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雨后的空气里散发着雨后新芽的味道,微微的荡漾。可惜,在她走的那一年,所有的木槿树都被砍掉,换做芙蓉了。
踩着软软的新泥,心也悄悄地柔软了几分,脚边的堤岸还是两年多前的样子,爬着星星点点的青苔。
她在葱郁的树下遥望着满载青莲的水池,微微勾起嘴角。这里比古城差不了多少,一样的燥热。可是再热也过了节气,原本捧着小拳头大小的莲子的粉红荷花不见,只剩下一片片绿中带黄的荷叶,随着迎面吹来的风一波接着一波起伏荡漾,别是一番风味。
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她最爱这个河堤,总会偷偷地跑到这里看满池的荷花,偶尔有露出的莲子,便用小小的手宝贝似的摘下来。摘下之后不敢让家人知道,先跑到小孩子堆里炫耀一番,再藏在怀里,偷偷放到枕头底下枕着。
她以为爸妈不知道这个秘密,直到六岁那年的生日,爸妈送给她一块玉莲玉佩,她傻傻的问妈妈为什么,妈妈刮了她小鼻子一下,将她枕头下干瘪的莲子拿出来时,她才挠挠耳朵,不好意思的笑了。只是那玉佩,早在妈妈去世的那一年,就被她埋在了妈妈身边,陪妈妈去了。
曾几何时,这里是自己最温暖的港湾,是留在心底里最深处的地方。这里有她的欢声笑语,有她纯真无邪的童年,有她最美好的回忆,有她最珍贵的财富,也有她最痛的眼泪。
物是人非事事休。可是这里的一切都没太大变,那么人呢?
还有人会牵过她的小手,俯身扶着她的肩膀,只为配合她的步伐吗?
还有人会扮作吃样的大灰狼,不顾形象,只为将哭泣的她逗笑吗?
还有人会翘望着门口,驻守着窗外,只为等待她的身影吗?
飘落的芙蓉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柔柔拂过她的脸颊,又滑落过去。
随手拭去脸上的汗水,她提着行李箱慢慢的走着,学着小时候的样子,翘着脚尖,踢着脚下小小的石子。
枝繁叶茂、浓香飘散的芙蓉树下,几个人围着似乎是在下象棋,老远就听到催促和哈哈大笑的声音。
她站定,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静静地看着人群中那个白色衬衣的男人。平头式的发型让柔和的轮廓有些硬朗,两鬓已经泛白,以往干净的下巴上面带着青青的胡渣,笑起来时,眼角皱在一起,烙出一个深深地印痕。白底蓝杠的衬衣微垮在身上,长袖微卷,露出修长又有些消瘦的手臂。
她说过,她最喜欢他穿白色的衬衣,看起来年轻。可是,她望着那个猛拍大腿,乐的从胸腔发出震动音乐,古铜色的脸似乎皱在一起的他,所有的怨,所有的犹豫与别扭都化为灰烬,只剩下绵长的思念化为股股泪滴,奔涌而来。
两年多不见,爸,你可还好?
不知是谁看到了她,告诉了邱志谦。
一时间,认识她的大爷、爷爷们都嘁嘁喳喳的说开了。
邱志谦猛的抬头,手中的棋子砰的落在地上,起身看着她,一脸的惊喜与不可思议,讷讷的开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局促的站在那里,两手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吸吸气,缓步走过去,迎着那已经泛着莹亮的墨色双眸,蠕动了几下嘴唇,终于开口:“爸”
跟在邱志谦身后,她看着眼前略微佝偻颤抖的身影,眉头微微隆起。他才四十五岁,就已经像个五六十岁的人了。
家里的摆设还是跟之前差不多,没多大的变化,他一向不喜欢奢华的调调,只是那个小时候磕破她额角的玻璃茶几换成了红色古木的。
邱志谦边向着里面喊道:“晓娟,瑞瑞,子瑜回来了!”边向她伸出手,她一愣,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身子,看着他瞬时僵硬的手臂,别过了脸。
邱志谦顿了顿,向前一步,将她手里的行李箱接过来,沙哑的开口:“你的房子,你阿姨一直给你收拾着,还干净,先住着行吗?”
