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一架军用直升机徐徐降下,停在了县医院旁的体育场上,惊动了整个县城。机上跳下来的,是北京解放军总医院的医生们,他们遵照军委领导的指示,从大别山接走了身患重疾的刘玉蝉。
躺在直升机上的刘玉蝉,默默地流泪了。
这是她攒了半个世纪的眼泪!
首都机场上,解放军总医院的救护车直接从“绿色通道”,开到了飞机跑道旁,静候着这位远道来的“客人”。
军警车开道,一列车队穿越长安街,一路畅通无阻,风驰电掣地驶进了“解总”大院……她被直接送进了宽敞明亮的将军楼里。
每天,都有党、政、军的领导、新闻媒体前来看望、采访。她的病房里,堆满了来自社会各界的鲜花、果篮、礼品……
这几十年里,刘玉蝉独居乡下,精神和物质都过着异常清苦的生活。早年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把胃弄坏了,如今,已经到了胃癌晚期。
在这座神圣的守护生命的殿堂里,云集着国家一流的医学专家和医疗设备,党和人民在全力挽救她的生命……党和人民,都没有忘记她!
这些日子,她觉得自己真是幸福极了……
马南经常来探望她。一来,就聊起当年那些事儿,两位老人都很开心。许多尘封的往事,又都一页一页地翻了开来,蕴含无数滋味……
刘玉蝉得知,一九五五年,马南被共和国授予了少将军衔。他的哥哥马东,新中国成立后被国家追认为革命烈士。
这天上午,又有三对夫妇前来看望。进门就连声叫着“玉蝉姐姐”,他们一一和她紧紧拥抱,失声痛哭。
一问才知道,他们都是陆来鸿的子女……陆来鸿在淮海战役中率部起义,后来在国家的一个部委当了领导,晚年十分幸福。每当向子女们念叨起他的“干女儿”刘玉蝉,都禁不住潸然泪下。老人已于一九八八年病逝,享年九十三岁。一直到临终前,老人还坚持认为:“刘玉蝉没有死!如果找到她,别忘了带问个好啊!”
……又有客人来了。
一听口音,刘玉蝉就知道,这是家乡人看她来了。崇安县的领导们给她带来了家乡的大红袍茶叶、糯米酒、竹制工艺品……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
“玉蝉姐姐,您还认识我吗?”一位六十多岁的男子,来到她的面前。
刘玉蝉端详良久,摇摇头。“你是谁呀?”
“阿姐,我是杨溪啊!当年在山上……”
刘玉蝉想起来了:“那时你才多大呀?就这么高……”她用手比画了一下。
杨溪哭了,拉着她的手说:“阿姐呀,当年要不是您从枪口底下救了我,我早就死了,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刘玉蝉却笑了:“杨溪呀,你不是也救过我吗?不哭不哭了,都多大了?有六十好几了吧?”
杨溪点头道:“六十四了。阿姐,这么多年,我好想您呀……我阿爸您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
“他七几年就去世了,我阿爸一辈子没崇拜过谁,可崇拜您了!他生前一直都在念您的好,一直都拿您来教育我呢。”
“是吗?”
“阿姐呀,家乡改革开放以后,变化可大了。我前些年做生意赚了一些钱,就给我们畲寮镇捐建了一座桥,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您猜猜叫啥?”
“叫啥?”
“就叫‘玉蝉桥’。”
“为什么叫这名呢?”
“我想,让走过这座桥的每一个人,都记得这里曾经有一位叫玉蝉的姐姐,又美丽又善良,又机智又勇敢!我想让走过这座桥的每一个人,都能像姐姐那样做人做事……”
在这间病房里,几乎每天,都有这样的故事发生。
这天,马南又来探望。他见到床边站着一位五十多岁、高大英俊的男子。
刘玉蝉好像在等他:“知道你今天要来,我让你见一个人。刘星,这就是马伯伯。”
刘星显得有些拘谨和腼腆,轻声道:“马伯伯好!”
马南惊异道:“这是谁呀?”
刘玉蝉微微一笑:“我的儿子刘星。”
马南大惑不解:“玉蝉妹子,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一辈子没嫁,哪来的儿子?”
