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生意好,夏薇在店外多支了几张桌子,每晚都要翻几次台。这天外面一桌客人从六点吃到九点还不走,也不再点东西吃,夏薇听了服务员抱怨,自己拿起账单走过去。
看清桌子上的人,她有点心烦,是街坊樊大妈家的儿子大刘,从小就总找她麻烦。两年前据说当兵去了,今年刚刚退伍回来。
果然,这次也不例外。大刘喝多了,嘴里荤话连篇,笑得贱兮兮,伸手作势要掀夏薇的裙子,“夏薇,你让我看……看看你内裤什么色的,我就结账走人,三……三倍给钱,这买卖不……不亏吧?”
夏薇闪身躲过,刚要破口大骂,只听摩托车刹车声,酒瓶碎裂声,眼前一花,大刘已经被人按着头贴在桌子上,尖利的酒瓶缺口正对着他的眼珠子。
霍靖远没什么表情,狭长黑眸里戾气弥漫,语气却平淡,“一百万,换你一只眼球,不亏吧。”
在场的人都吓愣了,夏薇先回过神,伸手去拉他,旁边人这才反应过来,将已经吓傻了的大刘连拉带扶弄走,账都忘记结。
夏薇几下将霍靖远推进厨房,生气又后怕,“你干什么啊?”
霍靖远点支烟叼在嘴里,不说话。
夏薇恼怒地瞪着他,“我从小就在这条街上住,对付不了这几个臭流氓?樊大妈帮过我好多,以前我妈生病她忙前忙后,你这让我以后怎么见人家?”
霍靖远皱眉盯着她,“他刚刚要掀你裙子。”
“他敢!我借他个胆子!”夏薇头疼,她明白大刘对她那点小心思,大家一起长大,他就是耍嘴皮子,从来不会真的做什么。但这些和霍靖远又没法说。
霍靖远听出她语气里的熟稔,脸色更冷,迈步往外走,“这事儿没商量,下次再看到他上手,我挑断他手筋。”
夏薇真的怒了,从小她就为哥哥担惊受怕,她有后遗症,“霍靖远你又想去吃牢饭了是吧!作死你滚远点,别连累我!”
霍靖远的身形顿了顿,接着大步走出去。
两人冷战了两天,店里的生意多少受了点影响,夏薇心烦意乱,索性早早关了店门。她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霍靖远也是为她好。他当时眉眼凌厉的样子不时浮现在眼前,还没有人这样不顾一切地护过她,夏薇心里后知后觉地泛起阵阵回甘。
她决定回家去低个头,和他言归于好。
走到小区楼下,看见霍靖远靠在摩托车上,和两个住同一小区的漂亮女孩说话。
如今霍靖远经济状况好转,衣着打扮恢复水准,人也重又变得从容洒脱,与生俱来的贵公子气便压也压不住。
女孩们牵着一条雪白的萨摩耶,精致的连衣裙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段,不时掩口娇笑,看着霍靖远的眼神都发着光。
夏薇从来没有穿过那么短的裙子。她也从来没能如愿养过任何宠物。
他们看起来才像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霍靖远瞥到夏薇,似笑非笑看过来。
一阵突然的气恼和酸涩,来势汹汹,让夏薇心神大乱。她瞪他一眼,快步走进楼里。
脚步声很快赶上来。夏薇刚一开门进屋,就被霍靖远用双臂困在墙边,整个人笼罩在他带着淡淡酒香的呼吸里。
“你刚刚瞪我干吗?”霍靖远语气里隐约着笑意。
“离我远点!骚气熏到我了!”怕吵醒母亲,夏薇没好气地低斥。
“熏到哪儿了……这儿……还是这儿?”霍靖远轻笑,唇在她耳边和侧脸浅浅厮磨,他喝了酒,整个人变得具有侵略性。
夏薇不喜欢他轻佻的样子,那让她觉得他很陌生,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和那些搭讪的女孩没什么不同。她用力推他,“像个公孔雀一样,你就差开屏了!起开,别恶心人!”
