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的不安
生命一定有比“拥有一切”更丰富的内涵。
——美国童话作家及插画家森达克(Maurice Sendak)
我们是如何失去经验真实刹那的能力?有时打从心底不知名角落涌上的焦躁不安,到底是从何而来?为什么要追求心灵的满足总是那么困难?要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要正确地展开我们的探寻之旅,得先从过去看起。
让我们假想你是一个来自十八世纪的时光游侠。你将时光机器上的指针拨向未来,按下按钮。当机器停止,你看看时钟,发现自己已神奇地降落在二十世纪的尾声。
你踏出时光机器,迎接你的是一九九〇年代中期的美国。你最先注意到的改变是科技方面的突飞猛进——汽车、飞机、电视、传真机、洗碗机、电脑,这些在你眼里都像奇迹。你不禁赞叹:“这儿的生活和我们那时候比起来,真是舒服太多了!”
急躁而漠然
但是当你走近你二十世纪的亲戚身旁,你注意到很多让你困惑的事情。首先,人们不像在十八世纪的家里那样亲切、愉快。他们彼此不打招呼,只匆匆擦肩而过,脸上的表情仿佛是有什么急事正要奔赴。你忍不住问一位路人:“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吗?”他粗鲁地摇摇头就转身走了,只留下你还在兀自纳闷:怎么每个人都这么急躁而且漠不相干似的?
接着你看到街上和公园里,到处都是难民模样的人,他们脸上带着又饿又怕的表情,有大人,也有小孩,看来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你猜想他们必是最近一次战役的降兵,他们的家乡一定是在很远的地方,直到你听到他们说得一口地道的英语,才发现自己错了。“怎么这么多美国人无家可归,住在街上?”你简直不敢相信:“而且为什么大家都像没看见他们似的?”
可是当你开始看到报纸、杂志,看到人们称为“魔术盒子”的电视,你才真正开始担心,因为从报纸、杂志和电视,你听到、看到:
·根据今天公布的最新统计资料显示,去年一年里,有两百七十万个儿童受到虐待或疏于照顾。
·最新的调查发现,有四三%的人若不是有酗酒的父母,就是有酗酒的配偶。
·警方估计,在美国,每六分钟就有一位妇女被强暴,同时有四分之三的妇女是暴力犯罪事件的受害者。
·大部分杀人案的凶手都是被害人的爱人或亲戚,而不是陌生人。
·新的研究显示,大约每两对夫妻就有一对会离婚;而不忠于婚姻的人,尤其是女性,有愈来愈多的趋势。
·政府方面指出,打击犯罪的工作节节败退,政府并提议大量兴建监狱,以容纳愈来愈多的罪犯。
·今天又有一起街头枪击事件,发生在中西部一个宁静的小镇。有三人死亡,四人受伤。根据目击者指出,嫌犯并不认识被害人,唯一的杀人动机是:他们忽然觉得很想“干掉一些家伙”。
你被这些报导吓坏了。随时引发的暴力,父母殴打和诱奸自己的小孩,儿童谋杀儿童,数以百万计的男女用药物和酒精茶毒自己的生命,破碎的家庭,露宿街头的人,还有恐惧,无所不在的恐惧……。“美国到底怎么了?”你难以置信地大叫:“这个社会怎么会变成这样自我毁灭?我们过去对美好未来的期待,都到哪儿去了?我们对富庶和平国家的梦想,到哪儿去了?”
