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宫,王皇后失神的双眼凝视金嘴兽吐出的缕缕轻烟,檀香夹着其他清香弥漫了整个宫室。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又用飘忽而忧郁的目光看看似真似幻的宫室,丹凤朝阳的纱幔在窗后微微抖动,层层薄纱如烟如雾,映得眼前一切都虚无缥缈,王皇后的心空虚和落寞。
“半个月了,半个月他竟然没有踏进这里一步。”王皇后轻轻吐出只有她才能听到的细语,如泣如诉,有无限的愁绪和哀怨,无法排解,无处消愁,只有忧虑。
王皇后出身名门旺族,是李世民千挑万选为李治选定的媳妇,结婚十多年没能生育,这成了王皇后难言的心病,也成了她的永殇。母为子贵,民间如此,何况宫廷之中?皇嗣事大。自从萧淑妃得宠,皇帝李治到千禧宫的脚步越来越少,有时连续十多天也不见他的身影,如今已是半个月没踏进千禧宫一步,怎能不让王皇后心寒与不安?
“是没有皇嗣缘故还是另有缘由?”王皇后思考着。“若是没有皇嗣缘故,皇上过去可不是这样,从来没有超过五天不来千禧宫。细细想来,只能是一个原因,即萧淑妃狐媚惑主。”
“萧淑妃!”王皇后薄薄的嘴唇里恨恨地吐出了三个字,寂寥的目光扫遍寝室,室内虽然豪华,只是没有一点儿生气,高高流泪的红烛更映得她形单影只。
“秋月!”轻轻的声音从她小嘴里吐出,轻柔得没了力气。
“娘娘?”贴身侍女二十多岁的秋月应声而入。
“陪我出去走走。”王皇后双眸淡淡慵慵。王皇后视秋月为家人,在她面前只称我而不称本宫。
“娘娘近来精神不太好,还是早点休息,外面风大。”秋月怜惜地凝视王皇后忧郁而苍白的脸。
王皇后瞟了一眼五色金丝绣着相依相偎鸳鸯的大红锦被,悠悠叹了一口气,双眼迷矇,怔了片刻,幽幽道:“玉鉴尘生,凤奁香殄,懒蝉鬓之巧梳,闲缕衣之轻练。孤枕冷衾,寒夜长漫,又怎能睡得下?”
“娘娘不能如此沉默。”秋月为王皇后披上绣了金凤的紫色披风,在后面说了一句。
王皇后回眸睇了一眼秋月,缓步走出宫门,抬头望望悬着几颗懒星的天空,无奈道:“我该如何做?”
“找皇上!”
“找皇上?”王皇后目光黯淡,弱弱的声音如烟似雾。
“总不能这样下去。”
王皇后沉默不语,轻移莲步,缓缓向前。
一弯上弦月放出了清冷的白光,弱弱的月色轻轻泻下,融在了上苑远近明灭不定、朦
朦胧胧的灯火中,映得郁郁葱葱的树叶更加幽碧。阵阵花香少了往日的清纯,变得有丝丝苦涩。一阵风吹来,树叶发出了沙沙声响,似一场细雨洒满上苑。树叶又把月光灯光剪切得支离破碎,如怪兽的影子散落在她身边,狰狞而幽暗。王皇后心似破碎的树影,无神地目光遥望深蓝的长空,一朵彩云绣在碧潭中,倚在弯弯的冷月傍。
“月圆时短月缺长,何况是人?”王皇后喃喃道。
“月亮永远有圆之时,人却并非如此。”秋月在旁边语出惊人。
“你说什么?”王皇后闻言陡地一惊。
“娘娘,奴婢只是随便说说,还请娘娘不要怪罪。”
王皇后双目遥向远方的灯火,幽幽道:“在这风清月明的夜晚,只有你我二人。你是我娘家跟来的,比不得外人。这么多年来,我只有和你能说上几句知心话,随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怪罪的。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奴婢是说月亮总有圆的时候,人一旦失势,就很难再回到从前。”秋月怯怯的声音有几分不满。
