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谑化的冷酷:读洪峰——读洪峰的《湮没》与《奔丧》
说实在的,我对洪峰后来那些马原小说的仿制品感到憾意,因为在《湮没》和《奔丧》这样的作品里,他曾经显示了一种绝无仅有的语言态度。因此,重新唤起人们对这两篇作品的注意,我想也许可以使他不至于被“马原第二”的名声所“湮没”。
无论如何,这两篇小说给人以独特的强烈印象:那种近乎疯子般的冷酷在人性被压缩到最低限度的层面上施展法术。比如在《湮没》里,“我”不动声色地、很平淡地把未婚妻抛入湖心,并且等她“美丽的头颅再也不曾露出来黑亮的明眸再也不曾看我柔长的手臂再也不曾伸出水面摇晃”时,才在这“最好的时机跳下去”,“然后开始十分仔细地在湛蓝凉润的湖水中寻找我的未婚妻”。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不用说我们不知道救人的结果如何,甚至在他先前的一次见死不救和后来的几次三番想把各位女友推下水之间也找不出正常的逻辑线索。似乎洪峰并不打算告诉人们这些,他只想在这种特有的语式和结构中,造成一种把冷酷的事实从形式上荒唐化、戏谑化、无聊化的效果。
读洪峰小说的感觉有些接近于读徐晓鹤的,只是徐晓鹤更多一些闲散中的冷嘲,而洪峰却用闲散的语姿做出十分浓郁的故事。他们的作品先前都经历过一个英雄主义的阶段,徐晓鹤有过《野猪与人》,而洪峰也写过类似的《生命之流》。但不久这种英雄主义似乎是在生活的博弈中输得精光,于是物极必反,他们作品中的人物不但失去了崇高感,甚至失去了清醒的理智,成为“精神分裂的反英雄”。所不同的是,洪峰小说的错乱形态不像徐晓鹤的那样始终处于调侃式的黑色幽默中,他的不断的新奇可笑的想象或境遇总是和残酷事实的暗流袭击融汇在一起。
《湮没》里的那个主人公第一次把将女友推下水再救起的想法告诉她时,得到了恋爱告吹的结局;而后来的那个未婚妻则还没有来得及反抗就真的被推入湖中。这究竟是残忍,还是无聊得发腻以至于精神错乱呢?洪峰《奔丧》里的“我”在我看来和加缪《局外人》里的莫尔索有根本的不同。如果说加缪想在人物荒诞性的背后体现一种对非人性的悲叹的话,那么洪峰则干脆对人性本身的庄严感表示了疑惑。《奔丧》里的“我”在父亲去世的消息传来后却还回忆着儿时摸大姐的乳房的事或想着要去验证爹的遗容如何胜过一件古典雕塑,从情节看似乎和《局外人》相近,但问题是洪峰的语言绝没有干枯沉重的负罪感,相反却趣意横生,而这,正是他和加缪的差异所在:荒诞本身被平常化了,而不再显示为对传统人道主义失落的执著控诉。当大姐叫一声爹哭泣着喃喃而语“你为什么不等女儿回来”、“为什么就这样心狠”之类的话时,“我”却想:
我不明白姐为什么要说这些。人死了你何必要埋怨他呢?他又不是高兴在这种天气死,况且等你回来死与不等你回来死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死了发臭我们还活着怎么他就心狠了呢?
在这略带装疯卖傻的昏话里,既有反讽的意味,但同时又蕴涵了某种清醒的真理。事实上不是他选择了迷狂,而是迷狂选择了他。这就是不可避免的现实性所在,也就是说,他的真实(或真理)只有在这种戏谑的迷狂中才能把冷酷的现实性清醒地呈现出来。洪峰敏锐地把握住了“反英雄”的历史特征,在浑浑噩噩的语言里透露出十分的玩世不恭,从而把批判意识嵌合在赏玩意味之中。而在揭示这种永恒矛盾性的同时,悲观主义和乐观主义的两难选择被超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