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吵醒我的依旧是徐雯雯的吟诗声,她正吟到争渡争渡的时候我哗啦一下掀开被子,连外衣都来不及裹上一件,杀气冲冲地踩着鞋子走到院墙处。
昨晚下过大雨,子时才停了下来,此刻院墙底下那块准备种花的泥地正湿漉漉的。我拎了一边忍冬日常用来锄草的锄头,趁着晨光微醺,伴着徐雯雯抑扬顿挫的声音翻了翻墙角的烂泥地,然后徒手抓了两拳头的烂泥,退后几步,估算着对面那妮子的步伐,使劲扔了过去。
就听着沉闷的两下击打声,随之是徐雯雯杀猪一般的尖叫声,引来了两方的丫鬟嬷嬷。
我听着徐雯雯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心满意足地在忍冬的服侍下进了屋子洗了手,重新回到了温暖的被窝,安心地在隔壁兵荒马乱中闭上了眼睛。
这一个回笼觉就睡到了大中午,还没等我再赖个床,我亲爱的父亲就拎着碗口粗的大木棍,一脚踢开我闺房的大门,杀气凛凛地进了来,模样像极了每天早晨被迫醒来的我。
“你这不成才的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是不!”我爹刚下朝回来,身上还穿着朝服,双眼通红,握着棍子的手都发了红。
我赶忙从床上蹦了下来,面对着他绕着屋内那红木雕花大圆桌转。
“爹您这刚下朝,赶紧回去休息休息吧,女儿瞧着您双目赤红,想必是劳累所致吧。”我连鞋也顾不上穿,扶着桌子与我爹转。
我屋里的丫头嬷嬷个个都跪了下来,能拖住他的都抱住了他的腿,个个眼泪鼻涕横流,大声喊着主君息怒。我爹估摸着是气极了,也管不着平日里和蔼亲人,礼待下属的模样,一边一脚将碍事的人踢了开,追着我挥舞棍子就打。
我见势不妙,急忙往外跑。我爹毫不放松,在后头紧追不舍,手里的棍子抡得那叫个虎虎生威。
“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
“爹您就别骂我小兔崽子了,您这不是老兔子了吗?”
“还敢顶嘴!你给我站住!”
“这站住不得被您打死,女儿没那么笨。”
我爹真是老当益壮,提着几斤重的棍子竟然追着我一路毫不放松,有几次差些就打在了我身上。好在我早早就练出了应对之法,这几下都险险躲过。按着平常,我爹追了这一路,定是会放弃,哪知今日却咬死了不放,神拦杀神鬼拦杀鬼的模样倒叫家里的仆从都不敢上前了。
我一边使劲迈着我的腿跑,一边感叹我爹真是太冷血了,为着徐雯雯的两块烂泥竟要追着我打到底啊!!!
“爹!这又怎么了您下狠手打宝儿!”日常保我命的大哥明威从他的院子里匆匆跑出,将我一把护在了身后,指着我爹手里碗口粗的棍子道,“您这一棍子下去宝儿不得没了命!”
我爹喘着气,一手叉着腰,一手拎着棍子指着大哥身后的我:“没你事!我现如今还管不了这小丫头了?!闪开!”话刚说完,那棍子呼呼成风就朝着我来。我哥一把将我怼到了一边,躲了我爹的一棍子。
“怎的?你还护她!你知不知道她干了什么?这小崽子今早上扔了隔壁老徐的姑娘俩烂泥巴!那泥巴又臭又黏,小姑娘哪受得了,当场哭着要上吊,喊着什么,受这侮辱不如去死!”我爹抡圆了棍子抽了过来,“你是作死呢啊!明宝儿!”
我从大哥身后探出脑袋,十分不服气:“谁让她天天天不亮就在我院子外头念诗!我说了多少遍了,她不改,她爹也不管,我能怎么办,只好狠狠心绝了她的念头。好好一小姑娘,不好好睡觉爬起来扰民。”
我爹气得都笑了,握着棍子的手都在颤抖:“有理了你还!你要是能学着人家天不亮就爬起来吟诗颂词的,我告诉你,我这辈子就无憾了!”
