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真六年,楚上卿屈平遭楚王怀放逐,楚国变法宣告失败。
九年后,秦楚交战,楚大败,连带着别都鄢在内的西部大片疆域沦陷,白伏率领三十万秦军,兵临郢都城下,震惊天下。
这一战,直接导致了各国结盟抗秦,号称百万的联军驰援郢都,终于解了郢都之围。
然而,此战之后,楚国衰落已成定局,再无争天下的可能。
彼时在汨罗江畔结庐而居的屈平得知消息,心中愤懑难抑,一片离骚洋洋洒洒,痛斥守旧贵族和奸佞之臣误国。
这个世界的屈平无疑看得更加透彻,不怨君王昏庸,也不怨楚将兵败,只怨小人贪图自身富贵而不顾家国兴亡。
在离骚的后半篇中,屈平预测了今后三十年的各国兴衰,如今再看,无不应验。
如此洞察之才,屈平无论前往哪国,都能施展一番抱负。事实上,魏赵等国也曾向屈平抛出橄榄枝,许以高官厚禄,却被屈平一一婉拒。
甚至于,二十年后,当楚军精锐尽丧于魏军之手,楚国危在旦夕之际,本是文臣又从未上过战场的屈平还是原谅了楚王怀,接下了必败的一战。
三十年的放逐,不存在的希望,每一个都可以成为屈平拒绝的理由。纵使屈平拒绝,楚地百姓也绝不会因此而怪罪屈平。
但楚之名士,精忠报国,虽死不悔,家国危亡际,投笔可从戎。
从楚军幸存下来的人口中可以得知,屈平真的已经做到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第一次上战场,所面对的便是没有丝毫退路的背水一战,屈平没有慌乱,调兵遣将,运筹帷幄,没有丝毫漏洞,甚至还要胜过一般将领。
然而,屈平所统帅的是战败后拼凑出来的残兵,而魏军则是百战精锐,纵使屈平算无遗策,也难以弥补两军战力的巨大差距。
兵败之后,屈平并未战死沙场,并非其贪生怕死,而是他仍不愿放弃,想要收拾残兵,再与魏军一战。
在屈平的努力之下,楚军总算保存下来一点能够防卫郢都的兵力。但可惜的是,当魏军来到郢都城下,楚王怀不战而降,屈平的努力也尽数化为乌有。
郢都城破之日,回到了汨罗江畔的屈平纵身一跃,用滚滚江水埋葬了自己的一生。
当年的方毅曾这样评价屈平,“屈平之才,若生于魏,文不弱于卫鞅,武不下于项田。”
当方凃问及:“此非愚忠乎?”
方毅答曰:“纵是愚忠,智者愚此一生,亦可敬也。”
屈平本可以不死,即便楚亡了,就连楚王怀都被送到了大梁终老,他屈平又为何要为楚国陪葬?
甚至于,以屈平的声望才华,若是愿意归降大魏,过得定然要比楚王怀滋润。
然而若是屈平真的那样做了,他便不是屈平了
屈平死后,魏王谨曾亲自下诏悼念,追封屈平为忠国公,换来了楚人对于大魏统治的认可。如今屈尚武能够活得如此潇洒,便是由于大魏对于屈平的推崇。
此刻,屈府之中,屈尚武与方凃相对而坐。
经过一段时间的交谈,方凃心中对于屈尚武的感官其实不错。虽说屈尚武穿着有些张扬,但其家学渊源,谈吐不凡,温文尔雅,又长得俊俏,实在让人讨厌不起来。
轻抿一口两日之前方才从吴越运来的明前茶,屈尚武问道:“余先生果然见地过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不知余先生这样的人物师从何处?”
