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暧昧的晚饭

“留下吃饭”是后世中国人的普遍客套，在当时就有些暧昧了。

朱汉旌现在的身份是官吏逃光死光的杭州城内最大的“官”。虽然他不文不武，连个正式告身都没有，可毕竟是现管，管着全杭州百万人口的实权官。他自称是海外燕国来归王子，尽管这个“王子”满身村气，可至少现在诸人也当他是“王子”，身份贵重。如此一来，一个身份贵重的杭州现管、王子欲图挽留一个青楼行首吃饭，还是晚饭，就很有些暧昧了。

朱汉旌不懂。他真不懂，而听雨作为侍妾，懂，很懂，可不能说朱汉旌不懂。至于樱雪，她心中对这勇敢又体恤的英武男子有些好感。她樱雪愿意来代表八大神仙所在探望朱汉旌，何尝不是自己心中有一点点情动？

樱雪已经年满十九，在萝莉风盛行的当下，年纪偏大。哪怕现在做到风光无两的行首，再过几年若不从良适人，也成明日黄花。青楼小姐从良，是人生中最大的赌注。首先要找一个自己看得上，对方也愿意接纳的男人。这男人不能有文无钱，否则养不起她。这个男人也不能有钱无文，粗鄙不堪，否则从良以后生活没有情趣。这个男人还不能有钱无权，否则可能遭人横刀夺爱。最好这个男人的正室夫人还能容人，否则小姐出身的妾侍必遭虐待。

小姐出身的樱雪身上已经深深烙下“青楼女子”之印，如何寻一户好人家，就是天大的难题了。

杭州城乱起，往日里那些自称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气度不凡的士大夫全逃个精光，那些富豪子弟各个自身难保。当真青楼遭难时，谁来伸手援救这些弱女子？仅仅“王子”朱汉旌一人而已！

朱汉旌在州衙为数百素昧平生的青楼女子死战不退，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樱雪也知道其他小姐对朱汉旌有所遐思。这越多人追求的，自然人人都觉得好。自己色艺双绝，为什么不争一次机会？

樱雪抱着这样的小心思前来，对朱汉旌形貌、谈吐、作为都详细揣摩，结果关心则乱。朱汉旌无心客套留饭，就被她当做有意接纳的表现了。这一“接纳”的揣摩，让樱雪害羞脸红：这贼，如此色急！

樱雪十四岁接客，早非完璧，可青楼女子也分三六九等。樱雪这般身价贵重的小姐，想要做她的入幕之宾，也得走完类似于见面相亲、恋爱相识、拜堂成亲、洞房花烛等过程。如今朱汉旌见面就要邀请她吃饭，未免操之过急！

朱汉旌吩咐下去，厨房很快整治了三桌酒菜上来。

宋人好洁，餐前少不了要净手净脸。

宋代时，杭州菜已经相当发达。其口味偏清淡，荤菜偏重鱼、虾、蟹等水产，佐之时蔬。杭州菜烹饪时注重保护原汁原味，轻油腻，轻调料，口感鲜嫩，口味纯美，色、香、味俱全。厨子送来的菜有：饭前小点冰糖莲子羹、正菜为白灼西湖虾、羊肉咕咚锅，时蔬为莲藕片，主食为湖州香米，加清汤鱼丸。酒是温热的绍兴黄酒。

之所以是三桌，那是当时正式请客吃饭还是分餐制，主客本来两桌，听雨是妾侍，不能上桌，可朱汉旌偏偏想到了：不能让听雨在一旁伺候着，也当她是主人，三桌！

听到朱汉旌吩咐“三桌”，樱雪心头一暖：这汉子，真暖心！他的侍妾都能有一桌。

听到朱汉旌吩咐“三桌”，听雨鼻翼微微发酸：这村汉，甚会体贴女娘！做他妾侍，也不枉！听雨从小到大，接受调教：家主等贵人吃饭，只能在旁伺候，何时能同桌吃饭？若要说他是村汉，乡下汉子也没有这么让婆娘上桌，何况妾侍？

听雨越发觉得朱汉旌这“村汉”可爱。

按理，听雨作为妾侍，应该推辞上桌。可这宴请的是美艳的青楼小姐，听雨心中略略有不服之气：论相貌，奴不如她艳丽，可奴的持家本事可是她能比？当下怀着一丝丝嫉妒与争宠心理，就上了桌。

樱雪看听雨坐在她对面，神色不动，心中微微发笑：你也是新来的妾侍，已然女主自居，论美艳与床技，奴可不输于你！

两个女人各怀心思坐下，朱汉旌捧起来盛莲子羹的小盅，说了个“请”字，先动口了。

宋时江南多种植甘蔗，时人好甜食。徽宗朝天气转冷，两浙甘蔗屡有冻死，可这口味一时改不了。吃饭之前先喝点甜汤。朱汉旌尝了尝莲子羹，莲子是干制的，已经去芯，纯甜，不苦。朱汉旌为了保持一身腱子肉，不大敢吃甜食，浅尝两口，就放下了。两位美女食量少，也是浅尝即止，不约而同地用白吉贝布试了试嘴角。

