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江阴下了很大的雪,他一人在窗边喝一杯薄酒。斟满,饮尽,任熟悉的味道在喉间转了三四遍。那一丝丝辣逐渐把身体里的寒意驱散,他觉得很受用,便抬眼去看远处的飞雪。
细雪的飘零有种隐秘的声响,遗落在寂寞的枯枝与凉月之下,于是左思的诗句莫名就从记忆的边缘溢出。“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他一句吟诵一口酒,飘飘然涌起了超世之情。这样想着还觉得不够味,耳边萦萦绕绕地竟奏起了老友戴安道的琴声。是啊,此时正缺一首琴曲。
于是,也不管时间几何,他招呼起仆人就要去剡县见戴安道。从江阴到剡县极远,况此时又是雪夜,但他那样的人,无论江风多冷也只凭心头一口热气就要去尽兴达成。登上船,看船头灯火在漆黑的夜里一明一灭,他声声招呼船工快行。
一夜疾行,终于赶到剡县,戴安道的住所就在眼前了。他走下船,正迎上东方升起的初阳,心里蓦地升起一股烦躁,转头就吩咐船工回航。仆人不解,忙问他,为何去而复返?
是啊,他是王徽之,这个名字包含了多少意味,琅琊王家,第一士族,是财富和荣耀的诸多象征。许多人穷尽一生尚且不能达到这里,而他一出生就已站在顶峰,但是这以后的路该往哪儿走?他不知道。仆人又问,他轻笑,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仆人如梦初醒,于是此事成了一段佳话。
春天到了,父亲的信也到了,要他从山阴返回建康,去做桓冲的骑曹参军。他的家族需要保持与权力中心的距离,就总得有人牺牲,于是他站了出来,答应去照看马匹。
桓冲待他很宽容,尽管他常常醉酒,也不知手底下的马是生是死。他就这样徒然在官场消磨了许多时光。一年春,桓冲来官署问他公事,他托腮望远也不瞧那人,隔了许久只回他说:“西山朝来,致有爽气”。是了,早春的西山一定又有许多嫩竹破土,气息清爽,是郊游的好去处。
后来他果然寻了时间去山里住,友人的房子处处都好,只可惜没有种竹。不过数日时光,旁人忍忍也能过,但他不行,硬是从别处移植来几大丛翠竹栽在园中。竹子种好了,忙召集朋友们来饮酒逍遥,叹一句“何可一日无此君”,众人听了都笑,他也笑,真是一朝好春光。
夜晚诸友散尽,他服了五石散,倚在园中赏月,一双眼里尽是朦胧。他的兴趣始终在那些不会回应的空林与山雪里,时而有风,朗润且轻盈,如多年前信手写下的行楷。这种兴趣成为对生命的莫大消耗,没有道路也没有目的,无法前行也不能后退。那些山巅太高,他只看着北风呼啸,心中无边寒冷。
这个春天过去,他递交了辞书。族人对他的选择有些不满,但他本就是一颗“弃子”,不必像大哥一样承担家业,也无从继承父亲的书法,索性逍遥散漫,做个浪子。
王徽之所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建康归隐东山时,他的弟弟王献之用近乎决绝的方式向整个王朝表示不满,甚至点燃艾草,灼烧自己的脚。他用自残抵抗那些人的操控,为了自己的婚姻和自由。
然而第二年,当王徽之再次回到建康时,弟妹还是换了别人。他记得献之的妻是母亲的娘家人,温柔善良,从小与他们兄弟一块儿长大。小时候弟弟就爱与她一同玩,到了订婚时又自己求来,本是一场良缘……
此时的献之由新妻子新安公主搀扶着走来,看他的眼神里有莫名的喜悦与感伤。他快步上前,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先道了句:公主万福。
人间多少事,奈何说从头。
献之生了病,不得不常年在床休养,于是王徽之也留在了京城,他从来都是个好哥哥。可自残引起的病情还是到了药石无医的境地,家里最后请来道士。他哑着嗓子问,能否将自己的生命折一半给弟弟。道士不语,过了许久方回答:你的性命尚且不足,如何分给他人。他听了只是笑,清朗的眉眼点染了无法言说的凄凉。
小时候家里遭了火灾,他是第一个跑出去的,弟弟虽年幼却不急不忙,已有名士风度。他那时就觉得,自己有个极优秀的胞弟,这是件自豪的事。他这样想着,最后竟不由地落了泪。
后来果然如那道士所言,他也病倒了,昏迷的日子逐渐比醒着的时候还多。先前母亲和仆人们还常常与他讲弟弟的情况,到后来就什么也不说了。他心里明白,于是唤仆人备车去弟弟的灵堂。众人见他来都忙去搀扶,看着灵幡飘飘荡荡,他心里苦,拿起弟弟从前的琴,坐在灵床上就要弹。几声轻响落下,琴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气急,一声声喊着弟弟的字,“子敬,子敬,人琴俱亡”,说着就将琴摔了个粉碎。一口鲜血猝然从胸口喷出,染红了断琴……
王徽之的生命始终带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清冷如冰,热烈如焰。王家信道,给家中子弟起名都要带上一个“之”字,他承袭了道家的任诞,却学不来那种萧然。他总是放不下,放不下一支曲子,放不下一丛翠竹,放不下许多人,放不下人间事。所以有时他又常常感到幸运,幸好他生在那样一个家族,可以放他任性地犯下许多糊涂,挥霍光阴与金钱,折腾性命与精力,逍遥妄为,亦是尽情。但是这样的逍遥何尝不是一种无奈,毕竟他再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
晚间醒来,建康下起了雨。他躺在床上听庭园里的荷塘一点点积满,水声哗哗,不知流去了多少光阴。于是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也有过这么一个日子,大雪下了整夜,他的小舟在江上一路疾行,水声都入了梦。
王徽之是在这个冬天走的,那是很衬他的季节。
故事至此讲完,李星舞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老者的神色有些凄然,而路人却只是听完后在连连感叹。
“这个故事好有感染力啊!就连我等修士也深陷其中。”一名背负又大又黑的巨剑小伙连连叹道,在他胸襟处有着一个萧字,整个人的头发是红色的,看起来就如同烈焰熊熊燃烧的感觉。
而有一些上了年龄的老人们听到后却说:“这个故事好生熟悉,好像听到过?噢,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在东南方几千里外有一个小国,里面就有一个王家!”
