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刚蒙蒙亮,皇甫成便已从睡梦中醒来。他走到山泉处,脱掉了自己的衣物,开始冲澡。这平常的一幕,气氛却颇为不寻常。皇甫成眼中充满肃杀之气,似乎已有了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势。
今日,是两月之期的最后一天。现在已是八月中旬,时节也已来到了秋季。踏着满地的落叶,皇甫成想到了黄巢那首著名的反诗。
这两个月来,皇甫成与山贼斗得你来我往。双方各有亏损,现在皇甫成身上就还有两处伤还没好。但他现在,正要独自打上山寨。
两个月来,他差不多杀了将近六十余人。本来上千人的大山寨,不可能因为六十余人的生死而一触即溃。但皇甫成杀了三当家——鲁煜。鲁煜在这些山贼眼中,那就是万夫不敌之勇。那等人物,也被皇甫成斩于马下,山贼自然人心惶惶,留下来的人不过二三百号人。
而这二三百号人,又有多少人动了反心?所以,皇甫成真正需要对抗的人,仅有冯炀和刘发成二人。
皇甫成此时的气势,已从那种浩然之气,渐渐转为了白瑜染那种杀气,但又不太一样。白瑜染的杀气就像是凌冬已至,但皇甫成的杀气则多了几分血腥气。要说的话,这是只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才有的那种肃杀的气息。
皇甫成此时已不再潜入进去,而是缓缓走到正门。每走一步,仿佛鞘中的剑就会发出一声鸣叫。这把名器,此时饱饮了无数人的鲜血,那清寒的气质,也沾了些妖气。
“他来了!那个锦衣卫来了!”
山上的喽啰发现了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他,立马升起狼烟,通知各部。随着一声“放箭”,一片密密麻麻的箭雨便从天而降。
皇甫成已经拔出了鞘中利剑,小跑几步,挥剑起舞,把纷涌而至的箭雨生生砍出了一条通道。
跑到山寨门前,皇甫成施展轻功,几下翻越而上,一剑结果了哨楼上的喽啰,随后从哨楼上跳了下来。
“他进来了!他进来了!”
一彪人马,手持盾牌,挡在了皇甫成的面前。皇甫成缓缓抬起头,刚才喷洒在他脸上的血缓缓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他猛然暴喝一声:“杀!”便直直的向前冲来。
此时,他仿佛杀疯了一般,只要看到还能动的便上前出剑。这也难怪,在这山林中,在山贼和猛兽的双重压迫下,没有这杀伐果断的手段,他早已身首异处。
“都住手!”一声暴喝,打断了皇甫成的杀戮。他缓缓抬起头,感受着温热的血液从他脸上渐渐滑落,渐渐冰冷。看着这一幕的冯炀居然也怵了三分,但仍平息不了他的愤怒:“要打的话,冲我来,别动我的兄弟!”
皇甫成没说什么,只是冷淡的点了点头。这种生死看淡的气势,冯炀一辈子都没见过。冯炀额上青筋毕露,手持环首刀飞身袭来。
看见大哥以身涉险,刘发成怎能按捺住热血,当即手持判官笔,大喝一声:“大哥,我来助你!”便也飞身而来。
此时冯炀却是越打越心惊。皇甫成的脸他当然有印象,两个月前仿佛还能任他宰割的少年,现在却像是杀伐果断的杀神。一招一式间,那股凌厉的杀气不断侵蚀着他的心神。
此时的皇甫成,在经历了白瑜染这样的大师洗礼之后,又得到了鸳璧龙凰这样的绝世剑法,更何况在这山中摸爬滚打,剑法已然浑然天成。虽说距宗师风范还有不小的差距,可仍算是一等一的剑法高手,就算以一敌二,也丝毫不落下风。
刘发成险之又险,躲过了皇甫成的一剑,随后纵身一跃,手中判官笔直击皇甫成顶门。而一旁的冯炀,猛然一踏,手中环首刀横劈而去,意欲将皇甫成直接腰斩。这本是浑然天成的计策,若是皇甫成去挡判官笔,则必受冯炀一刀;若是去挡刀,则须受判官笔一点。无论如何,皇甫成性命都不能保全。