王皇后怔怔,失神的双眼望着笼在月色里的皇宫,宫阙楼台,如山峦重叠起伏,连绵不绝,黑魆魆连成一片,有迷茫森冷之感。偌大皇宫静静的,没有一点儿声响,沉静得似乎只有她们二人存在。王皇后满怀心思地望着缺损的月亮和拥挤的皇宫,一动不动站在千禧宫门外,淡淡的月色泻在她身上,似披着银光的雕塑。
“娘娘,回去吧,外面风大,小心着凉。”秋月见王皇后失神,一阵心酸,声音有点儿颤抖。
“皇上今晚在何处?”王皇后没有回答秋月的话,也没有收回远眺的目光,似乎心不在焉,随意问了一句。
“回娘娘,奴婢听说到萧淑妃娘娘哪儿去了。”
“萧淑妃!好!好!连续五天了,皇上从来没有连续五天在哪个妃子里住过,真是得宠得很啊!”王皇后凄然一笑,笑声在清冷的月夜里更加让人生出阵阵寒意,话语声又似残秋树上的枯叶在寒风中簌簌颤抖。
“娘娘,不早了,回去吧!”秋月很是心痛,眼眶儿红了。
王皇后抬头远望寒冷的弯月,再看看笼在月色里的皇宫,凄凄道:“月照楼台风抚帘,柳剪灯影花暗凋。同是蛾眉明月夜,南宫欢娱北宫愁。回去吧,回去吧!”
王皇后的舅舅中书令柳奭来到宫中看望王皇后。
“舅舅,萧淑妃得宠,皇上对我不冷不热,表面上很客气,其实心已不在这儿了。”王皇后一肚子委屈,见到柳奭,自然流露而出。
柳奭看看王皇后,几个月不见,王皇后原本瓷白的肌肤有点儿灰色,双眼里布满了忧郁,人也消瘦了许多。
“我已听说,正是为此事而来。萧淑妃年轻活泼,善于献媚,又生了皇子公主,皇上喜欢她是必然的。”
王皇后双眼黯淡,幽幽道:“只恨我肚子不争气,不能产下龙子,才让她有机可乘。”
“也不尽然,”柳奭道,“娘娘为人正直,深明大义,不刻意获皇上龙心,这正是我所担忧的。娘娘要早作打算。”
“我知道,”王皇后无神的双眼蒙上了薄雾,无奈而伤感。不知“舅舅有何良策?”
“现在太子虚位,娘娘难道一点儿不担心?”
“舅舅是说太子?”王皇后大大的眼睛盯着柳奭。
“萧淑妃正在风头上,若是向皇上提出立她儿为太子,娘娘想皇上会如何处理?若萧淑妃儿子立为太子,将来又将如何?到那时还有娘娘的地位吗?”
“我没想这些,听舅舅一说,细想想还真有可能,这如何是好?”皇后黛眉紧蹙,忧愁不已。
“萧淑妃儿子不能立为太子,还请娘娘早作打算。”柳奭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王皇后白得如一张上好宣纸的脸。
王皇后沉吟片刻道:“是的,必须选一位信得过的皇子当太子。”
“娘娘所言极是,太子要及早定下来,不能再等了,迟则生变。”柳奭神情严肃。
“立谁好呢?再说还要皇上认可才行。”王皇后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柳奭稍一沉吟道:“是不是立李忠?”
“李忠?”王皇后重复了一句,疑惑地凝着柳奭,“为何是李忠?”
“一来李忠生母刘氏出身贫寒,没有地位和背景,在朝中也没有复杂关系,现在只不过位列婕妤;二来李忠是皇长子,从古至今是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皇后没有孩子,立皇长子,萧淑妃找不到借口;三来娘娘主张立李忠,他们母子对娘娘会感谢不尽,娘娘再示以恩惠,李忠会一心一意跟着娘娘,如此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娘娘以为如何?”
