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黛暝,尘波澹绿无痕。
月光下,男孩静静地盘腿坐在岸边。面前虚空浮现出一副图,对应人体内十二经脉上的各个穴位,穴位相连的经脉上幽蓝的光线一闪而过,其中几颗如星子般闪耀,沈静澜伸出手指点着亮光,面露喜色,他今年九岁就打通了体内的经脉,比哥哥还要早一年,等明天见了哥哥他一定要告诉哥哥,自己比哥哥更聪明。
唔,年幼的沈静澜想了想还是不要告诉哥哥好了,万一哥哥不开心自己比他厉害怎么办。就在静澜发呆之际,突然从湖里射出一道水光直冲他来。睡梦中的少年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薄汗,他紧张的在心里叫喊着,快跑快跑。这样的场景,七年里已经无数次梦见了,他早已知道之后的场景是什么,可是每次都躲不开。他看着幼时的自己措不及防被水柱击倒在地,又被水草一样的东西拖下水。“哗——”静澜只来得及抓住岸边的草叶,可身后拖扯他的东西,力气更大一些,手里的草叶割破了手心,男孩依然紧紧握着不放,草叶扎根在岸边浮土里并不深,没多久就从土里断了,静澜被那股力量拖离岸边,身体慢慢下沉,有什么东西在接近自己,静澜突然想起教习曾说过这片湖附近有鬼魅作祟,他一直以为是教习怕他们不慎落水而编出来骗他们的,没想到竟然被自己碰上了,有什么冰凉湿滑的东西缠上他的手腕,一股真气在自己体内流走,硬生生的逼出了他的脉络图,幽蓝色的光线和星子在水里静静散发着微光,他看见一只手伸过来,抓住星图的一角,声音清脆“归我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梦里九岁的自己睁开眼,面前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冲他扬起嘴角,猩红的眸子里倒映着月光,女孩身后的密林里传来一个温和却带着无奈的声音“我不在一会,你又闯什么祸了?”沈静澜努力保持着清醒,手指无意识的画着符文,终于驱散了女孩脸上的薄雾,他终究是看清了那个鬼魅的面容,笑容恬淡,歪着头对着身后的男人撒娇“不小心把人拖下水了,不过我又把人拖上来了哦。”
睡梦中的沈静澜睁眼,漆黑的瞳孔里涌着血色的光。
山路上遥遥升起一盏盏灯,给还带着春寒的苍霭添了一丝暖意,云婷看了眼门外的天,夜如墨入水中自然晕开般,由西到东渐渐变浓,间或夹着几颗星子,残月扯着一点天幕,稀疏的洒下些月光落在水面。
自从九岁那年在水边被鬼魅夺去灵气孕育而出的星图,沈静澜就从云端跌下跌落,昔日的天才平平庸庸。所幸沈家的长子也在苍霭还是内门弟子,静澜平时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就是,苍霭夜间太冷,没有自身真气护体,实在是难捱。夕阳西下以后,是外门弟子的晚课。室内点了灯,照的一片明晃晃的光。屋子里的少年们正在上着晚课,温习白日里学过的东西。时不时有人问她几个比较模糊的问题,云婷一边读着句子一边回想是什么意思,总算把人挨个打发下去了。
云婷搓着手,暗想着好冷啊,也不知道老头子们是怎么想的,吃完饭还要弟子们继续上课,都是群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也不知是怎么受下来的。而苍霭又禁止在学院里使用真气,云婷只能呵着气自己取暖,聊做安慰。早知道就不穿薄衣裳了啊,云婷忍不住抱怨。这会云婷身上穿着条蓝色长裙,外套一件月白丝绸绣花长袍,白日里跟着内门的师兄一同外出,而特意挑选的衣服,挡不住师兄戏谑的轻笑,也抵不住现在微冷的夜。云婷无聊,眼神偏移观察着室内的学生们,并期待着早些下课。苍霭外门的弟子普遍来自山下的大家族和部分机缘巧合被收入门下的弟子,内门则是个云婷不太想提起的地方。苍霭,是座山的名字,得名于主山上倾泻而下的云雾,也是他们门派的名字。据说苍霭是千年前某位传说中的神祗一念化成,山上禁地有棵桃树,上面的花朵笼罩在一片云雾里,长年不败,师兄说他曾远远看过那棵桃花,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满冠的枝丫覆盖了整个山顶,就像是给苍霭戴了一顶粉色的帽子。