你冲回时光机器里,把指针拨回你来的年代,你祈祷自己不会来不及回去,然后你为自己的子孙掉下了眼泪,因为有一天,他们要降生在这样一个失落了灵魂的文明里。
险状百出
现在我们正站在二十一世纪的门槛上,而我们的社会所展现出来的各种朕兆在在显示,她正处于一个感情和心灵都危机四伏的阶段。美国到底怎么了?我们的社会已经失衡到险状百出的地步了:
·我们所享受的物质生活远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文明都舒适,却同时也有更多的迹象显示,我们并不快乐。简单举几个例子,犯罪、虐待、离婚、毒瘾,都比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猖獗,而且情况一年坏似一年。
·我们借以控制这世界的科技能力,还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然而怡然度日子的本事,却似乎丧失殆尽。我们成长过程中以为一定不虞匮乏的那些事,如今虽仍热切想望,却都已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相守一辈子的婚姻、守望相助如一家人的街坊邻里、确信子女会过得比我们好……,还有或许是最重要的——宽裕的时间,散步的时间、沉默的时间、享受辛苦耕耘收成的时间、无所是事或全力以赴的时间。
结果是整个民族都在拼命地找寻人生的意义,不时险象环生,却经常徒劳无功。我们这一辈中年人,小时候所熟悉的安全世界幻灭了,我们对愈来愈糟的治安问题失望不已;老一辈的人则缅怀既往,那时物质生活或许简单许多,但精神生活却肯定比较健全;而我们的孩子,他们将从我们手中接下这个汹涌狂乱的世界,恐惧、愤怒、消极讥讽、玩世不恭,外加不再纯真,已然成为他们的共同特质。
我们绝非一个“每天都更美好、更快乐”的社会,而那曾经是美国人的梦想。
现在还加上地球本身的危机:地震、飓风、大火、洪水、酷寒的长冬、不停的豪雨,我们国家的躯干已失去平衡了。当然,科学家对这些现象自会有一套合理的解释,但如果你愿意倾听,你会听到大地之母正对我们哭喊求助。
有些人对这些现象已经太过熟悉,因而变得麻木不仁。就像我们那位时光游侠朋友一样,你读到了报上的统计数字,你看了电视的新闻报导,你或你所爱的人可能已经察觉到暴力、虐待、毒瘾、离婚或失业的阴影下逐渐笼罩。你知道我们的世界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一片祥和、充满希望的世界。可是,就像我,就像我们每一个人一样,你只是转过身去,披上一层用“麻木”做成的防护衣,好让自己平安度口,不致被绝望打倒。可就是这麻木,它阻绝了我们对真实刹那的体验——偏偏这正是我们现在最迫切需要的。
只有靠我们不麻木,不背过身去,现代人的感情和心灵才能得救。当然,故事总有另一面,我们的国家也有很多美好的事物、雄浑的关爱之音、求变的力量;但是不够。我们的国家有难,我们这个民族也有难;首当其冲的是,你自身的幸福和你子孙的幸福。我们个人无法独力挽救整个社会的沉疴,但是我们能贡献更多的慈悲、关爱以及对自身及周遭环境的醒觉,一切将会由此而改观。
此刻的我们,较历史上任何一个时候,都需要更多生命中真实的刹那——对人类付出真诚关怀的刹那,与我们所爱和需要关爱者心灵交会的刹那,集中心志为众人疗伤解困的刹那……,只是很讽刺地,此刻的我们也较历史上任何一个时候,都更难拥有生命中真实的刹那。在千年至福的极乐之境来临之前,这是我们得面对的难题。
拓荒者的血液
我们究竟是如何把自己的国家从立国时代的前程似锦,弄到今日这番令人沮丧的局面?如果我们开始了解美国心灵危机的历史根源,我们就能了解自身心灵的危机。
美国是一个充满了拓荒精神的国家。我们的祖先大都是从世界各地离乡背井,远渡重洋来到这儿,历经了无数精神上、肉体上和经济上的各种磨难。我们的历史是一部迁徙史,我们永远会受到山外那片未知天地的蛊惑,水远追求着更多、更好——多一点土地,多一点水,再富裕一点,再自由一点。
二十世纪初的时候,我们已来到疆界的极限:没有更多的土地可以开发,没有更新的城市可以建立,没有更新的空间可以扩展了;不再有新的处女地,我们成了挫败的拓荒者;但是我们停不下来,因为这时我们已成为“嗜新成癖”的人了。这是家族性的癖好——从最先踏上这块梦土的祖父母,甚至曾祖父母开始,一直传到我们身上。它已根深柢固在我们的血液里,我们无法自拔地要求更多、更好。
麻木阻绝了我们体验真实刹那的机会。
只有靠我们不麻木,
不背过身去,
现代人的感情和心灵才能得救。