“舅舅言之有理,李忠确是最好人选。”王皇后眼前的云翳一扫而空。
“若是娘娘认为可行,事不宜迟,还得及早行动,免得夜长梦多。”
斜阳西照,轻风拂面,虽是五月,上苑林荫道上却是阴凉,路边的月季花、芍药花、紫荆花争相斗艳。牡丹盛开,雍容华贵,花瓣娇艳,鲜红得要流出汁液来。空气里弥漫着花香,有清甜之味。笼满柔和阳光的秋菊宫一片静寂,一副轿辇缓缓而来。
“皇后娘娘驾到。”轿辇来到秋菊宫前还没落下,守门的看了凤辇惊叫,连忙跪下磕头,“皇后娘娘金安!”
王皇后下轿,盈盈道:“起来吧。”
刘婕妤听报,匆忙迎了出来,弯腰行礼道:“皇后娘娘金安,不知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娘娘恕罪。”
“快快请起,本宫与妹妹姐妹一场,用不着行此大礼。”王皇后边说边扶起刘婕妤。
二人坐下,早有宫女上了茶。王皇后抿了一口,放下茶杯,随手拿起了绣蓝中的绣品正反端详一番道:“鸳鸯戏水图绣得倒也逼真清秀,妹妹功夫越来越好了。”
“宫中冷静,闲来无事,以此消遣,让娘娘见笑了。”刘婕妤不知王皇后意图,略有惶恐之色。
王皇后粲然一笑道:“妹妹客气了,深宫寂寥,绣绣画画,也是雅致。”
“夏日酷暑解闷罢了。”王皇后如是说,刘婕妤放松了许多。
“妹妹好兴致。”王皇后眸光流转,话锋一转道,“怎不见皇子?”
“在老师那儿上课呢。”提到皇子,刘婕妤双眼里有了光彩。母凭子贵,在后宫,有了皇子,身份就不同了,她也是有了皇子才从才人升为婕妤的。
“喜欢学习就好,”王皇后盈盈一笑,“皇子十岁了吧?”
“正是,谢谢娘娘记挂。”刘婕妤唇角漾起笑意。
“妹妹为皇嗣兴旺出了力!”王皇后幽幽道,“本宫是不成了。”
刘婕妤连忙道:“娘娘是六宫之主,必有后福,别人是不能比的。”
“忠儿是皇长子,皇上很喜爱呢。”王皇后手中玩弄着鸳鸯戏水图,不时绣上几针。
“皇长子又能怎样?”刘婕妤双眼黯淡,有淡淡的忧伤,“臣妾位卑……”
“皇长子就是皇长子,别人是争不来的。说什么位卑?谁敢对妹妹不敬?”
刘婕妤连忙起身对王皇后福了一福道:“谢谢娘娘关爱!”
“妹妹不必如此,妹妹孩子也是本宫孩子,本宫怎能不关心?”
“谢谢娘娘!”
二人说了一番闲话,王皇后放下鸳鸯戏水图,凝视刘婕妤好看而略有沧桑的脸道:“如今太子虚位,不知妹妹考虑过没有?”
