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楼恢复了清净,而东边的璃歌坊却是笙歌鼎沸,热闹非凡。
因为今天又是娉鸳献舞的日子。
娉鸳是璃歌坊的花魁,天生媚骨,美艳无双,每隔七天献舞一次,平日里千金难求。
于是各路宾客慕名而来,座无虚席,声乐飘飘中销魂暧昧之音不绝于耳。
二楼雅间。
“公子……”女子纤细的指尖抚过男子的肩膀,沿着手臂滑到他的掌心,朱唇轻启,吐气如兰,“您觉得曼儿……如何?”娇柔的语声伴随着身上醉人的香气拂面而来,是寻常男子无法拒绝的诱惑。
但音心并非寻常男子。
“脂粉浓了些。”他淡定地端起纹饰雅致的茶碗,揭盖闻香,语气悠缓,“这里的姑娘可比烟雨楼的逊色多了,连个赏心悦目的都没有。”话是对老板娘说的。
装扮妖娆的老板娘对眼前这个相貌丑陋还挑剔无比的男子已经快没耐心了——从进门到现在换了好几拨姑娘,肥的、瘦的、高挑美艳的、娇媚玲珑的、能歌善舞的、才貌双全的、含羞带怯的、浓妆淡抹的,几乎将璃歌坊所有舞女歌姬都看遍,他愣是一个也没看中。就连她跟他说话还得隔着五步远,因为她身上的脂粉也浓了些。
真是个又丑又古怪的人!老板娘心里暗骂。也不是那种令人恶心的丑,只不过他脸上那块形状妖娆疤痕太过显眼,占据大半边脸,实在是令人喜欢不来,加上这挑剔劲儿,让人很是怀疑他到底是来找乐子,还是来找茬的。不过骂归骂,脸上还得赔笑:“音心公子,您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这小小的璃歌坊自然比不上镜花水月城里的烟雨楼,那里的姑娘个个都是人间绝色。您若是不介意等上片刻,我们家娉鸳定会让您满意……”老板娘的眼睛时不时瞄一眼他头上的雕花束发冠,冠上镶嵌着的三颗宝石足以换她半个璃歌坊。如果不是看在这份上,早就命人把他轰出去了。
“我听说璃歌坊昨天新来了一个姑娘?”音心轻轻地呷一口茶。他容貌虽丑,却比普通富家公子多了几分贵气,每一个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说不出的雍容闲适,丝毫不像是寻欢作乐的风流浪子。
“……昨天?您是说澈儿?”老板娘脸色微变,转而说:“那确实是个灵气十足的姑娘,不但让您赏心悦目,就连我一个女人见了都会心动呢!不过,这新来的姑娘还没学会服伺人,这万一惹您不高兴……”她特意在“服伺”二字着了重音。
“既然有,让她来就是了。”站在音心身后的黑衣护卫戎展冷冷开口。
老板娘瞟了一眼同样古怪的黑衣护卫,也说不出哪里怪,只是觉得只要他不说话不出手,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这样的人是很好的护卫,也是很好的杀手。
见老板娘仍有迟疑,戎展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一袋金铢面无表情地放在桌面上。
老板娘顿时双眼大放光彩,笑得眉眼弯弯。天阙古域的通行货币,廉为铜贵为金,皆铸以圆珠形,豆般大小。一粒金铢可抵百粒银铢,这一袋没有百粒也有八九十粒吧!往来消遣的客人以银铢、铜铢居多,而金铢稀少,是贵族的象征,想不到这位客人一出手竟如此阔绰!
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把手伸了过去,却被护卫的刀冷冷地挡住:“先见到人。”
“好!好!您稍等,我这就带她来!”
老板娘花枝招展地领着那帮姑娘走后,音心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侧着脸看楼下,从他这个位置透过窗格,整个璃歌坊一览无余。
只见老板娘一出门又开始挥着手帕笑不拢嘴地招呼客人——
“吴少爷,您来得正好,悦儿今天又谱了一首新曲呢!”
“小公子,瞧您春风满面的,定是遇着喜事了!”
“哟!侯老爷,得您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
他的目光停在对面的雅间上:“可有发现什么?”
戎展低头回答:“他们只有三个人。”
“据我所知天下会盟的少主并不喜欢这烟花之地吧?”
