而“我走向火”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走向镜子的过程，去“不止息地追赶”。被分别置于时间两端的镜子使具有神灵的本原（arche）和催人激情的终结（telos）都不再是自足的实在，而是一种映射或显影，一种作为此岸倒影的，但无法实在化的彼岸。“这刹那是幻影/还是真实？”零雨在《喷泉广场》中问道。在这首诗里，“雕像一一消逝”与“水珠”、“露”滴等意象并置在一起，呈现了宏大象征的瞬间意味。与此同时，零雨写道：“在你已离去的广场/我仍散步”，一方面用“仍”字强调了一种持续的努力，另一方面用“散步”削弱了追索的单向性。同样，诗的结尾处表达的“我向你愈走愈近”再次强化了远离/迫近的辩证法：或许只有“离去”才为不断的迫近赋予了精神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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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位于起点、中途和终点的镜子总是从另一个不同的方向呈现物体，“门”也以其方向的双重性（内/外、进/出、来/去）给旅程的寓言提供了巨大变量。题为《门》的诗所描写的父亲就在“走到门口”和“进入重重闸门”之间无法确知他的所向，甚至在夕阳下拖曳的影子像尾巴一样“被夹在门外”，进退两难。在这首诗里，镜子的意象再度出现，零雨用“移向”和“延伸”来描述父亲经由镜子（虚像）过渡到门的历程，继而又凸显了父亲“眈眈注视那门”的执著的白日梦。由镜子延伸而至的门所具有的诱惑力、虚幻性、宿命感和囚禁感浓缩在这首短诗中，表达了父亲（父辈？）所面临的（历史的或生命的）选择与无可选择。这种双重性在《父亲在火车上》一诗中再次呈现出难以调和的矛盾。火车旅行成为“黑布/捆扎你的双眼”和“木塞，嵌入你的耳朵”的失明、失聪乃至死亡的体验：“突然，关上灯的黑暗中/火车开了，载你到远方/永不停留的旅站”。火车的飞速向前，通常是充满希望的旅途，却被轨道的“冷漠”、“陌生”所定义，并且作为旅人的父亲被永远抛入了无望的前程：“除下黑布，你还是看不见/即使黑暗如此惊怖/即使此时/你以为可以喘息了”。甚至在诗的末尾处，当“我”替代了父亲前往“未可测知的那一站”，即使“以黎明的光速/霍霍如闪电”，希望也仍然没有成为已确知的未来呈现出来，而是迷失在层层叠叠的丛林里：“从一片树林/到另一片树林/以及/另一片树林”。无论如何，本诗终结处的树林（不是单一而是无穷尽的树林）并非理想的终点，而是迷宫般的、既遮蔽又透光的中间境遇。旅行的终点被无限地推迟了，无论是从代际的还是从空间的意义上。
在另一首题为《火车旅行1》的诗中，终点同样没有出现，而是在不断听见的“快到了快到了/快快加快脚步”的催促声中被省略了，反复的允诺表明了永久的延迟。镜子在这首诗里成为一种对反向可能性的提示：“镜子很清澈//看到明天（是不是可能/逆向行走？）”。如果明天可以在逆向行驶中回到未来，前进的火车也可以依次抵达过去的历史站台，像在《火车旅行2》里，从晚近的明清帝国一直驶入史前的“山洞”和“沧海”以至人类的“婴儿”时代，来体味纯粹的但也是“莫名的欣喜与悲伤”，体味那种无法界定的双重情感。
零雨的真实旅行在很大程度上改写了这种老聃式的回归想象。《大荒年——旅途1996》记述的大陆之行在“寻根”的背景上慨叹了根的流失。诗人的旅途汇入了荒年逃亡者所走的“误解的路”，而“每一条路都是一个出口”的描述精确地概括了无穷可能下的绝对迷津。其中之一：“我们投奔的方向/是干涸的旱地”，是由干旱替代洪水的另一次灾害，逆转了“出口”的理想形态。然而骇人的灾难同时来自人际社会，以致“屋顶没入争吵”（而不是洪水），众人被国家机器的“翻检，查验/盖上戳印”等行为所“亵渎”。这或许正是为什么“母亲”为了“保持一份完整的大荒年记忆”，还必须絮叨着“这不是/大荒年哪”。对荒年的记忆在否认中更加“完整”，正如“她说，她始终没有说/她只是喃喃自语”的描述愈加突出了表达灾难的困境。