“臣妾不敢,臣妾没有此想。”刘婕妤从未想过太子之事,双眼里全是惊惧之色,脸也白了许多。此事太重大了,她怎敢谈太子之事?又怎敢觊觎太子之位?她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敢想。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背景,又不是皇上宠爱的,根本没有资格谈太子之事,更不要说让儿子当太子了。
“没什么不敢的,太子历来是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本宫既无所出,立长子理所当然。只要妹妹有心,本宫愿意促成此事。”
“折杀臣妾和忠儿了,臣妾不敢想,忠儿也无福。”刘婕妤满腹疑虑,看着王皇后,她明白自己身份和地位,从来无此奢望。她知道宫廷争斗的残酷,一言不慎,就会引来杀身之祸,何况争夺太子之位更是腥风血雨。
“妹妹不要看轻了自己,本宫知道妹妹,谁不想自己儿子有出息呢?”王皇后说得很真诚。
刘婕妤双眼倏地一亮,似流星一划而过,瞬间熄灭了。她沉默片刻,眉宇间有淡淡的伤感,道:“臣妾真的没有想过。”
“事在人为!”刘婕妤的神态没能逃过王皇后眼睛,王皇后看穿了她的心思,道,“此事还得皇上做主,本宫和皇上说说,若是成功最好,若是不成,也别怨本宫没有出力。”
“娘娘一心为了臣妾,臣妾并非不知好歹之人,更非忘恩负义之人。娘娘为臣妾做了许多,臣妾感谢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埋怨?”刘婕妤稍一停顿道,“萧淑妃得宠,也生了皇子,臣妾无法与她争。臣妾不想让娘娘为难,娘娘就不要为了臣妾操心了。”
“萧淑妃?本宫知道。”王皇后柔和的目光瞬间凌厉,“她有此心,可惜她儿非皇长子。”
“只是……,只是……”刘婕妤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不知该如何说。她知道萧淑妃正得宠,自己在后宫默默无闻,萧淑妃来后宫之前,皇帝李治经常踏足秋菊宫。自从萧淑妃入宫,李治到秋菊宫日渐稀少,现在几个月都不来了。刘婕妤已过惯了孤独生活,她不想同别人争,也不敢争,只想和儿子李忠平平淡淡好好活下去,直到老死。王皇后话语打破了她的平静,她还是不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可是王皇后就端庄地坐在她对面,神情专注而认真,不由她不信,只不过王皇后为何要帮她?刘婕妤想不明白。
“请妹妹相信本宫。”王皇后澹然一笑道,“本宫会尽力而为,妹妹等待佳音便是。”
“谢谢娘娘,娘娘对臣妾厚爱,是臣妾前世修来的福气。臣妾无以为报,今后娘娘有吩咐,臣妾万死不辞。”
王皇后辞行,刘婕妤伫立宫外,目送王皇后远去,心中久久不能平静:“王皇后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真的因为忠儿是皇长子吗?还是另有深意?难道好事真的落在了我和忠儿头上?哪有如此容易?太子可是将来的皇帝啊!太不可思议了。”刘婕妤想不明白。
“会不会是陷阱?若是,我将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刘婕妤打了一个寒战,片刻又恢复了平静,“王皇后并非有心机之人,更非奸诈之人,她没有必要害我,害我对她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她没有孩子。”刘婕妤无法作出准确判断,多年宫廷生活,养成了她谨小慎微的习惯,当前她不能做什么,只能静静地等待。是祸是福,都无法逃避,只能等待命运之神的主宰。
太阳已被地平线隐去了小半,五彩的晚霞格外璀璨,空气也清凉了少许。上苑林荫道边的花园,牡丹开得正盛,五彩缤纷,花团锦簇,远远望去,如彩云堆砌。各色牡丹争奇斗艳,谁也不肯让谁。一年轻女子素衣绡裳,手抚富贵的红牡丹,脸上漾着灿烂笑容。晚霞泻下,映得她玉白柔嫩的脸白里透红,更有一番风韵和娇艳。赏花女子正是萧淑妃,有几个婢女陪在她身边。萧淑妃乘着半晩暑气稍退,前来赏花。萧淑妃见王皇后轿辇远远而来,很好奇:“王皇后是从何处来的?前面可是秋菊宫,难道她从刘婕妤那儿来?”萧淑妃摇摇头,她知道王皇后和刘婕妤平时没有多少交往,刘婕妤又是一个不得宠的,王皇后到那儿去干什么?