可紧接着他又懊然道:“可是那个王家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被灭了,应该不是同一个吧……”
可李星舞听到后,再结合起老者的神色,却让她觉得这老者可能讲的是真的,而故事中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
“唉,风光无限无限的世家长子,如今却沦落到无家可归街头说书。”李星舞小声叹了一口气道。
“嗯?不对,我感叹个毛线啊!如果我不是得知了父母还活着,那我不是和他一样吗?唉~同是天涯沦落人,算了算了,走罢。”
继续沿路向前走,李星舞也只是欣赏着沿途的风景,大脑空白一片,也不去思考,仿佛应了一句话:“人类的悲观并不相通,我只觉得它们吵闹。”可还不待她缓过神来,一道惊叫声又吸引了她的目光。
“啊~坏人!,妈妈救命!”
听起来像是一道小女孩的声音,李星舞很好奇,就穿过熙攘的人群走了过去。
只见到……
一群体格壮实的粗糙大汉正拉着一间金属制的笼子,笼子里都是贩卖的奴隶,且全都是女性,有大有小,而最引人瞩目的就是一名碧眼金发的小姑娘,小姑娘年龄看起来只有五六岁,五官精致的就如同一个洋娃娃一般,可与她体态不符合的是,她的脸上此时正布满了惊恐,不停声嘶力竭的喊着“妈妈,妈”妈,显然,李星舞刚才所听到的叫声就是从她这里传出来的。
与此同时,忽然后方传来了又一道声音,同样打断了李星舞的思绪。
“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还那么小,你们不能把她带走!“蕊蕊”不哭,妈妈来了,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孩子吧!给你们做牛做马我都答应你们!求你们了……”
一位样貌与常人无误的中年妇女在此时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脚上所穿的布鞋边还残留着泥巴,显然是刚从菜园子里走出来的,而那名小女孩在看到这位中年妇女后哭的更凶了。
“快走开!别妨碍我们做生意!再不走我们可就要杀人了!”面对着孩子的母亲这样的普通人,强盗们当然是有恃无恐,语气也是非常凶悍的说到,反正也不会有人找他们麻烦。
女孩的母亲显然也是吓了一跳,明白只凭自己的力量是救不了孩子的,于是又转身对着大街上的人叫喊:“求求你们,来个好心人救救我孩子吧!”声音声嘶力竭,悲痛欲绝。
而路人见到这个场景之后无不是对此熟视无睹,只有一些人摇了摇头后又叹了一口气,可到最后还是走开了……
稍加思索,李星舞就明白了个事情的大概,应该就是一群专门做贩卖奴隶的强盗找上了一处破败的村子,只要是姿色不错的女性,就强行抢走,而如果有人阻拦就直接杀掉,小女孩可能就是一个人在家,妈妈去了菜地,回家后就看到女儿不见了,急忙去追,才有了现在这一幕,而女孩的爸爸,也许已经被杀掉了,也许年轻的时候遭遇了不测。
想到这里,李星舞的心就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决定要管上一管,原本在街上她就看到过贩卖奴隶的勾当,当初也只是本着“坏人千千万,救的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的心思就走开了,可没想到这个更过分,竟然连这么小的小女孩都不放过。
这个时候,强盗们又看到女孩的母亲在这瞎喊,突然想到,一时可能会引起其他隐士高手不满,说不定一生气,他们也要受到波及,于是思索之下出手了。
“在这里大喊大叫,给我去死吧!”
一名强盗举起手中大刀就砍了下去。
“啊————”
女孩的母亲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不要!!!妈妈——”
小女孩双手无助的伸出铁笼,似是要抓住她的妈妈。
可突然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血红色长剑抵住了这即将挥落下去的铮亮大刀。
“何人?来找茬的吗?找死?”
那名强盗一眼就看到了李星舞,虽暗叹于李星舞的容颜,但还是凶悍着发话了。
“呵~找死的,是你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