她不敢去看他近乎渴求的双眼,拂了下眼角,淡淡的点头。
邱志谦刚要开口,一个小小的人儿蹦跳着跑出来,拿着一只冲锋枪,穿着一身小小的防迷彩运动服,精致的小脸上满是笑意。见了邱志谦,猛地扑了上来:“爸爸!”
邱志谦和蔼的笑笑:“瑞瑞乖,你子瑜姐姐回来了,叫人。”
邱子瑜看着那张甜甜的笑颜,一时间有些恍惚。
最初的时候,她讨厌死了那个皱皱巴巴的婴孩,可以在爸爸的怀抱里酣然入睡。她也讨厌那个总是赢得大人的夸赞,长了一张迷人的脸庞的小男孩,却忍不住他一声声甜甜的姐姐。她更讨厌那个抢走了爸爸关注的男孩,调皮顽劣却出奇的懂事疼人,光那张笑颜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就让谁都不忍心责罚,说不出一句重话来。
可是,午夜梦回,那一声声姐姐,那个总是缠着她跟在她身后的小人,那张精致的小脸,却是最美的甜蜜。
瑞瑞看着邱子瑜,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呆呆的望着她,眼神里有些陌生也有些熟悉。
邱志谦见瑞瑞站着不动,有些局促:“你走的时候他还小,可能不”话还没说完,瑞瑞就猛的扑到邱子瑜怀里,哽咽地叫了一声:“姐姐真的是姐姐回来了吗?姐姐你骗人,你说给瑞瑞讲故事的,你骗人瑞瑞看着爸爸没偷懒爸爸醒了见不到姐姐”
邱子瑜身子一僵,眼里也有一丝湿意,嘴角微颤,伸手摸着他的脑袋轻轻摩挲着:“瑞瑞对不起”
黄晓娟听到声音,围着围裙就走了出来,被风月刻过的脸庞仍然是当年的风采依旧。看到邱子瑜的片刻,她愣在厨房门口,纤细略微粗糙的手紧紧攥着裙角,与邱志谦视线交汇,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邱子瑜看了她一眼,扯了扯嘴角,复又低下头去,看着身前小小的人儿。
房间跟她离开时一样,真的是一样,连床单都没换,干净整洁的躺在那里,床头上黄褐色的娃娃熊也还是咧着嘴,印象中她最喜欢的样子。
邱志谦帮她放下行李就默默的出去了,瑞瑞拉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放,直到邱志谦说姐姐累了,他才恋恋不舍的跟着邱志谦走出去。
她看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小人,别扭的心情松散了几分。缓缓坐在床脚,她扫视着屋里的一切,淡蓝色的窗帘,莹亮的帘珠,蓝白色的床铺,沙滩海洋的衣橱,白底蓝边的写字台,整齐的书架,简单大方的台灯,还有她一直爱不释手的各色各样的笔
真的是一尘不染,是要每天打扫多少次才会时时刻刻这么干净这么整洁,他是一直在等待着自己的吧,两年来,一直在等着自己
她缓缓地躺下,使劲往上拱了拱,枕着软绵绵的枕头,闭上了眼睛。
淡淡的花香盈入鼻间,是自己曾经最习惯的味道她皱了皱眉,习惯性的将头埋进枕头,压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枕头下有些硬硬的触感,她伸进去手,将底下的东西拿了出来。
本已经收回的泪珠顿时像断了线的珠子,蹦跳着啪嗒在手中有干煸泛黄也的莲子上,像一颗颗水晶珠子,缓缓滑过,缓缓滑落。
一觉醒来,竟是午夜了,睡眼朦胧中竟然出了一身虚汗,风吹着有股刺激的凉,回头一看,打开的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关上了一大半。
她按了按胃部,起身轻轻地打开门。
客厅里,漆黑一片,她借着手机的微光找到了厨房,打开冰箱。满满的都是吃食,全是她的最爱,带着超市的标签,日期都是最新的。
她提了两包,蹑手蹑脚的回屋。闭上门之后,狠狠地跌在床上,大吐了口气。望着天花板,一片忽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