王皇后轿辇将近萧淑妃身边,萧淑妃站在路边盈盈道:“皇后姐姐金安。”
“妹妹好兴致,在此赏花。”王皇后走出轿辇,向萧淑妃柔柔一笑。
“闲来无事,只能以此打发无聊时光。不如姐姐万事众多,操劳后宫。”萧淑妃目视王皇后,笑意盈盈。
“有何操劳?只不过随便逛逛而已。”王皇后目光飘过向牡丹园,红的、紫的、粉的、白的......各色牡丹千姿万态,争奇斗艳,煞是好看。王皇后目光在牡丹园掠过,很快又回到萧淑妃脸上,笑道,“本宫先回,不打扰妹妹的好兴致。”
“妹妹恭送姐姐。”萧淑妃微微扭动苗条的身子,福了一福。
回到千禧宫,王皇后吁了一口气,她知道今天所做的一切仅仅是开始,今后路还很长,皇帝能不能赞同还很难预料。她想到皇上最信任的就是长孙无忌、褚遂良、李世勣和于志宁。长孙无忌是李治的亲舅舅,又是他力主立李治为太子的,要不是他,太子很可能就是吴王李恪了,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不是李治而是李恪。想到这儿,王皇后唇角勾起一弯苦笑,若是李治不当太子,不当皇帝,自己也就没了这番心事和忧虑,当晋王(李治当太子前被封为晋王)妻子再安全不过了。王皇后将思虑拉了回来,想到四位亲近大臣中长孙无忌与李治更亲一层,只要长孙无忌出来为李忠说话,事情就成功了大半。
王皇后召来长孙无忌,屏退侍女,二人对坐。王皇后忧虑的目光紧紧盯着长孙无忌久久不语。长孙无忌被王皇后盯得心里发毛,不知道王皇后为何如此看他?招他来又是为了什么?
良久,王皇后挤出一丝笑意道:“舅舅为国操劳,焚膏继晷,很是辛苦。”
“为国分忧是臣之本分,臣位列朝班,不能不尽心尽力。”长孙无忌微微一躬身。
“话虽如此,舅舅年纪也不小了,要多注意身体。”王皇后罩在长孙无忌身上的目光是真诚的,“有了好身体才能多为国家出力,国家需要舅舅扶持。”
“谢谢娘娘关心!臣当尽力而为。”
“舅舅忠心耿耿,犹如日月,是国家栋梁,国家还得依靠舅舅这样的大臣。”王皇后目光柔和,似春水荡漾。
“孟子说得好,父慈子孝,君仁臣忠。皇上仁慈,臣怎敢不竭尽全力?”长孙无忌不知王皇后为何有此一说,微笑敷衍道,“为了大唐江山,臣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舅舅所言极是,”王皇后嫣然一笑,“本宫有一件事拜托舅舅,只有舅舅才能办成。”
“娘娘吩咐,臣必定努力,万死不辞。”
“舅舅这番言语,本宫就放心了。”王皇后收起了笑意道,“此事非同小可,关系到江山社稷!”王皇后字字郑重。
“还请娘娘明示!”长孙无忌感到有大事要发生,很是不安,忐忑的目光凝视王皇后。
“舅舅有没有想过,太子虚位已久,后宫不少人虎视眈眈,暗中较量。”王皇后字斟句酌道,“太子一日不定,争斗一日不减,明枪暗箭,无所不用其极,且会越演越烈。长此以往,势必影响国家安定,如何是好?”
长孙无忌大惊,冷意从心底产生。此事太重大了,关系到宫廷争斗,关系到国家根本和未来。长孙无忌知道王皇后请他来不是叙家常那么简单,一定有大事。来前他想过几种可能,就是没想到太子之事。长孙无忌心里波浪翻滚,心惊不已。王皇后已经挑起话题,自己总得回应。
长孙无忌忐忑道:“娘娘所言极是。”
“本宫想了许久,为了减少争斗,为了江山社稷,太子还是早立为好。”王皇后拿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目光落寞无神,幽幽道,“舅舅以为如何?”