“您是说他们也在寻找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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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灯火通明,璃歌坊更是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悠然品茶的音心不经意瞥了眼门口——似有风吹开门帘,清气拂面,一个纤细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不美艳动人,不倾国倾城,不带风尘味,不沾烟火气,就像是青山碧水中走出的仙灵,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种超尘的纯净。见了他,明澈的眸中闪过一丝惊疑,然后微微垂眸,就这么不着声色地携着几缕山间灵气轻轻缓缓地走来。顷刻间,喧闹声远,胭脂味散,整个烟花之地的嘈杂气氛忽然变得安静而柔和,就连空气中看不见的粉尘都纷纷让道,为她腾出一片洁净空间,而她便在那方清净的天地里垂首低眉淡然自若,浑然不知身外事。
于是音心留下了这个名叫芜澈的姑娘,不仅留下,还要带走。
老板娘显然有点措手不及,这摇钱树还没落地生根就要拱手他人?然而隔着迷蒙茶雾,看他明明笑得温雅,却总透着一股寒凉,不禁打了个冷颤,加上那个神秘莫测的护卫冷勾勾地盯着,直觉告诉她,这个人还是少惹为好,于是识趣地收起金铢退了出去。
芜澈静静看着他们交易,静静地望着音心。
在她看来,眼前的公子虽然容貌有一点吓人,但声音清朗,态度温和,确实如老板娘说的是个不错的大哥哥。于是满眼希冀地问:“大哥,你真的能帮我找到哥哥吗?”声音轻柔空灵,仿佛山涧滴泉,末了,还带着令人舒心的余音。
大哥?找哥哥?
音心的一口茶正往喉咙里滑,闻言,先是被她的称呼呛了一下,接着被她的问话呛了一下,最后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咳。虽然不知道那个老板娘是怎样坑蒙拐骗把她哄来的,但是他觉得很有必要提醒她现在的处境。
“老板娘是让你来服伺我的。”他眼角斜挑,神色淡而慵散,“服伺,懂吗?”
芜澈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端茶倒水这些我都会做一点,只要跟着你能找到哥哥就好。”
“我什么时候答应帮你找哥哥了?”音心的目光骤然冷了几分,“知道我为什么赎你出来吗?”
心思单纯的芜澈自然没有领略到他言语中的肃杀之气,睁着眼,一脸无措地望着他。
音心把目光移到她手中的玉笛上:“因为你的曲子。”
“你要听曲子?”芜澈的眼神由无措转为惊讶,“哥哥说不能随便吹奏,除非迫不得已,不然……”
“不然怎样?”
“不然会有生命危险。”她的声音依然是轻轻柔柔的。
“哦?”音心来忽然兴致了,眼睛眯成一线,“说说看,都是些什么曲子?”
“蝶曲、唤灵曲、魔音曲……”芜澈目光低垂,努力地在脑中搜索着曲名,完全没注意到音心脸色的变化。
“果然是……【万物玄音】。”一瞬间,音心的语气杂着说不出的寒意,“那种可以召唤和操控世间所有生死灵的曲子。”
“你也知道呀!”芜澈仿佛遇到了知音般欣喜,然而迎上的却是对方冰冷目光。
“可我听说只有【旋生箫】才能吹出【万物玄音】?”
“哥哥说箫中有灵,别的乐器只要沾染上它的气息也能吹奏同样的曲子,不过能被箫灵喜欢的乐器极少。”
“你哥哥……是谁?”
“月倾。”
“月倾?是什么人?”
“我哥哥呀。”
音心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眼睛,想从眼神里看出些许破绽,然而答话间她的眸子始终明澄如水,找不到丝毫撒谎的痕迹。
是隐藏太深,还是真的不谙世事?
片刻沉默,他问:“如果我能帮你找到哥哥,你就跟我走么?”
