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岚山位处大承以北，天高地远，无人管辖。
山脚下有一座沧岚镇，镇上住着一窝刚搬下来的山匪，说是要弃恶从良，积德行善。
山匪头子叫姜洪，下山第一天就轰轰烈烈地占了镇长刚盖好的宅子，打算借住几年。镇长没敢吱声，一并把地契给了他。
姜洪身高八尺，魁梧壮硕，满脸络腮胡子，一身貂毛虎皮。春夏秋冬都是这一身，冷了阖上领口，热了敞开肚皮。大马金刀地往秀气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一座，凳子腿晃得吱吱作响，恨不得当场归西。
“虎儿啊，我瞧这板凳不行，不如咱们山上那块树根子敦实。”姜洪双手扶着把手，后臀浮空，没敢坐实。
厅里还有一道人影，红衣黑靴，高吊马尾，腰上盘着蛇皮软鞭，正探头往半尺高的花瓶里看，瓶子里黑漆漆的，火折子一亮，全是玉器金元宝。
“冯老贼果然不是个好东西。”说话这人叫姜映九，姜洪独女，虎儿是她小名，要不是她娘生前拦着，险些就成了大名儿。
起因是生她那天，姜洪掺着怀胎九个半月的陈雪瑶出门遛弯儿，碰巧走到后山，遇到一只吊睛白虎，白虎横眉怒目，凛凛威风，就是瘦了点，皮包虎脊眼冒绿光。估摸刚入深冬，山上的野味跑得跑，歇得歇，终于瞧见二带一活物，“嗷呜”一嗓子，没兜住满嘴的哈喇子，生生在地上砸出了一个水坑。
姜洪当时年轻，一双手臂堪比蟠龙巨柱，五根手指好似钢铸铁钉。将陈雪瑶护在身后，裸袖揎拳箭步而出，一个旋腿飞踹，足足将饿虎踹出了三又三尺半，趁着饿虎眩晕，抽出腰间匕首，断虎头抽虎筋，刚抽到一半，就听一声婴啼冲上云霄，姜洪怔住了，刀，也跟着掉了。
“要不就叫姜打虎吧？”寨子里，姜洪扯着一脸傻笑，抱着刚出生的小肉球凑到床边兴奋地说：“媳妇你看，虎儿的鼻子还没我的手指头大！”
陈雪瑶温柔漂亮，一双杏眼含春带怯，只是眼下面色有点苍白，抬手擦了擦姜洪额头上的汗，柔声说：“是个女儿，叫打虎好听吗？”
姜洪说：“好听又不能当饭吃，这不碰巧生她的时候打死了一只老虎，就跟生我的时候发洪水一样，多好记。”
陈雪瑶掩着嘴笑，没说别的：“那小名儿叫虎儿好不好？”
姜洪莽汉一个，最受不住夫人这般的知书达理，傻呵呵地说：“那，那小名儿我取，你取个大名儿。”
陈雪瑶接过小花被子裹着的女儿，看着寨子外面飘落的雪花，弯着眼睛想了想：“数九寒冬，不如......就叫映九吧。”
想到这儿，圈椅上的姜洪眼眶子红了。
姜映九吹灭火折子，刚准备坐下端杯茶，只听几声啜泣传来，抬眼一瞧，她那五大三粗的父亲正扎着马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诶诶诶，别哭别哭！”
“打住！”姜映九随手从桌上拿了块手绢递上去：“又想我娘了？”
姜洪捧着手绢擦了把脸，沉痛地说：“想。”
姜映九坐他旁边，翘着二郎腿宽慰道：“别想了，您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马上就能去见她了。”