如果不是禁地的话,那大概是整个苍霭最美的地方,同时也是苍霭最适合修炼的地方,与苍霭的云雾一般,灵气似乎也是从山顶喷涌而下,到了半山腰就退去。所以,那棵桃树才是禁地,灵气太过浓郁,对很多经脉没有得到疏通的弟子来说,反倒容易引起体内真气混乱。门内名列前十的弟子才有幸在禁地周围修炼,再进一步,别说门内弟子,就算是长老宗主也进不得。云婷是在内门毕业留在苍霭的弟子。负责教导新入门的弟子和看着入门三年以上的弟子们上晚课,无非是点点名不时讲解几个问题。班里的学生倒是不烦人,甚至还有几个资质不错的学生,一个是云兮,据说是内门某位长老的直系亲属,来外门只是因为不喜欢内门的环境,成天云里雾里的,可惜了这么好的天分,除了云兮班上还有个据说曾是内门第一的弟子的弟弟。只是,体质孱弱,估计也无法进入内门,虽说看着长相俊美的少年静坐一旁是很赏心悦目,不过云婷更喜欢活泼一点的。
“静澜你不回去吗?”终于下课以后,云婷只来得及吩咐一声早点回西亭,就匆匆跑了出去,收拾完笔墨纸砚以后白星染看着室友朝着相反方向走去,不解问道。“今天云兮没来,我去给她递云老师布置的作文和一些笔记。”被叫到的少年抱着一卷书答道。“哦,那你记得早点回来。门我就不锁了。”想到院里一些传闻,白星染也不多过问,“夜间风冷,衣服你先拿着。”“好。”静澜接过衣服披上,向着湖中小屋走去。白星染看着沈静澜慢吞吞的背影发呆,要不要我帮他送啊,他这么走,要走到什么时候啊。
长长的山路上,飘着棉絮般浓稠的雾,静澜的身影很快隐藏在其中,再也看不到。
白星染收回目光,向着宿舍走去。
推开门,一点灯光从室内露出,“兮儿”少年轻声唤着,无人应答。沈静澜一手撑着门向里面看去,这是他第一次来湖中小屋,也是第一次见到女孩的闺房。房内窗户开着,清冷的夜色和着月倾泻房内,房顶上映着波光粼粼的水光,春末的风还带着寒气扑入房中,而云兮就趴在桌子上,一点星火下铺着一本书,云兮左臂被压在头下,右手握着笔,看起来像是写字累了便睡下一般。静澜不觉有些好笑,也不知她冷不冷。
“云兮”他声音大了一些,而少女依旧保持着趴着的姿势,一动不动,大约是真睡着了。最近天冷,班上的女孩和云老师似乎都犯困,可能是女孩子们的通病吧,静澜摇摇头,向走廊两边看去,闪身进了房间,关上门。
廊外木栏杆倒映在水中,斜出水面的枝丫上巍巍的冒着新芽,芽尖上荡了风般轻轻晃动着。
他径直走到窗前关了窗。打量起女孩的房间,一张花屏将室内分成两个部分,屏后是床,屏前的面积大一些,屋中中心放了一张圆桌,上面只放了一盘瓜果,和一只香炉,炉内不知点了什么香,袅袅的升着带着甜味的气息。
一张书桌摆放在窗户前,上面放着排列整齐的书籍,笔架,和一方砚台。墙角堆放着两三个柜子,似乎是放着衣服等物品。
沈静澜收回目光,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
云兮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第一次见面时,静澜在床上躺了很久,睁开眼便看到床边坐着一个女孩,模糊的视线里她勾起嘴角对静澜浅浅而笑。她说我叫云兮,是我在水边发现了你哦。七岁的云兮眼里映着水汽,笑容恬淡。
他们都说是云兮救他上岸,却不知也是云兮拖他下水。他在梦里回忆了快七年的场景,才突破被人加在记忆里的枷锁,将一切原原本本的记起。
此刻,少女静静的睡在桌子上,过长的额发搭在侧脸上,秀丽的眉下眼睛紧闭着,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昏黄的灯光落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圈暖意,越发显得少女的宁静。但也只是看外表来说是个温婉的美人,静澜抬手落在少女白皙的脖颈上,细腻的皮肤下血管轻微的跳动着,落在手上像是被电了一样,静澜微微张开手指,合握住那截纤细的脖子慢慢用力,他紧盯着少女的表情,想知道睡梦里惊醒的少女看到这幅场景后会做出什么。是终于恼羞成怒反手杀了自己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问自己在做什么。