“皇上正当壮年,臣不知皇上是否有立太子之意?”长孙无忌眼帘微垂,避开王皇后几分期待、几分无奈、又有几分落寞的目光。
“皇上国事繁多,也许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只要舅舅同皇上言明,本宫相信皇上会接受的。”王皇后紧紧盯着眼睛里布满疑惑沉默不语的长孙无忌道,“本宫想在诸皇子中选一位为太子。”
长孙无忌不敢回答,肚子里转了几圈,道:“娘娘虑得极是,只不过娘娘年轻,说不定老天顾眷,送来龙子。现在立了太子,娘娘有了龙子,将来又如何处理?不如再等等。”
“本宫是不成了!”一抹阴翳瞬间笼住了明亮的双眼,王皇后面色阴郁,无奈而伤感道,“不如早日将太子定了,免得后宫争斗。即使本宫以后有了皇子,也不更改所立太子。本宫之心,唯天可表,舅舅放心就是。”
长孙无忌见王皇后态度坚决,又深知王皇后为人,略一沉吟道:“娘娘深明大义,老臣敬佩之至。如此说来,太子还是早立为好,免得一些人觊觎此位,引得前庭和后宫的不得安宁。”
王皇后幽幽道:“舅舅所言极是,还请舅舅作主。”
“看来娘娘早有打算。”长孙无忌凝视心事重重、伤感无限的王皇后,等待下文。
“按规矩,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本宫无子,只能立皇长子了。”王皇后声音平和,其实内心波涛翻滚,这是不得已之选择,谁叫自己没有孩子呢!
“娘娘要立李忠为太子?”长孙无忌惊诧不已。他知道刘婕妤出身低微,李忠又不是皇上最爱,王皇后提出立李忠,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李忠天资聪颖,有仁爱之心。母亲刘婕妤虽出身贫寒,然而谦恭有礼,也没有复杂关系,少了与前庭大臣的牵连,舅舅以为如何?”王皇后平和的神色中夹着凄凉,声音淡淡的。
长孙无忌思考片刻,道:“娘娘虑得周全,李忠皇子确是最好人选。”
“李忠是皇长子,只有立了李忠,才不会有纷争。”
长孙无忌犹豫道:“事关重大,还得皇上拿主意。”
“本宫会向皇上进言,皇上要征求大臣意见。舅舅是重臣,又是皇上嫡亲舅舅,分量很重,还望舅舅从大局考虑,鼎力相助。”
“娘娘主意已定?”长孙无忌疑惑地看着王皇后。
窗外凉风习习,吹得柳枝纷纷扰扰,映在纱窗上如波涛阵阵。王皇后看看窗外,心里五味杂陈,微微低首,长长的睫眉低垂。“为了江山社稷,本宫不得不这样做。”王皇后声音很轻,轻得几不可闻。
长孙无忌剑眉深蹙,半晌扬眉道:“娘娘为江山社稷考虑,深明大义,臣会全力相助,也会说服褚遂良他们。”
“如此甚好,本宫和皇上提及,舅舅再向皇上进言,事定能成。”
三天后,长孙无忌晋见李治禀道:“陛下,有件事闷在心里好久了,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还有何事能难住舅舅?”李治笑道,“此时只有朕与舅舅二人,有话尽管道来。”
“臣在想,过去帝王不知为何一登基就要立太子?”
“这还不明白?还不是为了不让后宫和大臣们互相争斗?”李治说到这儿,突然感到不对,长孙无忌何等精明,怎会连如此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不可能!李治惊奇的目光凝视面色从容平和的长孙无忌道,“舅舅是在试探朕?”
“臣不敢!”长孙无忌平和道,“陛下即位已有两年多了,不知为何至今未立太子?臣实在想不明白,才有此一问。”
李治道:“皇后没有生育,所以误了下来。”
“以臣愚见,太子还是早立为好,免得后宫为立太子互相争斗。后宫争斗必然影响前庭,引起大臣们争斗。大臣争斗,天下就不安了。”
“前两天,皇后还和朕提起此事,现在立太子是不是对皇后太残酷了?”李治面有忧色。
“太子不立,后宫难免不安。”
“若是皇后有了龙子,又将如何?”
