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又回过身,神神秘秘地凑近黎马,这一前一后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父子二人就没了先前那种针锋相对的架势。
黎马停下记账的动作,抬头瞄了眼神经兮兮的阿木,问他又所为何事,要钱可没有老命倒有一条。
阿木骂了他一句鼠目寸光俗不可耐:“区区几枚铜板的事情,还用得着这般斤斤计较,等你儿子我日后红透了半边天,自然是少不了你黎马的好处,到时候我给你搬来一堆堆的金山银山,让你这只铁公鸡扎里头去。
谁知黎马非但不领情,反而自嘲道:“我只是一届凡夫俗子,胸无大志,心愿便是守着这家财神客栈安居乐业,什么金山银山都是过眼云烟,我自认没有这个命,也享不来这个福。”
阿木没有与黎马较牙劲,摆手不屑道:“夫子教我们不与顽石争对错,总而言之路遥知马力,走着瞧。”
黎马指了指自己的双眸,又调转方向指向阿木:“正瞧着。”
阿木白了一眼黎马,抛出心底的疑惑:“你还记得昨晚经过客栈的那个蓝袍道士吗?我偷偷尾随在他身后打算探个深浅,却见他去那紫凤楼风流快活了一把,出来后还踩中了一块瓜皮,本来还等着他展露神通,来一记凌空翻身之类的轻功,谁知摔了个七荤八素四脚朝天,瞧着实在不像是那些只手遮天的神仙中人啊,是不是你老眼昏花了?”
黎马伸手摸了摸阿木的额头,发现不见高热之象才缓下心来,反问道:“你从哪里看得出那道士是神仙中人?”
阿木愣了一下道:“明明是你说人家很不简单,还让我在街上看见那道士的时候避开一些,免得招来横祸,怎么又矢口否认了。”
阿木目光幽怨,压低了声音道:“本来我还想与陈活着拜那道士为师,殊不知那道士是一浪得虚名的角色。”
黎马听清了来龙去脉后笑得眼泪直冒,好不容易平复气息道:“此简单非彼简单,我之所以盛赞那道士,全因他盘发所用的桃木发钗不简单,若我没有认错,那根桃木发钗应该是那紫凤楼莫娘子的命根之物,平日戴在头上容不得别人碰上一下,可这回却落在了这么一个丰神玉朗的年轻道士头上,是个明眼人都瞧得出门端倪,所以便让你避着点那道士,免得惹来闲言话语,至于那道士到底是不是神仙中人,我一副肉眼凡躯又如何看得出来。”
阿木虽是缺心眼,可对那些拿不上台面的道理皆滚瓜烂熟,那莫娘子是紫凤楼最名声煊赫的金牌花魁,虽已年过三旬却风韵犹存,因身世浮萍不得不寄身紫凤楼谋生,可无论那些买香客砸下多少钱,莫娘子依旧守着自己的规矩,卖艺不卖身,即便如此,依旧有人出手阔绰,只为和莫娘子举杯独酌。
听闻许多年前莫娘子与一位出外征战的将军许下诺言,那将军说待他凯旋归来便将她明门正娶,可这么些年来那位将军依然杳无音讯,很多人都劝那莫娘子,与其苦苦等着那位将军归来,倒不如趁着朱颜未改,寻一户富贵人家当皈依,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来得踏实,但每一次莫娘子都只是轻轻摇头,不予回答。
可人心始终是血肉,尝尽了这么些年的人间冷暖,莫娘子与那名道士之间会不会藏着某些猫腻,还真的不好说。
灵光一闪,阿木好像抓到了某处疏而不漏的马脚,手指上下摇晃指着黎马玩味笑道:“哦!连人家莫娘子的发钗都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你还说你没有去紫凤楼风流快活?”
黎马抬首拍了下阿木的额头:“哦你个大头鬼,你到外边去问问,谁不知道那根发钗是莫娘子的命根?”