可惜那张脸上没有一丝波动。
他知道她已经醒了,只要稍微挣扎下,就能脱离面前濒死的境地,但是少女紧闭双眼,长睫微颤,就是不肯睁开眼。她不会觉得自己在和她玩吧,所以假装在睡?静澜指尖逐渐发麻,使不出一点力气,胸口也一阵阵的疼。他苦笑,这具身体到底是不行了,除了呼吸以外,一点多余的力气都存不下来。静澜的余光忽然瞟到云兮枕在头下的手臂。十三四岁的年纪正事长身体的时候,今年的春衣还未发下来,云兮穿的还是去年的,袖子略短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手腕上带着根红绳,绳上挂着一枚翠色的玉坠,指甲盖大小,雕刻成了兔子模样,深深浅浅的翠绿色带了几缕白色,说起来并不是什么上等好玉,只是自带了两点鲜红,恰巧组成兔子的眼睛。而云兮属兔。
而且还是自己送的,静澜想。
苍霭一年只放一次大假,便是年关。去年新年他曾回青州。
凤栖原上分为十三州,青州是其中第二大州。以盛产美人和玉出名。而兄长尤爱各种形态各异的玉,这块形似兔子的玉就是在沈静沅的藏宝室里找到的,静沅说是在苍霭上捡到的,静澜将玉放在手心问“这块玉可以给我吗。”静沅那时候头也不抬“还看上了什么就一起拿着吧。”
想到少女收到这块玉的时候,甜甜的笑着答谢“说起来这还是我今年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呢,谢谢师兄。”静澜终是松了手,他仿佛看见少女的嘴角微微上扬,弯成一抹甜甜的笑。沈静澜似乎是认命一样,吃力地打横抱起她,向床边走去,像是每个晚课结束的夜晚,他轻轻说着“明天见,兮儿。”像阵风吹过般低的仿佛从未说过。可怀中少女还是捕捉到了,她说出自他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即使是被掐的太久,清脆的嗓音略显嘶哑还包含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师兄明天见。”他退出房间,合上门。胸口发痛,闷闷的,湖上冷风也吹不散那种昏沉沉的眩晕感。沈静澜大口吸着气,刚刚要是真下死手,他想,来不及自己掐死云兮,自己可能就因为气息紊乱先走一步了。
她,静澜想,那种情绪似乎是高兴吧?可沈静澜不懂她在高兴什么,他也不太想懂。自从星图丢失以后,他的体质一夜间就变的极为孱弱,勉强活到现在,不能跑不能快走,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做任何剧烈运动,只能静静的坐着,慢慢的走着,像潭死水一样,一望到底都是死气沉沉的。
他本以为会这样过一生,忽然有一天,他发现一直对他关怀有加的少女才是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她不自知,笑的天真,落在静澜眼底,却是一派残忍。她神色天真,他以为只是不以为意,原来,的确是不以为意,甚至没有一点触动。湖上的水汽掺合着山上的雾气周围升起一片白蒙蒙的寒气,可和少女接触过的地方,却莫名温暖起来,合着苍霭特有的水汽驱散了一丝冷意,心头酸胀的情绪似乎也缓解了不少。
或许就当今天从没来过吧,打定主意,静澜直起身子,抬腿向着半山腰的住宿区走去。抬眼是万千星辰,兴许是多加了件衣服的缘故,苍霭的春夜似乎也没有太冷。
而湖中小屋里,躺在床上的少女,修长的手指在虚空中画着符,护着某个大半夜还慢吞吞走在山道上的人。“唉”,她叹气,不知道是在问谁“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告诉他真相,”窗柩被风吹动,发出咣咣的声响,她继续叹气“哎,其实也不能算真相,只是告诉了他一部分似是而非的画面罢了……”
窗下走廊外斜出水面的枝丫轻轻晃动着,好似有飞鸟掠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