“我有病吗我?好好的觉不睡,我爬起来念这玩意干什么?有饭吃吗?”我仗着有大哥护着,躲在身后嘟嘟囔囔地还是将话说了出去。
这句话激得我爹火气唰一下窜得老高,他冷笑着,紧着上前两步,抬脚就把大哥踹了出去,抡起棍子给了我一下。饶是我有了防备,朝着一边闪开了,但我爹常年与我玩这你追我打,早就摸透了路子,今日又是气上了头,一招声东击西叫我被打了个正着。
肩膀实实挨了一棍,我痛得大叫一声,摔跪在地,眼泪与冷汗齐齐冒出。我爹却是不肯松手,抡起棍子准备替徐雯雯再来几下以宽慰她受泥巴侮辱的小心脏。大哥也顾不上自己被踹得心口发疼,急忙上去抱住我来护我,大喊着我爹住手要打就打他。
“瞧瞧你们,给她宠成什么样子了!就算是雅儿也不至于像她这样不懂事!”我爹将棍子狠狠朝地上一扔,扶着自己的腰,手指指着被大哥抱着的我。“你认不认错?你若是认错,我今日暂且饶你一命,赶紧梳洗去给隔壁的请罪道歉去!”
我哇一声大哭,眼泪鼻涕齐飞,一头乌发凌乱,身上也是深深浅浅的污渍,“我不去!我没错!是她徐雯雯天天站我院子外头扰我清觉!”我狠狠擦了一把眼泪鼻涕,睁着大眼睛,摆着一副凶狠的模样对着我爹道,“爹既觉得我不懂事,那便不要我罢了!我自小就不出众,爹您就从没正眼看过我!什么宠不宠的,只不过是娘死得早,我来这世上都未曾见过她,他们可怜我罢了!爹如今这么说我,那不如就将我打死算了!也叫我,下去见见我娘,女儿还不至于那么可怜!”
我爹气得浑身发抖,左右来回走了几转,忽的上前拾起那根被他扔下的棍子,抖着胡子对我道:“如今是越发嘴皮子伶俐了,什么叫你娘死了可怜你?雅儿难不成不也是?你不过就是来气我罢了!索性我打死你!”
“你敢!”
我爹的棍子终究没落下,我家权力最高掌握者,我最尊敬的祖母拄着龙头拐杖在一帮丫鬟嬷嬷的簇拥下颤巍巍来到了现场。
我泪眼朦胧,瞧见祖母来了,立马扑了过去,窝在祖母怀里嚎啕大哭,“祖母!爹要打死宝儿!”我爹打我的这一棍子,虽然瞧着极疼,但那会也是扫了偏,忍了开头的痛后面就没啥了。可祖母来了,我捂着自己的肩膀,大声告状:“宝儿的肩膀都快被打碎了!”
我爹是没想到祖母来的这样快,也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跑过去告状了。正如我怕我爹的大棍子,我爹最怕的就是我这六十五高龄的祖母。此刻我的祖母拥着我,我与她都哭着为对方擦眼泪,身边的丫鬟嬷嬷怎么劝都不济事。
“此事何须劳动母亲大人呢?不过是儿子教育这不孝女罢了。”我爹在祖母的面前,无论是何事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喘粗气,姿势更是毕恭毕敬。我有时候十分怀疑我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被祖母拿着大棍子抽得嚎啕大哭惨叫连连。
祖母一把揽了我,拄着那根龙头拐杖,压根看都不看我爹一眼,转身就走:“走!祖母带你回雍州祖宅,这地儿,咱祖孙俩,不稀罕待。”
“母亲!母亲!是儿子错了!母亲莫要生气。”我爹急了,把手里的棍子一甩,直接跑到我与祖母面前,撩了袍子就跪。“儿子也是无法,宝儿实在少管教,今日她……”
祖母的龙头拐杖一把打上了我爹的肩膀,我听着声音都觉得疼,我爹却是半点感受都没有的样子。他只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此事儿子是做得欠考虑了些,母亲打也是对的。可是母亲”我爹抬了头,他的双眼更加红了,“秀儿去的早,宝儿是她的幺儿,宅子里没有一个是不疼她的,现如今倒是让她宠了坏。您冷眼瞧着,宝儿与雅儿,都是自小没了母亲,哪个姑娘更好些?母亲,您也是知道的吧?”
“老四不过是你在外一时的风流,如何与宝儿相比?”祖母缓缓吐出一口气,望着面前低垂着脑袋的我爹,“我今日也不偏私,你既说宝儿做错了事,那便好好说教一回,何至于动手?”
我爹向着祖母拜了一拜,“多谢母亲。”他抬起头,对着祖母怀里的我说道,“还不去换了衣裳洗了头脸,再来厅堂,我有话问你。”我爹站起身,对着祖母俯身行完礼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