方凃并没有使用自己的本名,虽说方凃的大名在楚地并不算响亮,但方凃还是防备了一手,将自己的名字倒了过来,化名余方。
屈尚武此言一出,方凃明白屈尚武是在询问自己的出身。毕竟屈尚武就算年轻,也不可能随便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在自己府中。
好在方凃也是早有准备,答道:“在下师从荀况荀夫子,来楚地游历,惊艳于令尊之离骚,故习楚辞,才疏学浅,贻笑大方。”
荀况乃是当世大儒,曾三次在齐国稷下学宫担任祭酒之职。齐国被大魏所灭之后,荀况便隐居避世,因此就算屈尚武怀疑,也不可能找到荀况当面询问。
“先生果然是名师高徒,屈某人何德何能,居然能够遇到先生。若是先生不弃,不如在屈某府中盘桓几日,让屈某好好招待先生。”
“那就劳烦屈公子了。”方凃一笑,答应下来。
屈尚武的府邸可谓奢华至极,比之方毅的方府也毫不承让。四进的宅院坐落在汨罗江畔,据说是当初屈平的草房扩建而来。
看得出来,屈尚武在庭院的布置上下了很大一番功夫,花草树木,亭台楼阁相互映衬,营造出一种曲径通幽的氛围。
贯穿整座府邸的溪流从汨罗江上游引来,如蛇形般蜿蜒曲折,最终汇入到后花园中的荷花池。
即便有着屈尚武府中的仆从为方凃带路,方凃在这偌大的宅院之中依旧转得一阵头痛。正常人家的府邸哪里会设计成这般模样,有时就连自己都未必能够记得清道路。
屈尚武恐怕还以为他的所作所为无人知晓,却不曾想到大魏早已在十年前便已经将他的底细摸了个透彻。
当初方毅还曾与方凃讨论,屈尚武想要起兵复楚的打算,有几成实现的可能。
然而很可惜的是,哪怕是最为乐观的打算,屈尚武起兵能够撑过半月的机会都不足半成,这也是屈尚武还能够得意到现在的原因。
大魏曾经在短短七年之间连灭五国,但其后却又有足足七年未曾再灭一国,为的便是将新获得的土地完全纳入到大魏的掌控之中。
灭楚之后,同样也是如此。屈尚武作为屈平之子,在楚地声望正盛,又岂能被大魏所忽视?
说不定,如今屈尚武所信赖的心腹之中,便有大魏派出的细作。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方凃方才被带到了一处幽静的小楼前,那仆从开口道:“余先生,这是我家主人为您准备的住所。若是您不满意的话,奴才可以带您去挑选。”
“不必了,就这里吧,替我谢谢屈公子。”方凃淡淡说道。
“好的,若是您有什么需要,摇一下二层的铃铛,便会有人前来。”那仆从说罢,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方凃步入楼内,入眼尽是黑白二色,成块的黑曜石铺设在地面之上,头顶则被涂刷成了纯白色。方凃对于建筑的了解不多,也只能够看出这些。
左右两侧的墙面上各是一副棋盘,看局势似乎已经行至中盘。而正对门的墙上,则是一张星图,即便方凃对于天文所知甚少,也能够看出北斗七星的痕迹。
至于房间正中,则是两个蒲团和一张一尺来高的棋桌,看来这小楼怕是屈尚武与人下棋的地方。
虽说有些好奇,方凃还是暂时忽略了左右两侧墙壁上的棋局,径直走上了二层。
这二层看起来便是休息的场所,一张由整块玉石打磨而成的玉床便占据了二层大半的空间,素纱帷帐随着窗外清风而动,分外清幽。
至于第三层,则四面开阔,想来是赏景之处,近可看园中万紫千红,百花缭乱,远可眺府外汨罗江流,滔滔不绝。
方凃笑了笑,屈尚武还真看得起他,安排这样好的住处,怕是想要招揽自己,但这意图未免有些太过明显。
不过毕竟,屈尚武所要干的可是掉脑袋的勾当。虽说成功了便是一本万利,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成功的可能实在渺茫。
这般一想,屈尚武会无人可用倒也不难解释。以他的财力和声望,招兵买马倒不算困难,但真正能够谋划大事的经略之才却实在难寻。
怕是再过个几日,等摸清了自己的底细,屈尚武便会开口邀请自己,与他共图大业吧。方凃这般想着。
参观完了整栋小楼,方凃便回到一楼,参研起两面墙壁之上的棋局。
左面的棋局方凃曾经见过,乃是隐世高人鬼谷与其弟子苏仪的一场对弈,最后鬼谷技高一筹,以半目的优势胜出。
苏仪后来到大魏为官,与方毅私交甚笃,方凃也得以见识了这场棋道高手之间的对弈。
苏仪曾言:“吾师鬼谷,学贯百家,无一不精,长于谋算,料事于先,我虽输半子,实则无半点胜机。”
不过彼时的方凃尚且年幼,如此高深的棋局纵使有人讲解,也只能够看懂一二。如今时过境迁,就连身体中的灵魂都换了一人,再看这棋局不免感触良多。
这墙上的棋局并没有下至终局,而是维持在中盘时的情形。单从此时的情势来看,持黑的苏仪还握有不小的优势,但在之后便急转直下,最终落败。
方凃回想起鬼谷之后一子所落的位置,却怎么看都是一招坏棋。那一子既与先前的布局没有太大关联,对于黑子的压迫也微乎其微。
就这么端详了整整一个时辰,直至方凃将鬼谷之后的数十手一起推演,才终于明白了这一子的妙用,不得不叹服一声谋算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