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担心官军随时可能会返回来,很多东西李恢都来不及带上。只带上了全家的上下老小和未来得及藏起来的一些粮食,用官军的十匹战马托着。
李家的人丁与小石村的人汇合成一股约二百人的队伍,快速的朝着南面的山地行进。身后的宅院渐渐远去,李恢依旧不敢回头看。
这处别致的院落乃是李恢的根本,如今他却又不得不连带着院子里一切珍贵的字画、桌椅、门窗一起放弃。早年间也曾历尽沉浮的他自然也曾想过会像今日这般失去偌大的家业,可真正经历此事,任谁心里都不可能心甘情愿。
更让李恢难过的是李福的死。
早在流民初起的时候,李恢就凭借着自己的敏锐判断将家中的金银财宝暗地里转移到了南边山里的一处山洞里面,家里又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因而即便此时失去这座宅院,以他的能力再次盖起一处,也并非难事。财物对于他不过是得失,而像李福这样能力出众又可以让自己放心托付的人一旦失去怕是很难再遇到。
说到底,想要存活,想要强大,最根本的还是要有人。
这个道理李恢早就懂得,因而此次出逃他并未遣散家仆,而是选择了将全家百十口人全部带上。甚至于他还在想着如果昨晚真的收了王五一行人做了自家的护卫,或许此时将会是另外一番境地。
追究悔之晚矣,李恢只能不住的叹气。
王五没李恢那么多的心思,甚至心情还算不错。他觉得自己昨晚本就该死了,如今侥幸存活了下来,便是老天开眼。
这一路官匪都想杀他,可他居然一次次侥幸的活下来了,王五心里不禁暗自想道:“莫非我果真是恶人转世?”
“嘿嘿!”王五摇头笑笑。若是能让刘小花和小石村的人都能够好好的活着,他倒是不介意做个恶人。
疾行一日,天色渐暗之时一行人已走出二十里,来到山脚之下。
这一日并未见官军追赶,又离得李家庄远了,李恢与王五心中稍安,况且天色已暗,山路难行,又不敢举火,只能各自安排暂时休息。众人昨夜本就一夜未眠,又匆匆走了一日,此时全瘫倒在地。
王五爬到一块大石头之上,借着地势朝着四周观望,无奈夕阳一瞬消失,整个队伍全都躲到了黑暗之中。
“快看,有火!”
人群中一声呼喊,众人都朝着山下望去,果然远处燃起一片冲天大火,尤其在一片漆黑之中更加显眼。
“唉!全完了!”李恢长叹一声。
这火烧着的便是李家的宅院。
点燃这火的自然是逃走的襄王赵祁。
昨夜这赵祁恐惧逃走,一路逃到天明,正遇到后面由小将赵毅率领的步军,终于停住脚步。只是他依旧不肯理人,到了小将身前忽然倒地昏睡起来。众人心中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原地扎下,小心守在四周。
这一觉直睡到了落日西沉,赵祁醒来好似变了个人,全无昨夜逃跑时的惊慌,恢复起平日的跋扈神请,领着手下官军再次杀往李家庄。
官军赶到,宅院早空,周围只有几个流民正在从死去的战马的骨头上剔些残存的肉末。赵祁心生愤怒,正无处发泄,拈弓搭箭接连射杀了三人,又令军士将其他八个人全都抓了,一面将放火李家宅院全部烧着了。
火光将周围映的亮如白昼,此时李家宅院前面的空地之上,赵祁坐在从院里搬出来的椅子上,二十几名官军围在左右,面前八个流民被反绑着跪在地上。
“启禀殿下,据流民交代,乱民朝着南面山里去了”许琛上前说道。
“好”赵祁答了一句。
“不需殿下费心,只在此稍歇片刻,我等再去追赶。”许琛接着说道。
“不必追了”赵祁轻声说道。
“这……”许琛一时语塞,脑子里充满迷惑,指着被抓住的流民问道:“那这几个人?”
“松绑!给他们刀!”赵祁狠狠说道,说完便拔起随身的宝剑走到了流民面前。
许琛一下更是懵住了,呆呆的站在原地。
这几个流民不过是从马骨头上刮些碎肉填饱肚子,被突然到来的官军抓住,早就都吓的魂不附体,看见赵祁举着宝剑过来,全都哭声求饶。
赵祁走到流民身后,一剑挑开流民的捆绑,将剑搭在流民的肩上,一字一句的说道:“打败我,赏你饮酒吃肉!”
“这……”流民心里一惊,呆呆的看着赵祁,丝毫不敢动弹。
“要么战,要么死!”赵祁大喝一声,转身又对着许琛喊道:“把刀给他!”
许琛见赵祁动怒,只好将随身的马刀插在了流民面前。
那流民又如何敢动,吓的身子一软,趴在地上求饶。
赵祁大怒,将剑一挥,瞬间这流民的头颅滚到了地上,他又拔剑指向了边上的流民,冷冷说道:“你来!战便能活!”