于是我们渴求的对象从土地转移到事物上,我们开始无法抵挡科技和消费主义的诱惑;我们使所有事都办得更快、更有效率,使所有的产品更大、更精良;我们为如何生活、买些什么、穿些什么以及何谓流行,建立新规则;一旦没多久厌倦了这一切,我们便立刻打破这才由我们设立的“传统”,然后订定更新的典范。
美国经济得以起飞,靠的就是我们的喜新厌旧:老车即使还跑得很稳当,我们仍迫不及待要换新款;旧鞋即便还很好穿,我们也已等不及,要再买双跟更高的或鞋头形式不一样的;老电视其实还挺好,我们却按捺不住,要买一部有更好的遥控器和更多功能的新机种;我们
摒弃所有老旧的东西,和所有的新东西一见钟情。
“拜新主义”
追求进步是人类的本能。一个民族追寻并创造各种途径以求更舒适的生活,原本并不稀奇,这是所有文明的必经之路。然而,我们追求新奇和进步的步伐愈来愈快,这是美国独一无二的特色。我们当代文化一年内的转变,远超过欧洲或亚洲文化数十年的转变;而每当其他国家发现美国又有了热门的新花样,他们常跟着竞相丢弃古老的传统,张开双臂拥抱新潮流。
就这样,美国和她的“拜新主义”剧烈地改变了世界的面貌:蓝色牛仔裤、T恤、网球运动鞋、电影明星、摇滚音乐和汉堡——统统成了我们的文化输出品。你听不到美国青少年唱德国或意大利的流行歌曲,你没见到成千上万的美国人挤着去看法国最新的卖座影片,你也看不到打上英文字幕的巴西电视节目,但是倒过来的情况,却每天都在世界各地发生。
最近一次去峇里岛,我和我先生目睹了一场火葬的仪式,对当地人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神圣而欢愉的场合。当三十个年轻的男子抬起放置死者的平台,我们惊讶地发现,他们身上穿的,竟多是印着美国摇滚乐团标志或名字的T恤。峇里文化承袭自他们古老的传统,至今仍占日常生活中极重要的部分;但不知怎地,珍珠果酱(Pearl Jam)、史密斯飞船(Aerosmith)一类的摇滚乐团,却已悄悄地侵入峇里农家神圣的火葬典礼。
自我放纵的年代
战后的婴儿潮在六〇年代暂时脱离了物质主义,向所有既定的价值标准挑战,奉行“随遇而安、即时行乐”的人生哲学。然而才不过浅尝了一下“今朝有酒今朝醉”,男的已迫不及待换上了西装、束起了长发,女的则刮掉腿毛、戴上了胸罩。我们淘汰了旧的福斯车,换上崭新发亮的本田和丰田车,我们的老爹老妈欣喜若狂地看着我们回过头来向上一代看齐,满腔热情地回归美国社会主流。
从六○年代末期开始,直到七〇年代和八〇年代,消费主义疯狂鼎沸。“要什么,就可以行什么”是我们的最高指导原则,而且我们深信不疑。我们向来是个醉心于自由思想的社会——我们很多人是这样被吸引来的。如今,政治自由和宗教自由已经不能满足我们,我们还要金融自由、性自由和情感自由;我们要尽可能地拥有一切、享受一切,尽可能地发掘自我。
做为消费者,我们不可能有买够、投资够或借够了的时候。我们多幸运!科技进步的脚步也在这个时候达到颠峰,从电脑、传真机到大哥大、雷射唱盘,新兴工业群起而生。我们准备拿什么来买这些新玩意儿?那简单!我们才装了满皮夹子的信用卡,还刚把房子拿去银行做了二次抵押。政府不断地印钞票,我们就不断地花。
在个人生活里,我们热中于打破旧框架,更勇于尝试前所未有的个人自由,那分潜藏的拓荒精神在此表露无遗。“有话直说”和“各行其是”是我们的座右铭。在我们狂热地推翻旧传统时,开放式婚姻、露水姻缘和交换性伴侣也应运而生,而这分狂热,曾使我们告别故乡,奔向美国。
有些观察家称我们近代史上的这段时期为“自我放纵的年代”。我们希望更富有、做更多的事,活得更多采多姿;我们开始有了“自我成长”这个词儿,还有成堆要帮助我们爬上最高峰的行业;我们可以加入健身俱乐部锻链完美的身段,可以参加研讨会或听录音带以了解自己、激励自己,可以读很多书以保证我们每一件事都做得正确无误。那些排行榜上的畅销书,教我们如何享受更美好的性生活、如何做更称职的父母、如何打得一手更精彩的网球、如何成为更优秀的经理……,什么都能更好。
我们做得愈多,就愈明白要出类拔萃绝非一夕可成。于是我们买来各式各样的分类箱,研究如何管理时间,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安排作息,即使是我们的孩子,也在体能训练课、曲棍球练习和电脑教室之间忙得团团转,他们也需要有儿童专用行事历来记下所有活动的时间。
或许我们太专注在手上的新玩具和要完成的新目标,不知道油尽灯枯的征候已悄悄浮现。一开始是很不起眼的征候:我们会忽然想起,有好几个星期不曾全家一起吃饭了;我们会看着日历,发现完全没有哪个空闲的日子或周末,可以让我们什么事都不做;还有,信用卡的帐单愈堆愈高了。可是,我们一直都很开心呀,要放慢脚步?想都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