看到朱汉旌吃过莲子羹，就有丫环云舒上来给他剥虾。看到云舒纤手美甲剥虾，朱汉旌突然想起后世的女朋友。女朋友吃的河虾海虾小龙虾都是他剥的！

朱汉旌神情一滞，樱雪和听雨两位美女都是看在眼中，各自有不同想法。樱雪想的是：这村汉如此花痴？不过是剥虾而已，瞧她纤手干嘛？听雨想的是：这虾有什么异样？

再也回不去了，惜取眼前人吧！朱汉旌收了心神，用银筷子夹起虾仁，细细咀嚼。白灼虾鲜嫩，这盛虾的盘子分上下两层，下层还点着一支短蜡烛保温——与后世无异。虾不冷，冬日里吃起来尤其舒服。朱汉旌腹中饥饿，不知不觉就吃光了盘中所有虾仁。

两位美女只能自己剥虾，边剥边偷偷打量着朱汉旌与对方，吃得极慢。朱汉旌抬头看着两位美女，本来想打趣说“要不要我帮你们剥？”话还没有出口，分别在身后侍立的丫头就上前给她们动手剥虾了。

朱汉旌话到嘴边只能咽下去，心中暗想：不得了了，我心里想什么都被猜到，这无间道的日子以后怎么过？

其实大户人家的妾侍丫头自幼调教，主人心想未说时，她们就该猜到做到。钱氏送来妾侍、丫头，都是调教十多年的伶俐人。如此伺候周到，居然吓着了朱汉旌！

两位美女自然不敢放开吃。一盘虾仁，不过各自吃了三尾而已。连数量都有默契，两位谁也不敢吃多。

朱汉旌看她们吃得慢，知道她们拘谨，就笑道：“两位美女请尽情享用。冬日里打鱼不容易，做饭洗菜辛苦，某等就不要浪费了。”

两位美人听了，都暗思量：这村夫，倒也体恤下人！

樱雪看了看听雨，欲言又止。听雨笑而不言，明显暗示樱雪是客人，不妨先开口。樱雪便夸道：“菜品精致味美，王子家宅有好厨子。”

听雨微笑不言。

朱汉旌突然才想到：这州衙被乱军劫掠过，如何有这么多下人伺候？他目光投向听雨，听雨含笑起身，款款施礼道：“钱氏当家人吩咐奴带着管事、厨子、车夫、护院等一干仆人过来伺候好官人。贱妾自坐一桌，有失礼数了。”

朱汉旌怕她起来伺候自己，消受不得美人恩，忙说：“请坐，请坐。在某家，该你有座。”朱汉旌内心俏皮说：“我还想你坐过来呢。”他也只能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口。他转而说道：“州衙原来仆从都逃散了，多亏钱家支持，否则某等现在还没有饭吃。军中大锅饭吃过一个月，那个难吃啊……还不如某自己动手煮！改日得闲暇，某做几个菜请你们吃。”

这话说得两位美女面面相觑。“君子远庖厨”，是所以士大夫们既爱吃肉，又要装仁慈，就找厨子来干。因为从事杀生行业，所以厨子、屠夫等被社会主流视为贱民。厨子这个职业是人家吃饭他伺候，被视为伺候人的下等行业。在平民家里，下厨也是妇女的工作，一般男人除非混到很没有家庭地位，不然也不用下厨。这个所谓的“王子”既然已经当了事实上的杭州一城之守，还说自己擅长厨艺，不免有些非主流了。

为了缓解尴尬，樱雪一笑继续了话题：“王子贵重，奴家当不得。奴家也能做几个小菜，改日王子大驾光临醉仙楼，奴家亲自下厨，为王子做菜。”

樱雪确实懂厨艺，能下厨。做到青楼行首，本来就不用亲自下厨，可樱雪想着以后长远，学习妇道人家该有的女红、厨艺。至于她能做的菜，无非就是后世的拼好料——用名贵食材来弥补手艺不足而已。

美人如此盛情，朱汉旌也是心动，他哈哈一笑，说：“好，他日得闲暇，定当赴约！”反正这里是大宋，公务员出入青楼才是政治正确！吃喝嫖赌的韩世忠善终；不嫖不赌的岳飞后来什么下场，天下人都知道！

咕咚锅就是后世的火锅，因为投料时“咕咚”一声得名，后来讹传成为“古董锅”。羊肉是当时士大夫、富豪主流肉食，吃猪肉为不上档次的穷人，皇宫大内更是“止用羊肉”。此时州衙之内的厨子是大户钱氏送来的，自然擅长烹煮羊肉。厨子将羊杀好，肉腌制，加中药党参、黄芪、枸己、当归同煮，煮熟之后放入火锅中保温。

朱汉旌夹起一块羊肉，入口温而不烫，肉炖得烂，吃起来不塞牙缝，中药味重。朱汉旌用银筷子在汤里轻轻翻了翻，发现了党参、黄芪、枸己、当归，还有一种不认识的树叶。朱汉旌举起树叶，发现树叶叶片薄，类卵型，基部呈现深心型，先端急尖，长一两寸，宽半寸多到两寸。朱汉旌的外公是中医，有家传。他从小识得多种常用中药，可不认识这种奇怪的树叶啊。

听雨看朱汉旌翻弄汤中的树叶，一脸疑惑表情，就招手把丫环叫过来，附耳说了两句。丫环施了一礼，向厨房去了。

樱雪和听雨两位美女也用银筷子在羊肉汤中悄悄翻找了一遍，未发现任何树叶。两人心中都疑惑：厨子给王子下了什么中药？

气氛顿时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