“那是自然!”芜澈立刻对他投去感激的目光,笑如花开,明丽动人。
似乎被这样纯美的笑容灼伤了眼,音心移开目光,搁下茶碗,背靠软椅闭目养神。
闭目之后,他面部没有任何表情,露出衣袖的手指白皙修长,远比他脸上的皮肤好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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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声骤停,歌妓退场,满座宾客屏息凝神。
忽闻香气袭人,花瓣如雨。
乱红纷飞中,一抹丽影抓着垂挂在楼顶的红绫旋转而下,翩然立于舞台上。珠帘掩面,媚眼横波,红色的长裙将她丰盈的腰身包裹出妙曼的曲线,一对勾魂摄魄的眸子在人群里环顾一圈。随即长袖舒展,脚尖轻点,纤腰扭动,一步一旋,由缓至疾渐渐飞舞起来。
乐声再次起,由刚才的低婉柔靡转为激越流丽。女子轻盈的体态伴着节奏舞动,有如惊鸿飞燕,又似天边流云,辗转回旋间顾盼生辉,妙态绝伦。
看得满座宾客心神荡漾。
也看得七素心满意足。
七素是太乙玄门的弟子,和两位师兄一起来参加天下会盟的武会,刚一到临境就见这里异常热闹,便撇下师兄独自来凑热闹了。
满空花瓣随着飞扬的舞姿起起落落飘飘洒洒,飘向人群,飘入雅间。
飘到雅间里举杯饮酒的人的面前,绕着他的手臂转了几圈,最后稳稳地贴在了他腕间。
羲乘的目光也随着花瓣停在了腕上,若有所思。他五官分明,神色沉静,衣着简单,年纪轻轻却隐隐透着领袖之人特有的内敛气息,显然这身装扮是刻意改过的。而他身后立着两个同样神色冷静装束简单的佩剑女子,见此情景,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便悄然退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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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素的视线里同样出现了一片不寻常的花瓣,在空中飘飘转转,飘入另一个雅间,她不假思索地跟了进去。
于是七素就这样遇到的了音心,就像一种无声的指引,冥冥之中逃不掉的宿命。
她看见原本闭目养神的男子在她闯进的那一刻缓缓睁眼,慵懒神色中藏着几分凌厉。而他身边的护卫正要出手,却被他无声制止。
她强作镇定地打了一个招呼,说:“我叫七素,来自太乙玄门。你呢?”
他答:“音心。”
“既然相互认识了,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感觉到对方还算友善,七素在旁边的空椅上兀自坐下,把剑搁桌上,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只能趴栏杆上看歌舞,就是你们这些一有点钱财就爱摆场面的人太多了!”
音心也不打算解释,嘴角勾起一抹笑,目光却投到桌面那把精美的剑上。
银白色长剑,剑鞘上刻着繁复的字符,只有剑柄上一个“素”字清晰可辨。
太乙玄门是以修仙悟道为主的门派,门中所有的剑统称【灵剑】,每一把剑的颜色、长度和纹饰几乎一致,唯一能把它们区分开来的是剑柄上的刻字——那是他们的名字。
“我本来准备去天下会盟参加武会的,路过这里,听说有花魁献舞,特意来看看他们口中的绝色佳人到底生得怎样!”七素看起来有点失望,“这花魁也不过如此嘛!还不如我月拂师兄好看呢!”
音心觉得她这话别有深意。
果然见她一脸自豪地问:“听过太乙三剑吗?”
目光从三人脸上移过,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惊羡和仰慕!
“刚出道的吧?”七素把茶一饮而尽,“你们没有听过‘太乙三剑’,自然不知道我师兄的本事。我华引师兄是门中内宗弟子,内宗弟子不用我说吧,无论是剑术还是内功都是一流的,【太乙修真术】已经练至三重境,你们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月拂师兄呢,他就是一个练武奇才,不,简直是妖才,你知道么,十年……”她用手比划出一个“十”字,“他只用了十年的时间就晋升为内宗弟子,在太乙玄门那可是史无前例的!就连被长老们称为奇才的华引师兄、也都勤修苦练了二十年才进内宗的……最重要的是,月拂师兄他不仅是内宗弟子,还是绝世美男,不只我这么认为,见过他的人都这么说的;至于我嘛,虽是外宗弟子,但剑术超群,也是百里挑一的姣姣者。我们师门情深,各有所长,三剑合璧,所向无敌……”
音心认为太乙三剑能声名远播,这七素功不可没。
楼下掌声如雷,娉鸳一曲舞毕,艳惊四座。众人意犹未尽,催她再舞一曲。而她只是眉目含笑,亭亭立于台上,胸前薄纱半遮半掩,风一吹便春光乍现,媚态横生,撩拨得人心痒痒,然后款款退下,隐于帘幕。
“还是老规矩,在座各位如收到一片花瓣,便能到后园与娉鸳倾心交流,抱得美人归。不知今夜花落谁腕?”老板娘的嗓音刚落,所有男宾纷纷撩起了长袖……
“你留下。”音心瞥了一眼手腕间的花瓣,一边悠悠地往外走,一边吩咐戎展:“保护好芜澈。”
“音心公子,这璃歌坊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七素也感觉出了气氛的异常,见他不答,又满腔热情地说:“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谁料音心并不领情,只优雅回头,一笑轻佻:“难道你与人欢爱时喜欢被人旁观?”然后也不等她回答,掀帘飘往楼下。
“哼!”七素忍住了对他拔剑的冲动,忿然转头瞪了眼戎展:“想不到你家公子是这样的人!”
戎展没有说话。
和音心一起落到台上的还有羲乘,两人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在一个婢女的带领下步入帘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