霍靖远眼睛眯起来,眼神有些危险,“嫌我恶心啊……”他猛地将夏薇抱起来,走进卧室扔到床上。
夏薇一声不吭,又踢又踹,又掐又拧,像只不自量力的奶猫。
霍靖远轻轻松松一只手将她双臂在头上方制住,居高临下压在她身上,看着她似笑非笑。
夏薇胸口剧烈起伏,脸蛋通红,一双泛着水光的杏眼恼怒地瞪着他,整个人看上去无比生动。认真吃醋的样子,天真而娇憨。
霍靖远看她许久,笑意渐渐从眼中漾开,俊脸上笑容明亮。夏薇从没见过他那样开心,一时有些呆。
霍靖远俯身吻她眼睛,亲昵低笑,“好吧……等你再长大点儿……黄花小闺女……”
他拥着她躺下,很快睡着。
夏薇拉开他胳膊,下床跑进卫生间,打开花洒,面红耳赤地站在水声里发呆。
不是不愿意的。只是……不甘心吧。
就好像,多守住一张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底牌,赌到幸福的可能,也会大一点。
秋天的时候,夏母病情恶化,又一次住院了。霍靖远刚出狱的朋友吴滔来看望,顺便请他在公司里给自己找个位置。
霍靖远送他到电梯口,回身看到夏薇站在走廊拐角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问:“P2P是什么?”
霍靖远顿了顿,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
“臭名昭著的网贷,对吧?你这阵子都在做这个?”夏薇眼里冒着火,“你明知道我哥就是被高利贷害进监狱的!”
霍靖远有些无奈,“P2P信贷有很多种,不都像你想的那样……”
“那你们刚刚说什么风险?”夏薇眼神咄咄逼人,“你为什么让他考虑清楚?”
“金融业有些法律没规定到的灰色地带,在新制度出来之前,是会有一定风险的……”霍靖远看着她的脸,知道自己的解释毫无意义。
夏薇愤怒又困惑,“那么多事可以做,你为什么非要做有风险的?和我一起开店很丢人么?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霍靖远揉着眉心苦笑,“妈的病,我家里……哪里不需要钱?步行街马上要拆了……”
夏薇摇摇头回过身,“都是借口,霍靖远,你只是喜欢钱而已。”
夏薇搬回老房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照顾母亲。
霍靖远的公司有个台湾投资商加盟,业务蒸蒸日上。
夏母没有熬过冬天,拉着女儿女婿的手百般叮嘱,带着对儿子的思念溘然长辞。
夏薇办完丧事,眼泪流干。这世界上所有亲人都离开她了。
不,她还有霍靖远。
她只有他了。
她拽着霍靖远的衣服将他拉倒在床上,疯了一样地吻他,咸咸的泪水流进嘴里。
“霍靖远……别做那些事了好不好……我们做些小本生意,安安稳稳过日子……妈走时你答应了她的……靖远……”
霍靖远一心一意地回吻她,却不说话。
夏薇的心慢慢沉下来,热情一点点冷却。
霍靖远脸贴在她鬓侧,良久才低低道:“我昨天才知道,我姐为了让我妈每天早上还能和以前一样吃一碗燕窝,把自己卖掉了……我爸今年保外就医了,每期治疗费四十多万……”
他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把最后一句说出口:“……是,这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薇薇,一碗泡面带来的满足感,我永远都无法体会。”
夏薇灰心地闭上眼睛。他否定的不是一碗泡面,而是她夏薇能给他的幸福。
她把自己卷进被子,背过身去,“你走。”
霍靖远去扳她的肩膀,她流着泪喊:“滚啊!”