“你看他长得像谁呀?”
马南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说道:“我不敢说呀……玉蝉妹子,你就别让我猜谜啦。”
“刘星,你自己告诉马伯伯,你爸爸叫什么?”
“我爸爸叫王汉臣。”
马南惊愕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刘玉蝉道:“就是那一次,我怀上了他。后来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要把他生下来。孩子是没有过错的……”
马南把刘星拉到跟前,看了又看,说道:“孩子,让伯伯好好看看你……你知道吗,你妈妈当年可是个有名的大美人,你的爸爸,当年也是军中一少帅,风流倜傥得很呐……你能有今天,妈妈不容易啊……”他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刘玉蝉安慰道:“马南啊,别呀,怎么越老越像孩子了?当年我爱哭,可是从没见过你掉眼泪呀,不是都过去了吗……刘星很争气,五十年代考上了清华大学,学的是动力物理……”
马南感慨万千,说不容易啊,刘星!
“是不容易。是妈妈靠给人家帮佣,拉板车,靠省吃俭用,供我念的书。”
“那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现在在国家的西昌卫星发射基地,任高级工程师。这次来北京出差,知道妈妈在这儿住院,顺便来看看……”
马南又流泪了:“哦,是在西昌基地……你妈妈当年也是在基地呀,是在闽北基地……刘星啊,你只是顺便才来看妈妈吗?不应该呀,你要专门来看
妈妈,要专门来看妈妈你知道吗?你知道妈妈她多不容易啊……”刘星也落了泪,应道:“马伯伯,我记住了,我都记住了……”
往事如烟,铭心刻骨。
春天真的来了。病房外,满院子都开满了桃花和各种花,红的、白的、粉的……
刘玉蝉的病情,开始恶化,渐入昏睡。
总政领导专门打电话给西昌卫星基地,急招刘星立即进京,全天二十四小时守护在母亲身边。
这天一大早,刘玉蝉的精神出奇的好。
刘星喂母亲吃了一小碗稀粥,专门配属的秘书就进来通报:有一位重要客人,一会儿就要来探视。
刘星给母亲梳了头,在床头上摆满了鲜花,认真端详起她:“妈妈,您真的很漂亮呢!”
刘玉蝉笑了:“星儿,你也觉得妈妈漂亮?哦,看来是真的了……他们没说今天是谁要来吗?”
刘星摇头道:“就说,来了您就知道了。”
他来了。
这是一位西装革履、白发如霜的八旬老翁。身后跟着一群手捧花篮、礼品的国家军、政官员。
老翁坐在她的床前,默默地看着她,眼里溢满泪花,说猜猜我是谁?
刘玉蝉也在静静地望着他。
老翁捧出一盆散发着幽香的兰花,说道:“猜猜……”
刘玉蝉凝视很久,摇头道:“不用猜,你一进门我就认出你了。”
老翁执拗地问,你真的认出我是谁了?
“你就不想抱抱我吗?”
老翁上前,轻轻地搂住她,老泪纵横。
“二哥,你怎么来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老翁哭道:“是海协会通告了我,我是从台北转道香港,再飞来北京的,这一路,都是他们精心安排的。妹妹啊,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哥好想你啊……”
刘玉江,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一九六九年升任为国民党国防部次长,被授予四星上将军衔。八十年代以后,热衷于为“两岸和平统一”奔走呼号……
刘玉蝉只是紧紧地搂着哥哥。她觉得,这会儿真是幸福极了:“二哥,你还记得上一次抱我,是在什么时候呀?”
刘玉江摇着头,喃喃自语:“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大概是五十五年前吧?不记得了……”
“二哥,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八十八了。”
“是啊是啊,你也七十九了,对吧?”
半个多世纪的兄妹相见,感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在生命最后的三个月里,刘玉蝉尽情地享受着迟来的、巨大的、蜂拥而至的快乐和幸福。
她在弥留之际得知,自己被中央军委授予了“二级红星勋章”,享受正军职待遇……她带着满足、带着会心的微笑,带着美好的思念……离开了这个喧嚣纷杂、绮丽斑斓的世界。
她的骨灰,被国家民政部安放在了北京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
她的一生,是不幸的。
当然,也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