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3日,我记得这个日子,是因为当时正是高考后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哥那天早早地就到了姑妈家,坚持要和我一起,我拗不过他,只好让他随行。
哥是体校出身,在城西中学教体育,对我考上一本大学一直抱有很大的希望,但我不愿他去,也有我的私心:一来我已是二下河南,去年的高考才考了470多分,没有走,作为复读生去填志愿,有那么小小的一点不好意思;二来自己的成绩自己心中有数,要是有本事填清华北大,拉一车人去也行,一本线上下的成绩,自己心里都毛毛的,怕敢去看,何况拉伴呢?但哥硬要去,也只得由他。
到了学校电脑室,看到班里有好几个同学在,有几个的家长还跟着,甚至有两个的父母双亲都来了,我心里嘟咙一下:“这都最后一天了,怎么还他妈这么多人?”
黎明波过来,问我:“你的分多少?”
明波和我是两年的高三同学,也就是说,他也是复读高三的,关系么,也还差不多,我便直说:“还没查呢。”
他有点吃惊,说:“分数都出来好几天了,怎么还没查呢?”
“不查也跑不了!”我淡淡地说,“你的呢,多少?”
他轻轻地说:“572分。”
“妈的!”我心里骂一声,“572分,一本线超过老远,志愿大约早就填好了,还不死回去,在这干鸟?”我扭头看一下外面走廊,那个眉飞色舞,口沫横飞,大腹便便,满脑肥肠的家伙,不正是他爸?靠!这么张扬,老子还没儿子会藏性!
说实话,我对明波没意见,可是你考572,摆明老子考不了你那么多,这虽不是你的错,但你到老子面前来献,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明波似乎觉察到我的不忿,说:“志愿是粗略填好了,还能改,过了今天就改也不行啦,所以这下午多问几个人看看,建华你来了真是太好啦,一定帮我参考一下!”
我点点头,见哥在旁边盯着电脑,一副猴急的样子,也就不和明波多说,一边把查分网点开,输入自己的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一会儿,分数出来,562,刚好比明波这小子少10分。
哥在一旁激动地搓着手。
562分!虽然比明波少了10分,可是却比一本线557分高出了5分,我的妈呀,我的小心肝忍不住扑通扑通地跳:我他妈还没有考过这么好的分数耶!镇定!镇定!
哥己是喜出望外,一边用手擂着我的背一边说:“你他妈还说比去年好不了多少,这不过了一本线了么?”
我还没说话,明波凑过来,说:“帮我再分析看看!”
我说:“你的分数,要是想出省,填吉大倒挺好,可是你都怕出远门,那么本省的也就理工湖大和科技大学这三个了,理工你怕上不了,湖大这几年声名又在下滑,科大是最稳妥最好的啦。”
明波爸早就凑了过来,面上表情倒还罢了,他儿子眼睛亮晶晶的,一脸佩服地说:“我一志愿就是填的科大!”
我哼一声,妈的,老子号称小诸葛,这绰号是白取的?口里淡淡地说:“本来一志愿就应该稳录了,但保险起见,二志愿也得填啦----治金工业学院应该是不二之选,这学校其实很不错,但名头没传远,外省很多人不知道,所以年年录不满,一志愿要是刷下来,被它录是最好的了。”
明波扭头对他老爸说:“怎么样,我说治金工业学院好吧?连建华也这样说!”他爸讪笑着,听我继续说:“第三志愿好说,一个西南民大,一个华北石油,上不上听天由命。”
明波爸用手点着我说:“就是这么办!”大约这最后的一句话合了他的味口。
他两人占了我的电脑,一心上号去改。
我站起身,哥眼睁睁地看着我,说:“咱们怎么填?”
我哼一声,见外班一个同学站起身,那台电脑空出来,过去,登号,啪啪啪,没几下,就把志愿填了,后面勾上绝对服从分配,完事。
哥趴在电脑桌上研究,我心里说:“靠!人家都来问咱的意见,难道咱自个的倒不会填了?这种分数,过一本线一点点,胆大的,冲一冲,胆小的,填个二本的好学校,都差不多,能难到哪儿去?”
哥硬是看了有二十多分钟,说:“就这样了?”
我说:“不这样还能哪样?”
哥说:“咱们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可不能太马虎呀!”