霍靖远沉默良久,起身出去。
人生过山车般的残酷落差,在牢里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他是靠着东山再起的强烈欲望撑过来的,那已经成为他深入骨髓的执念。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收手。
所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都只能暂时交给时间。一转眼到了年底。两个人努力无视彼此之间的分歧与困难,靠一腔爱意坚持在一起。
霍靖远出于风险考虑,不同意台湾人建立公司自有资金池的做法,双方谈崩,台湾人收回了资金。消息泄露出去,公司一时陷入清偿危机,引起监管部门注意。
律师说如果认定经营者有违规行为,霍靖远可能需要在个人财产范围内承担责任。
霍靖远整宿整宿地在办公室里抽烟,挫败感如窗外夜色般深重。他终究还是要连累夏薇了么?保住她的办法不是没有,可他如何舍得。
元旦那天,吴滔来叫霍靖远去家里吃饭,提起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老城区改造的事,“没想到夏晖那会儿真不是吹牛,老平房那一片确实要拆迁了。哎,远哥,”他坏笑着拿手肘撞一撞霍靖远,嘴巴一如既往地不着调,“两根肋骨换几百万,加上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媳妇儿,到底是你算盘打得精,兄弟佩服……”
门被咣当推开,夏薇拎着一饭盒饺子站在门口,狠狠瞪着霍靖远,苍白的脸上两片异样的红晕,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泪光。
霍靖远拿下嘴里的烟,垂眼苦笑了一下。那一刻,他似乎听见命运不怀好意的冷笑声。
吴滔见情况不妙,尴尬地讪笑两声溜了。
“霍靖远,你是不是为了拆迁款才和我结婚?”夏薇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地问。
“还是,你和我哥兄弟情深,根本也是因为他每天挂在嘴上的拆迁款?!”夏薇的眼泪像被怒气蒸发了,眼睛通红,声音颤抖。
霍靖远看着她,沉默良久,还是一言不发。
她既然问出这些话来,答案如何已经不重要。
他在她心里,终究是有前科的。
也罢,这样他也不用舍不得,不用纠结了。
夏薇自认得到答案,把饭盒扔到地上,转身走出去,声音冰凉,“霍靖远,你真让我恶心。”
临近春节的时候,两个人办了离婚手续。时间是霍靖远定的,协议是他写的。夏薇用尽全身力气往纸上按手印,签字的时候手指泛白。
霍靖远从办事大厅往外走,还没来得及再看夏薇一眼,公司里来电话,说银监局的人在等他,让他赶紧回去。
“霍靖远!”夏薇泪流满面地看着他背影,“去抱着你的臭钱过一辈子吧!”
她把手表、戒指、项链、包包……所有霍靖远买给她的东西一样样摘下来,朝他后背狠狠砸过去。
“我这就去找个穷光蛋嫁了……给他洗衣做饭,陪他吃糠咽菜,再给他生一大堆孩子……”她哭得浑身哆嗦,心口疼得直不起腰来,“霍靖远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狠话说得再多,到最后舍不得放手的还是她。
路人都面露恻隐,霍靖远眼里都是血丝,颌骨咬得隐隐绷起,大步走出去。
还能怎样呢?她要的他给不起,更别提他现在自身难保。希望离开他以后,她不会再哭了。
店面、存款,霍靖远几乎把所有共同财产都留给了夏薇。夏薇却碰都不碰,关了小吃店,简单收拾了衣物,离开这座城市。
台湾人的违规操作被查出来,霍靖远被罚了一大笔钱,几乎让他一夜之间回到原点。他放下自尊联系原来的朋友,东拼西凑交齐了罚款,又拆东墙补西墙,用个人资金硬撑着公司度过了这次偿付危机。
夏薇去了向往的大学所在的城市,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屋一边打工一边继续准备自考。
一年后拿到所有科目合格证书的时候,老家的樊大妈给她打电话,“小薇啊,咱们那一片平房要拆了,你回来签字吧。”
夏薇答应,随口问一句:“大妈,拆迁款,能给多少啊?”
樊大妈笑,“还拆迁款,想得美,咱们那些平房是规划外的违建,不罚款就不错了,这不,前两天拆迁办的人还说,拆了以后可以回迁,但要自己添钱买房子的。”她想了想,“哎?不对啊,这最开始还是你们家小霍告诉我的,就你们结婚办酒那天。我还挺替你高兴,小伙子不是冲着拆迁款来的……”
后面的话夏薇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