然而,皇甫成竟像是没有看见冯炀这一刀一样,转身一剑指天,穿刺刘发成胸膛。冯炀见状,虎吼一声,手中又加三分力道。皇甫成手中剑回身一甩,刘发成的尸体便被甩向冯炀。冯炀迫不得已停下脚步,接住刘发成的尸体。
“你……”冯炀此时惧极生怒,把刘发成的尸体放在地上,便怒吼一声,一刀劈来。此时的冯炀已经不注重什么章法,胡乱砍来。皇甫成亦不敢与其硬碰硬,只得边打边撤。
但这样毫无章法的乱砍,终究会露出破绽。皇甫成觑得亲切,便一剑砍断了冯炀的左手。冯炀却好似没有感受到一般,仍不依不饶挥刀猛砍。但他已是强弩之末,破绽逐渐增多。皇甫成瞅准咽喉,便要一剑砍倒冯炀。
冯炀看着逐渐放大的剑尖,突然间,好似已经释然了。
“我等兄弟三人本是无名小卒,准备进京考取功名。奈何朝廷官员溜须拍马,贪赃枉法。故我等兄弟三人便发下毒誓,定当心怀天下,为国为民,故于此处聚义为贼。”
“我等虽为山贼,却仍守着一颗仁义之心。奈何天将亡我,可悲可叹。”
“这人间走一遭,未享人间富贵,却也了无牵挂。只求能够与我兄弟二人合葬。”
冯炀此时已不像是那个怒如雷霆的山贼头目,他嘴边带着满足的笑,渐渐合上了眼。
皇甫成此时感受着从剑上流淌下来的温热的血。这血似乎有些发烫,烫得他有些不知所措。皇甫成如死水谭一般的眼睛仿佛出现了一些波纹:“身为山贼,为何说自己有仁义之心?乱臣贼子,又何来如此情义?那朝廷命官,又何故贪赃枉法?我杀之人,究竟是侠义之人,还是山间草寇?”
皇甫成默默想着这些盘旋在他脑海中的疑问,但他终究想不明白。他经历过的事,终究是太少了,他也不明白,在浮华之下,是否隐藏着要吞人的阴影。
皇甫成在山寨中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鲁煜的墓。将冯炀和刘发成二人也葬在鲁煜旁边,他便默默下山了。
杜磬早已等候多时,见皇甫成带着满身血污走到山下,杜磬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扬了扬手中的衣物,对他说道:“你身上的衣服别穿了。去山泉处冲洗一下,然后自己走吧,不用回应天找我了。”说罢,把衣服一抛,转身就走。
皇甫成默默拿起衣服,用沙哑的声音叫道:“杜前辈。”
杜磬顿了一下:“嗯?怎么了?”
皇甫成稍稍沉默,缓缓开口:“前辈,何谓之侠?”
杜磬听到这个问题,微微一愣,随后哈哈大笑道:“对我来说,所谓的侠,就是那些遵守他们自以为的道德底线,妇人之仁的废物。他们坚守所谓的正义,为正义付出了一切,但是什么是正义本身就没有定论。对于人来说,不能被老虎吃掉,去猎虎就是正义;对于老虎来说,不能饿死在山林,那就是正义。这正义岂不是矛盾的?但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什么是世人眼中的侠。”
“所谓的侠,没有固定的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是侠,无论武功高低,地位如何。只要他能坚守那一套道德枷锁,他就是侠。侠是不自由的,但他是伟大的。他能够坚守原则。小子,对你来说,还是太远了。”
皇甫成眼中仿佛恢复了高光。他点了点头:“前辈,我知道了。”
杜磬扬了扬手,转身离去。皇甫成收拾完自己身上的污秽,便来到了几个山贼头目的墓前。
“诸位大哥,你们是真正值得敬仰的人。你们是真正的侠义之人。而我,却坚信着自己心中那自以为是的想法。在这里,我给诸位道歉了。”
皇甫成沉默一会,转身出了山寨。仿佛如释重负一般,皇甫成终于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伟大之处,也没什么真正的侠义之心。自己只不过是一个自私的普通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