我心说:“靠,分都出来了,再说这些有屁用?当初老子偷出去打桌球上通宵网吧,你发现了说说可能还他妈有点用。”口里说:“我晓得的,先前我就想好了,考多少填什么,心里有数。”
哥点点头,又看了会电脑,说:“今天过了,就不能改了。”他是体校出身,没上过正经大学,对我的大学看得比什么都重。
我闭闭眼,又睁开,说:“还有什么可改的?”
哥站直,身子不由得晃了一晃,大约是歪在电脑桌上久了,脚有点麻,我鼻子酸了一酸。
其实我和哥的关系并不差,自从我初一时妈去世后,我们俩就几乎没红过一次脸,更确切地说,是他没和我红过一次脸。毕竟,哥是玩体育的,身上有肌肉,手下有劲,要校正我那是太简单太容易了。只是大前年我高一时他结了婚,娶了位如夫人,这嫂子厉害,结婚才一年,就闹着分家当。说也好笑,我老爸以前在帐钩厂工作,一个月八九百元工资,后来厂子倒了,在街头摆个修自行车的摊子,妈又一直身体不好,连哥姐我三个,一家五张嘴吃饭,能有什么家当?原因是我家的房子是个街面,上面二楼我们住,下面出租给人家开个小药房,每个月租金600元。她闹,感情是瞅着这600元呢。爸犯冲了,说还有小儿子读书呢,租金谁也不给!哥也犯冲了,说老婆“你要那点钱做甚?少那300块买棺材呀?”说老爸“死脑筋,你就分给她算了,迟早还不是要分一半老子?都给老子少说两句,老子还想多活几年!”姐虽然结婚比哥早,却比哥小两岁,和姐夫都不敢说什么,最后还是姑妈出面,把房产剖断,分给我们两个儿子,还到房管所办了个证,这事才算完。当然,那600元租金,嫂子当仁不让地得300。我靠,在咱们湖北省仙桃市,还没见哪个人家儿子们没全部成家就开始分家的呢!
虽然哥一直在自己工资里偷留下300元,每月都私下里给我,但咱心里还是不舒服滴!我看着他健硕的身材,心里总是说:“哼,什么玩意!怕老婆!白长了一身肌肉!”哥的工资并不多,才一千多,所以有次他给我钱时有点神气地说:“哥这钱会一直给到你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你放心!”我很快回答他:“那一半的租金是你应得的,我不要,至于这钱,算你怕老婆的罚金!”哥只有苦笑。从去年起,那租金涨成了800元,哥就给我400,我也老实不客气地接下,反正看他那样子,怕老婆的劲儿没有减反有增的势头,这罚金涨点也是应该滴!当然,咱也不是没心肝的人,他当年就生了个儿子,我这钱多也就花在了侄子博文身上。嫂子还以为是爸给我的零花钱我省下来的,有次还在外人面前说我好来,呵呵,要是她晓得这钱是她老公的,那还不家反宅乱?
从学校出来,哥说:“是送你回姑妈那还是去河边泡泡?”我们家二楼热得要命,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姑妈家三楼有隔热层,二楼有空调,我每年放暑假都是在姑妈家住,今年也不例外。
我跳起来,说:“当然是去河边!人都快热出病来,还不去泡一泡,真要热死了啦!”
哥骑上摩托车,带着我飞驰。
我们家离东河近,但姑妈家离汉江近,所以虽然东河那有砌好的石阶,整洁得多,也方便上下,但哥还是带着我往汉水那边去。
我们的摩托爬上汉水大堤,我跳下来,大叫一声:“好耶!”
哥一边锁摩托,一边笑问:“好什么好?”
我说:“你看,河里还没人呢!”一般这里游泳的点,晚上人都不少。
哥笑着说:“还早呢,不到四点钟,等一会儿人就多了。”
我往堤下飞跑,哥一边脱T恤一边也下来,突然,他手机响了。我回过头,见他皱着眉唔了几句,末了,关电话,说:“妈的,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事?”一边又把T恤套上。
我说:“你个体育老师,又是暑假,这会子学校能有什么事要你去?”
哥说:“就是!”
我说:“下来先泡会儿再说!”
“算了,”哥说,“教导主任打的电话,我总得去看看,等下再来接你吧。”
我说:“那倒不用,完了自己走回去,又不多远。”
哥笑着说:“我靠,老子过会儿不要来泡泡?你小子小心点,不要去那边桥头玩跳水!”