即使在远离灾难的旅途中，事物所呈现的精神困境仍然是零雨的基本视野。在《大荒年——旅途1996》里“已经倾圮”的“向高处回旋的天梯”以及“与飞鸟无关”的“羽毛”消解了“天梯”和“鸟”的超越意味，苍老的古塔在野草丛里“向天伸出手臂/（——想攫回什么——）”留下的也只是没有答案的永恒疑问。这种面临困境的疑问在途经岛屿的那一刻或许更为强烈地触动了诗人的自我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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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的最后两组诗，《虚无的节庆》和《我们的房间》，再度寓言化了反高潮的旅程终点，但并不是高潮的阙如，而是高潮的自我消解。节庆戏仿了“大团圆”的结局，揭示出“每年一次”的常规状态，同时也呼应了零雨上一本诗集《特技家族》中所展示的表演性：在“小丑的钢索”下，“被化妆”的我“被抛起又落下/重重的/压在自己身上”。“被”字的反复使用强调了主体表演的被动性，一种甚至是自我压迫的被动性。在这样的表演中，也许是因为旅行的惯性，“我的身体”仍然“前倾在半空中”（一种凝固了的追寻姿态），却“看不到他”——一个抒情主体所追寻的（理念中的）诗人。这种“看”，在另一处被描写为“在远远的角落/观看，并编写梦的情节”，显示出追寻的幻想特质。而这个梦中的诗人被描绘成“穿着发光的丝绸衣裳”的翩翩少年，但零雨通过对“种植一株白色发丝”和“建一个沙堡”的叙述，暗示了华丽与喜庆的时间之敌：易逝、无常与速朽。
零雨往往在喜庆的气氛中反讽式地注入另一个向度的暗流。在《结婚纪念日》里，抒情主体在反复提到“化妆好了”之后才发现“于是我们相爱”。在一大段似暖还寒的日子过去之后，只有地震才使“我们不小心喊出/对方的名字/仿佛彼此又相爱了”。爱似乎是仪式下或灾难境遇下夸大的效果，失去了自身的纯粹。而“结婚纪念”则成为对“钉在这个位子上”的省察，对“就算长了翅膀/也不能变成天使”的不自由状态的自嘲。那么，当爱的理想性遭到消解的时候，“和镜子恋爱”式的自恋便是孤独者唯一的安慰。在一组题为《伙伴》的诗里，“我置了一面镜子，住进去”之后发现的更多是“空”的世界：“一张温暖的床//还有一个空位”，“十字路口净空”，“如一个空着位的恋人”。生活空间被缩小到自身“方寸的心室，与心室的通道”，对空间的意识就是对“棘篱”或“牢笼”的意识。在这样的时刻，“我”同伙伴的关系不外乎“妆镜/互照彼此”，连对象——别说是伙伴，哪怕是敌人——都无迹可寻：“没有人转过身/连诅咒也没有”。
那么，在诗集的最后一组诗里，“我们的房间”意指著作为家园的终点吗？“我们”似乎是对伙伴和爱的最一般的指称，但诗所表达的团圆意味始终没有真正出现，而是常常昙花一现地滑入了超现实的不可能之中。这组诗一开始就描写了在高楼上“我们一起凝视远处一小点”，而这个遥远的终点又成为新的但并没有更多承诺的瞬间：“然后你关上大门，留下我/在这个房间”，用最初的独居表达对“我们”的房间的一次幻灭。尽管幽灵般的“你并没有走”，在幻觉里徘徊，可是终于“我也关上大门/坐了黄昏的那班车”从房间离去。在组诗的各章内，作为背景的房间忽隐忽现，甚至在房间外的情境下，两个同坐一辆摩托的人也仿佛是挤压在“同一个房间”里，“坐得近些，近到/他们的谈话有些模糊”，也就是作为个体的存在与身份难以分辨，变成“两个身体，一个脸孔”的尴尬景观。变形于是成为房间里的主要风景，除了性侣之间的变形，还有代际间的变形：“进入房间的父亲/变成祖父”，“逃出房间的”他“变成了他的儿子/变成了他的孙子”。这样的变形最终依赖于时间的变形，时间由要么“指向不同时刻”要么“没有刻度”的伯格曼式的时钟组成一个巨大的迷宫。这样的时间当然背离了理性时间的旅行表，使“退休”意味着“尸体”，而“尸体”“变成幽灵”，“孩子”一瞬间就成了旧照片上的影像，幽灵般地“住在每一个房间”。这时，“我们共同/拥有的房间”已“空无一物”，在时间面前真正变形的人是“半婴孩半老者的人”，“走入我们的房间/以及，房间之外”，同时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桎梏。起点与终点、新生与衰老、存在与空无等之间的隔绝遭到了最后的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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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次没有终点的旅行。或者说，终点是偶尔降临的起点，是被起点设置的小小许愿，从冬日开始的旅行是回到更早的夏日，还是绕往重逢的冬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