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隙的魅力:读陈育虹诗选《之间》
《之间》选入了陈育虹2011年的新作和之前几部诗集中的代表诗作,可以说集结了迄今为止陈育虹新诗写作的精华。我猜想很大一部分读者会和我一样,打开这本诗集后的第一件事不是读诗,而是“听”诗:在书中所附的光盘里,可以听到诗人自己用魅惑的声音诵读她富于节奏感的文字音乐。比如在光盘中的第一首《只是一株细瘦的山樱》里,陈育虹以气声效果反复强化了“细瘦”的“悉索”声,有如一阵阵春寒料峭的凉风,透过树林间的缝隙迎面吹来。
即使落在纸面上,陈育虹的诗也是必须“倾听”的:听其中的跳跃、强弱和快慢变化……在不同的诗行与段落之间,陈育虹的诗所产生的魅惑也正来自词语与诗句中的种种转折,特别是转折所留下的间隙。一个最显见的例子是《中断》一诗中用了大量的突兀换行,如“屋子原是空(透天的/)心也空/夜里山里梦里青蛙喊着过来过(来过来过来过/我说如果隔着只是唉隔着如果/只一疋蓝绸布我们)翻腾的海”……括号里的括号,间歇内的间歇,中断后的中断,这是陈育虹的诗持续引发阅读欲望的秘密细节——只有这样的空隙,才能吸附更强烈的感知欲。
正如《索隐·之八·隐》里写到的:“你把潮水饮尽/也填不满,那心/有一个黑洞”,陈育虹总是迷恋着某种“填不满”的“黑洞”,因为虚空正是欲望的基本形态。类似的空缺或间隙也变奏出各类其他的形式,比如“因为月亮偏离轨道并且永远偏离”(《索隐·之十五·隐》)、“迷失于雪仿佛迷失/于商隐”(《迷失于雪》)、“如果/没有你/也就(几乎)抓不住了”(《定义》),都可以看作营造了空隙和不安的绝佳范例。应该说,空隙和不安正是弥漫在陈育虹诗中的动力,似乎终点不停地从我们眼前滑走,而每一句诗又都是对它的更急切的追索。也可以说,诗的着眼点总是处于两者“之间”的悬宕——“(来了又去了/近了又远了/明了又暗了/聚了又散了啊)”(《其实,海》)——而永远无法停靠于任何一边。
那么,陈育虹诗的语言舞蹈或许正凝聚于她描绘的舞者形象上:“这独舞的胡旋女/裙摆搂住风/以指腕间一千种撩拨的手语”(《我想说的是》)——这里,“裙摆”里的“风”和“指腕间”的“手语”透过间隙的魅力来“撩拨”,而“胡旋”不止的动态自然也“撩拨”起更多屏息的注目。我确信这首诗的标题《我想说的是》暗含了某种后设的意味,因为这里的关键不在于“想说的是”什么,而在于对“想说的是……”这个过程的一次展演——胡旋女独舞中的间隙美学恰恰体现了陈育虹诗学的无尽“撩拨”。
注释:
【1】现代西方文学包括苏俄文学在大陆当代诗起源时期的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但这将是另文讨论的内容。
【2】部分原因在于,在台湾的中文系教育里,古典文学占了绝对优势,几乎没有或者很少有中国现当代文学的课程,而大陆的情况显然是迥异的。
【3】比如卞之琳的《距离的组织》:“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报纸落。地图开,因想起远人的嘱咐。”从这里可以看出类似的文言语词(忽有、因……)构句方式。
【4】甚至北岛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回答》)也常常让我联想起毛泽东的“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尽管两者的意涵完全不同,但推论的方式却不无可比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