我说:“靠,那边又不象这边,有石头。”我们说的是左近的公路大桥,上面不时有车辆通行的,那边桥面离河面高,是个跳水玩的好平台。
哥跨上摩托,拍拍腰间的手机,说:“听话点,等通知下来了,老子给你买一个!”
我嗯一声,妈的,这小子几时知道老子最想要个手机了?
哥又说:“水里老是有漂着的东西,磕碰着了就不好了。”一边说一边就发动摩托,离开。
我心里说:“你当老子傻的?又不是三月五月发汛,现在河里水还不到涨水时的一半,哪有流来的东东?”话虽如此,我还是到就近的河边,下去游了两圈。只一会儿,身上就凉飕飕的了。
我小心冀冀摸到岸边,以免光脚被石头划伤,找个光溜溜的石块,头枕着它,仰躺在水上面,双脚轻轻划拉着水,一边想自己的心事。
我的第一志愿填的是华北石油,这个人家当第三志愿填的,我写在第一志愿上。石油专业,将来出来总是为国老板打工,档次虽然不高,但是算起来是就业比较快的了,以我这样的家庭来说,这个选择应该最为合理。什么梦想理想,都是狗屁!我选的专业,是人家都避而远之的勘探专业。为什么?靠!人家避而远之,是因为这个专业出来,要长年出外去跑,大多时间不得在家,我却怕个鸟?这专业可是石油系中工资和奖金最高滴!想到钱,我不由得迷迷笑起来,一边把水浇到自己脸上,一边偷偷看周围有没人发现我无言偷笑。见周围空无一人,我又盘算起来: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学校会不会录我了。去年,华北石油的录取分数线是545压一本线,但是,它的第一志愿没有录满,在第二三志愿和高分下刷的人中各录了一些才补齐。那么,只要我够了今年的一本线,那么上这所学校应该是稳打稳扎的。
我手轻拨着水,脑袋仍没闲着:世上很多事,结局往往不是因为已知的因素而变化,而是未知的隐藏的因素在改变它。那么,还有什么是我没有考虑进去,偏偏又是最能改变结局的呢?我把水用手舀起来,淋到自己脸上,让水滴从指尖滑落,滴在额头。突然,我脑中光亮一闪,似乎是太阳光从水滴中折射到了我的眼中,人却已坐了起来:如果今年填这学校的人过多,把分数抬高了呢?不要抬高太多,只要高出一本线6分,我就完蛋。这可能虽然很小,却不是没有。难道,我真要去就那个第二志愿,去那个山东青岛的什么中医学院?
我们楼下药房请的钟医生,是个很臭屁的人,平常爱喝点小酒,酒后爱胡诌几句,讲什么医学的原理,西医中医的不同,偏生老爸老哥爱听,所以这第二志愿,青岛中医学院,本来是我填来安慰唬弄老爸老哥他们两个的,难不成现在倒成了老子的救命稻草?
妈的,学中医,能有什么前途?
我坐得毕直,虽然身上已被河水泡得冰凉,但额头似乎又要有汗流出!就这样,我坐了好一会儿,上半身又被太阳晒得发热了。终于,我开口说:“怕个鸟,人生,还不都他妈在赌?”这句话我说出了声,听到自己的声音,只觉得怪怪的,有点沙哑,有点怯意。
我又开声说:“呸!老子怕个鸟!”这次好点了,声音颇雄壮。此时,我的眼睛正望着哥叫我不要去跳水的那个桥头。
仙北的桥有三座,这是最新的那座,桥上的车辆并不太多,灰也很少,从旁边可以轻易便走上去。
我第三次开声大喝,这次用上了川骂:“格老子,老子怕个鸟!”
这第三次骂腔出口,我已是站在了桥的正中间,往下,也便是河的正中心。
我仰头看天,合什当胸,心中默祷:太上老君,玉皇大帝,佛祖老爷爷,东边的药师佛,南边的观音菩萨,北边西天,加上地底下的地藏王菩萨,我王建华请求你们保佑一保佑,录个小小的华北油田的学校!
我闭上眼睛,另外还加上一句:“这要求不为过吧?!”
然后,我象跳水运动员一样,头下脚上,猛地跃出,口中还在向各位神祗大喝:“老子向你们行个五体投地礼!”
河面在向我逼近。
不对呀,河底是什么东西?
不对,不是河底,就在水面下一点点!
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鱼呀!
我靠,是条木船!是条翻底木划船!
哥!哥!哥!
我不要啊!
我日!
我靠!
我......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