“皇后为人坦诚,识大体,一心为了江山社稷,不计个人得失,可喜可贺。陛下应该听皇后的,早立太子。”
“舅舅以为该立谁为太子?”李治问得漫不经心。
“陛下明白,臣不敢多言。”
“说来无妨。”李治祥和的目光看着长孙无忌。
“按照祖制,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长孙无忌说得不紧不慢。
“可惜皇后没有所出。”李治叹息一声。
“只能立皇长子了。”长孙无忌也是一声叹息。
“舅舅是说忠儿?”
“不管是谁,只要是皇长子,且为人和顺忠孝仁慈,都可立。”
李治沉默片刻道:“朕明白。”
是年六月,李治征得大臣的同意,立李忠为太子,任命于志宁为太子傅。母凭子贵,刘婕妤也升为贵嫔
刘贵嫔喜极而泣,到千禧宫拜谢王皇后道:“臣妾谢谢娘娘再造之恩,没有娘娘的眷顾和关怀,李忠怎能立为太子?娘娘对臣妾母子真是太好了。”
“妹妹千万别如此说。忠儿聪慧仁孝,是皇上定的,一切都是皇上做主。本宫只不过做了该做的事。”
“臣妾明白,太子之位后宫多少人觊觎,娘娘独独看上忠儿,是忠儿有福,遇到仁慈的娘娘。”刘婕妤再拜道,“娘娘比做母亲的臣妾对忠儿还要亲,他就是娘娘的亲儿。”
王皇后笑道:“本宫与妹妹是姐妹,妹妹的孩子当然就是姐姐的孩子。”王皇后略一停顿道,“太子之位正如妹妹所言,众人觊觎,不但是后宫,也涉及前庭和其他人。忠儿要小心谨慎,千万不要出错。”
“娘娘虑得极是,这也是臣妾所担忧的,臣妾会管好忠儿”
王皇后和刘贵嫔万万没有想到她们的好意,却给李忠引来了杀身之祸,这是后话。
当初萧淑妃听说要立李忠为太子,很是气闷,夜晚听报李治到来,也不出迎,一脸的不高兴。李治也不计较,径直走了进去,掀开罗绡帐,笑笑道:“朕的爱妃今天为何如此?谁惹爱妃不高兴?”
萧淑妃眼圈一红,鼻子一酸,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李治见状,连忙道:“别哭,别哭,不要把一张粉脸哭坏了。”李治边说边把萧淑妃揽在怀里。
萧淑妃扭了扭,没有扭开,脸贴在李治的胸口抽泣,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
李治见萧淑妃只哭不语,慌了道:“爱妃到底为何?说给朕听听,朕为你做主。”
萧淑妃抬起泪眼,巴巴地看着李治道:“皇上不喜欢臣妾,欺负臣妾。”
“你是朕的爱妃,喜欢还来不及呢,怎会欺负你?是不是想得多了?”
萧淑妃抽泣道:“臣妾……臣妾请问陛下,臣妾的儿子是……是不是陛下的儿子?”
“不要说痴话了,当然是朕的儿子,那还用说吗?”
萧淑妃用鲛绢巾擦擦泪眼道:“没错,是陛下的儿子!陛下为何立刘贵嫔的儿子为太子,却不立臣妾的儿子为太子?”
“原来为此!”李治笑笑道,“你是知道的,立太子历来是立嫡不立庶,立长不立幼。皇后没有孩子,只能是立长了。忠儿是皇长子,今年已经十岁了。朕和爱妃的儿子还年幼,今年才三岁,如何立呢?”
“若是皇后的孩子,臣妾无话可说,可是刘贵嫔算什么?她出生低微,在宫中又不出众,臣妾万万想不通,陛下居然立她的孩子为太子?”