阿木撇了撇嘴,空欢喜一场,正要转身离开客栈去找陈活着,告诉他那个道士的底细,免得陈活着瞒着他偷偷去拜那道士为师,白白送出那把很不简单的豆腐刀,那可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黎马喊住了阿木,随后给扔去一只布囊,其中有铜板也有碎银:“这旬的花销都在里头了,你小子省着花!对了,回到家可别跟你娘胡说八道,还有别老是想着打自家生意的主意,往后这盘生意始终会交到你的手上,到时再豪取抢夺也不晚,当下先别着急着把自己的饭碗给砸个稀巴烂。
阿木笑嘻嘻地点了点头:“爹,你要是一开始就能这么爽快,爷俩之间又怎会有隔夜仇呢。”
随后阿木拍着胸脯道:“放心吧,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肯定不会跟娘说你去鬼混的事,但你也别老是觉得我大手大脚挥霍无度,这些银子都是用来买学问的。”
黎马有些头疼:“这回看准了学问再买。
阿木尴尬一笑,撑伞离开了客栈。
黎马放下手中记账的朱毫,望向门外,想起那名路经酒家门外的髻霞道士,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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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这场牛毛小雨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发滂沱。
秋水桃花烧见底,桌面还有几只空荡荡的酒坛,陈震趴在八仙桌上醉得昏天黑地,如天公打雷般扯起了呼噜。
忙活完手头上的功夫,陈活着从豆腐坊中走出,看着不省人事的陈震无奈地摇了摇头,又闲步来到门前,中午时分客栈那边来了几个伙计,给豆腐铺子换上了一道新门,朱漆艳丽镂花精致,看着就比先前那道风吹便会咿呀响的大门结实,肯定要花不少银子。
陈活着无需细想,便知黎掌柜又成了冤大头,可陈震明明欠了人家不少酒钱,黎掌柜非但只字不提,只要陈震开声事事亲为,还时常到豆腐铺子找陈震喝酒,可陈震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二人虽是故交,但黎掌柜这般热脸贴冷屁股的做法,换作谁也无法理解,难不成还真如陈震所说,黎东家欠了他很重要东西?所以在陈震眼中这些都只是小恩小惠,不足挂齿。
陈活着没有多想,但在他看来陈震和黎马之间的交情绝对不浅,但究竟有多深只有他们二人才心底有数,旁人所见不过是表面虚实罢了。
陈活着走出门外,见天色逐渐昏暗,心想虽乌云压顶不见夕阳,但当下正是黄昏时分,此时前往廊桥那头,应该能碰见那位那位风雨不改弹奏二胡的肖瞎子。
陈活着又生怕这场雨会骤变成暴雨,便事先关好门窗,撑着油伞前往廊桥。
大抵是因为这场雨的缘故,长街上不见行人,来到苦海河边时发现水位暴涨了不少,几乎与青砖路面持平,一些根茎细幼的青莲甚至被冲到了路边。
一般来说除了老人所说的蛟龙走江和难得一见的狂风骤雨外,苦海河水暴涨是极为罕见的事情,即便是平常涨潮也不至于此,这让陈活着愈发深信先前对河中异象所得出的结论,海水倒灌。
陈活着驻足了片刻便继续前往廊桥,远远就能闻得琴音响起,果不其然,那位双目失明的肖姓老人正独坐于桥边。
暮春夜色,冷冷清清,小雨连同曲高和寡的二胡妙音绵绵不绝,颇有一种置身于高山低谷间的意趣。
踏上廊桥,陈活着没有折腾出太大的动静,轻轻收起油伞,正愁着不知该如何开口,谁知满头霜雪的肖瞎子却闻声辨人,突然停住了拉二胡的动作,但手仍按在两根弦线上,妙音随之戛然而止。
肖瞎子问道:“小伙子,你可是那日帮我观望青莲的年轻人。
陈活着如实回答。
肖瞎子有些惊讶,问陈活着何故而来。
陈活着从腰间摘下一串由红绳系联的铜板,共有二十枚出头,接着把铜板还给了肖瞎子,并道出了整件事情的细末。
陈活着说:“在镇子里借钱有这么一个规矩,借十枚铜板便要还十一枚,所以这里头一共有二十二枚铜板,这叫有借有还。”
不料肖瞎子的脸上却露出笑容,像是对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认可。
肖瞎子微笑说道:“其实老夫一点都不在乎这二十枚铜板,也知道知道捡走铜板的人是你。
肖瞎子停顿了一下道:“虽然你曾有过深陷心魔之念,欲将这笔横财据为己有,可最后却能拾金不昧双手奉还,如此心清如明镜的领悟,实在是叫人眼前一亮,只可惜老夫双目无光,看不清你的模样,实在是有些遗憾。
对肖瞎子这番毫不吝啬的称赞,陈活着实在是于心有愧,脸色更是尴尬难言,好在肖瞎子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
陈活着道别后,撑起油伞又离开了廊桥,转眼便没了影子。
肖瞎子继续拉起二胡,回头望向苦海河边,一棵满头青翠的柳树下,不知何时站着个叼着老木烟斗的男人,他正望着那少年离去的方向,目露欣慰。
男人吸了口烟,浑身酒气在雨中散尽,他走过的地方雨水如朝露蒸发,头顶似有一道无形气场,替他挡下了漫天雨线。
男人踏上廊桥,挂在廊桥瓦顶上的两行灯笼无风飘摇了一瞬,他若无其事地来到肖瞎子的身旁,倚着褪色的朱漆勾阑,布满胡渣的脸上平静得如一口古井,眼中是道不尽的沧桑。
男人将老木烟斗往勾阑上敲了敲,燃尽的烟灰零零飘落苦海河中。
“肖大掌门,别来无恙啊。”男人倒干净烟灰后又从怀中取出一包烟丝,双指夹出了一簇填到烟锅里,双指在烟丝上方搓了搓,竟洒下零星火花,烟草霎时被点燃。
男人生怕吸不到心肝脾肺里头去,使足劲吸了口烟,心满意足。
被男人称作肖大掌门的肖瞎子,依旧无动于衷地拉着二胡,无光的双眸不见焦点,更不知落在了何处:“原来陈大东家还记得这把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头,老夫来到葫芦镇这么些时日了,终于能见上你一面了。”
肖瞎子口中的陈大东家,自然是指正在腾云驾雾的陈震。
陈震揉了揉脸颊,全盘接下了这番冷嘲热讽:“豆腐铺子鸡毛蒜皮的事情实在是多得数不过来,这不有空了我立马就赶来探望你老人家了。”
肖瞎子哈哈一笑,沙哑的声线清澈了许多,就像是一条原本浑浊不清的溪流,突然澄明见底:“这么些年不见,你变化真大,从前那个风流倜傥上天入地的陈震哪去了?”
陈震的脸色如常,举目眺望阴沉的苍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