这流民被吓的浑身颤抖,心知若是不打自己的人头肯定也要跟着落地,至少缓缓的站起身来,拔起了插在地上的刀。
赵祁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挥剑朝着那流民砍去。那流民心里恐惧,便是勉强迎战,只能用刀胡乱抵挡,被赵祁逼的一步步朝后退去,忽然脚下一空,径直朝后倒了过去,赵祁追身上去,一剑将这流民刺死。
“再来,一起上!”赵祁将剑拔出,朝着剩下的六个流民喊道。
又有五名官军将佩刀丢到了流民身前,流民却犹犹豫豫不敢应战。
“若能挡住几个回合,便放了你们!”赵祁说道。
流民听到这话,忽然感到一丝生机,全都爬起来,举着刀将赵祁围在了正中。
“杀!”赵祁大喝一声,将手中宝剑施展开来,在空中画了个弧,顿时两名流民的颈部溅出鲜血,扑通倒在地上。其他人见状只能奋力搏杀,无奈终究心怯,被赵祁一剑一个全都砍翻在地。
便是见惯了杀戮的许琛此时也感觉到震惊,其他官军更是被赵祁的举动吓到,不由的对平日里向来还算和气的这位襄王殿下产生了恐惧。
最后一人倒下,赵祁将剑垂下,回头望着升腾的火焰,长舒一口气。这位当朝皇帝的第九子,高高在上的襄王殿下竟然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只不过这代价过于沉重了些。
剑尖不断滴血,而赵祁正是要用这些血来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
“贼人已经躲进山里,我等人数甚少,怕是难以搜捕。殿下须知我等此行乃是奉了朝廷严命,万不可因一时愤怒,反误了大事!”身后赵毅说道。
“知道了”赵祁轻声回应一句,收了剑朝着一旁的黑暗里走去。一旁许琛想要上前去护卫,被赵毅一把拦住。
赵祁径自走到一边,望着火光,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这笑,是赵祁在笑自己,更是在笑着这世事。
流民大起,岂会仅是天灾。
十万灾民,李恢尚能施粥接济,对于偌大的晋国来说,拨粮赈灾自然也并非难事。只是此时的朝廷中人全都盯着高高的皇位,无人能够顾及这些小小的流民。
大晋朝自太祖立国,之后历经太宗、世祖、成宗三朝国力达到极盛,民殷国富,四海宾服。然而自成宗之后突然盛极而衰,之后熹、平、灵、焱四世昏聩,朝中文武互相倾轧,更兼各家大族各有势力,导致朝中宗派林立,朝政日渐昏暗。虽然当今皇帝继位之后借助朝中皇族与秦川贾家势力相继消灭了多个派系,但又使得朝中贾家骤然兴盛,势力发展至今竟然已超过皇族。
大晋皇帝如今已年过六十,对于朝政早已力有不逮,更兼贾家势力膨胀,更无力制衡贾家,竟然索性撒手不管,任由贾家发展。
朝中皇族不思制衡贾家,反倒以几个皇子为中心分成了三个派系,意图争夺皇位。
当今皇帝生了九个儿子,除去早年夭折的四个,尚有长子、三子、四子、七子与九子五人。皇长子赵毅已然四十有二,自幼参与朝政,朝中素有人望,然而却是庶出。
皇三子赵庆乃是嫡子,倚靠母族势力自成一派。
皇四子赵焕才能平庸,然而却因为投靠贾家,与贾家结盟,势力竟然超越两位兄长。
剩下的七子赵然只好诗文,为人狂狷。九子赵祁最幼,又好流连红坊楼巷,因而不被重视,未加入任何阵营,这些年却也未曾像其他皇子那样被贾家打压。
然而赵然诗文是真狂,赵祁好色却是伪装。
世人只知道赵祁好美色,不知道赵祁自幼便心存大志,立志要匡扶大晋,一直在暗中聚集自己的力量,更是利用贾护的跋扈将一众被打压的文臣武将暗中收拢,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帝国的第一谋士——王仪。赵祁这以纨绔子弟的面目示人,躲避贾家打压的计谋便是王仪所出。
五月以来,皇帝病重,朝中之人皆乱。贾家对各位皇子打压更急。不想此时流民大起,一路朝西而来,贾家家主贾护恐怕流民进入帝都腹地被他人利用造成变乱,于是派人前来制止流民前进,又不敢轻易动用自家掌握的兵马,因此派出看上去最无威胁的赵祁前往壶口关镇守,顺便分化皇族的力量。
然而贾护终究看错了赵祁,更何况赵祁身后还有王仪出谋划策。
帝都势力复杂,赵祁势力最弱,早晚不免被吞灭,因而王仪早就劝赵祁离开帝都,只是苦无机会,如今机会到来,自然不能错过,于是赵祁华服车马直出帝都,来到了这壶口关上。自然不是为了驱赶流民,而是为了活命,更为了乱世最宝贵的兵马。
用王仪的话说:“天下变乱将至,居外则制人,进退皆宜。然而生逢乱世,须得有兵,山东多郡县,可采郡兵以为我用。进而观时待变,或可成功。”
想起王仪,又想到自己昨晚被几个盗贼击败的落魄,赵祁不禁再次长叹一声。
“若非乱世,又哪有自己的机会呢?”
赵祁暗想,终于再次恢复风采,朝着众人大声喊道:“将歇一夜,明日东行聚兵。”
众人领诺,各自休息,是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