“朕已经说过了,李忠是皇长子。”李治放开了萧淑妃。
萧淑妃目光向李治一扫道:“当初先皇没有立李泰,却立了陛下,可见是立贤不立长呢。若是立长,又怎会轮到陛下?”
李治一时语塞,他知道当时的情况,又不便说,眸间有微愠之色,道:“此事朕已同大臣商量过了,君无戏言,不要再说了。”
“臣妾只是不服气而已。”萧淑妃见李治一脸不高兴,噘着小嘴。
“朕会疼爱朕与爱妃孩子的,会给他一个好前程。”
“还请陛下记住今天的话。”萧淑妃低眉垂首。
“我们的孩子不同其他,朕会十分挂怀的,再说孩子还小,立为太子也不见得是好事。”李治又把萧淑妃拢在怀里,柔声细语。
萧淑妃终究不能放下,怏怏不乐。
中秋节,李治在亲和宫设宴,众嫔妃打扮得花枝招展,早早来到这里,端的绿肥红瘦,香波阵阵。
萧淑妃轻轻对王皇后福了一福道:“花好月圆,良辰美景,娘娘万福!”
“皇上设宴,众姐妹欢聚一堂,尽兴才是。”王皇后欣然一笑。
“人逢喜事精神爽,”萧淑妃俏丽的眼睛微微上扬。
“妹妹要多注意身体。”王皇后脸上笑容不减。
萧淑妃双目一跳,粉脸微微泛红,正要反唇相讥,皇帝李治走了进来,大家立刻安静下来。
刘贵嫔知道王皇后和萧淑妃的意思,只是以不安的眼神看着她们,酥胸“怦怦”直跳,担心直接提到她身上,见李治进来,才松了一口气,将提到嗓子口的心放下。她不愿卷入是非之中,孩子刚刚当上太子,自己成了矛盾的中心,会有不少嫔妃说三道四,应对的最好办法就是沉默不语。她时时避着,再不肯出秋菊宫一步。今晚若不是李治设宴,她是不肯掺和其中的。其她嫔妃见刘婕妤为人随和,心地善良,平时就和她交好。如今见她儿子成为太子,身位陡高,更不愿和她交恶,以待将来。
晚宴结束,萧淑妃见王皇后轿辇在前,吩咐轿夫快步上去。萧淑妃赶上王皇后道:“皇后姐姐请留步,妹妹有一事不明,还请姐姐解惑。”萧淑妃软语中暗藏怒意。
“不知妹妹有何指教?”王皇后落下轿辇莲步缓缓移出,笑对萧淑妃。
“姐姐说笑了,妹妹怎敢指教姐姐?”萧淑妃讥讽一笑。“姐姐如此说,妹妹可不敢说话了。”
王皇后坦然道:“妹妹有话直讲便是。”
“妹妹至今还在疑惑,刘贵嫔的孩子怎么就当了太子?还请姐姐明示。”
王皇后目光温润,笑笑道:“这可要问皇上了。皇上和前庭之事,本宫又怎知晓?”
轻风微漾,阵阵花香传来,明月如钩,月光融在上苑的灯火里,如铺上了一层银色。
王皇后瞥了一眼美景,机锋一转道:“妹妹天天陪着皇上,为何不问问皇上呢?让皇上亲口告诉妹妹不是很好吗?免得费尽心思去猜。”
萧淑妃抬头望望弯月,再看看笼着月色的王皇后。王皇后脸庞朦胧,看不真切。萧淑妃淡淡一笑道:“还需要问吗?前些日子姐姐去了秋菊宫,妹妹当时在想,姐姐为何去了秋菊宫?原来是商量太子之事吧?这肯定是姐姐杰作,妹妹佩服之至。”
皇后目光一凛道:“妹妹此话不知从何而来?姐姐无这样的本领,此话也说不得。妹妹若无他事,姐姐先告辞了。”王皇后透过灯火瞥了一眼朦胧的萧淑妃,跨入轿辇。
萧淑妃冷冷道:“姐姐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