姜洪一下子没转过来，还觉得她这话说得挺有道理，转过来一想又觉得不对，拳头垂在雕了八仙过海的案桌上，眨眼，桌面出现了几道裂纹。姜映九机敏，瞥了她爹一眼，抬腿就往院子里窜，姜洪吼道：“臭丫头片子！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姜映九“哈哈”大笑，绕着院里的假山好一通上蹿下跳，刚爬上山顶，瞧见门外走进一道身影，一跃而下，躲在那人身后冲着姜洪做鬼脸：“我说错了？您今年四十有八，顶多再活五十个年头，人生苦短，百年也不过几个春秋！睁眼闭眼几个来回，这不马上就去见她了？”
姜洪隔空点了点她，又看向来人道：“都安顿好了？”
“是，当家。”来人是姜映九的奶娘，从小照顾她，双手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刚去裁缝店扯来的花布，姜洪瞅了一眼转身回屋，留下姜映九和奶娘两人单独说话。
奶娘姓徐，丈夫早年跟着姜洪横山拦路，出了意外。她本想回乡守寡，碰巧陈雪瑶刚生产不久身体虚弱，便留下来照顾她们母女，直至今日。
“怎么又惹你爹生气了？”徐娘拉着姜映九走到一处石桌旁坐下，帮她把额前落下的几缕碎发，别到耳后。
姜映九抱着双膝，坐在石凳上说：“我不惹他，他又要哭起来没完。”
徐娘道：“又想你娘了？”
姜映九挑着眼皮，偷瞄着花布，轻快地“嗯”了一声。
徐娘把托盘放在桌上，笑道：“他想你娘是真想，气你是假气，这些年是多亏了你，气他也好闹他也罢，最终把他哄得妥妥当当，让他还有活下去的念想。”
“嘿嘿。”姜映九笑如春风，黑亮的瞳子里闪着光：“那个花布，是给我扯的吗？”
徐娘说：“是，花色可还喜欢？”布面粉白相交，绣着淡水荷花。
姜映九伸手摸了两下：“滑溜溜的。”
徐娘轻笑，蓦地想到一件事，掀开两层花布，从里面摸出了一支绢花簪子，粉白带翠，挂着串珠：“这是我从街上看见的，本想带着你一起去挑，又怕被别人抢先了，就买回来了，瞧瞧，喜欢吗？”
姜映九连连点头。
徐娘起身说：“那我帮小姐带上。”
姜映九忙侧过脸，让徐娘把簪子别在绑着发带的马尾根上，咧开嘴笑了。
沧岚山上百十口子，除了徐娘，就姜映九一个女娃，姜洪也想给她找些同龄的玩伴，把她养成闺中小姐，任人宠着。
但经过徐士达那事之后，凡是拖家带口有妻儿的，都被他赶下山，给点钱送块地，让人家过太平日子去了，光剩下满寨子粗野大汉，再是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也生不出孩子。
玩伴还没找到，寨子里就钻进来几只黄鼠狼，险些把刚会爬的姜映九偷走，姜洪忧心忡忡，荒山多野货，山匪家的姑娘总不能被黄鼠狼叼走吧？说出去能笑掉旁人的大牙，习武迫在眉睫，开裆裤还没脱下来，棍棒铁鞭就先武上了。幸好陈雪瑶温婉，待姜映九懂事的时候，教她读书写字。
只可惜陈雪瑶走得早，姜映九六岁那年她一病不起，就再没了后话，死了娘本是件灭顶的事，姜映九还来不及伤心，她爹的天就抢先塌了，若是不是她当时抱着姜洪的大腿死命拦着，估摸姜大当家也不用再等五十年归西，这会儿就投胎十次八次了。
所幸姜映九性子好，没人陪她玩她便满山野跑，不是被老虎追，就是追着老虎打，一晃眼十几年过去，姜洪头顶那片天还是半耷拉着，但是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多少安慰了些。
有天，徐娘回乡探亲，从兜里掏出一袋子喜糖，说是邻居家的女孩成亲，拿来一包，让当家也跟着沾沾喜气。
姜洪脑子“轰隆”巨响，猛地想起来，姜小姐二十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