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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青春驿站(1)

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蓑烟雨任平生”,这是苏轼词《定风波·沙湖道中》当中的名句。原词不长,不妨照录: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鞵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原有小序曰: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苏轼一生仕途坎坷,在北宋政坛的激烈角逐中屡遭排挤,后竟被远谪儋州(今海南),但东坡生性达观,不以官场得失为念,却在文坛上成为了一代宗师。词中所写的仅是途中遇雨的小事,但却由此反映出作者随遇而安、旷达洒脱的人生态度。

“一蓑烟雨任平生”,这题目听起来有点老气横秋,但这里我并不是要对人生的风雨无常发什么感慨,所要说的,不过是年轻时的一段趣事,而此种经历,与东坡先生的“途中遇雨”那点事,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年轻时正赶上上山下乡的大潮,我于是有幸成为北大荒的一名知青。我所去的地方在嫩江,属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一部分。广袤的黑龙江原野地广人稀,我们连队的一片大豆田,从这边地头到另一边地头竟有12华里长。夏天下地干活经常遇雨,有时还遭遇冰雹,但没有谁携带雨具,风雨冰雹来袭时更无人惊慌奔逃,因为那都属于徒劳之举——雨伞雨衣在漫天的滂沱中没有任何意义;方圆数公里之内见不到一座房子,你就是跑得再快,也不可能逃脱。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原地不动,等待风雨过去,最多也就是在路边的灌木丛下面避一避——如果有幸附近有树木的话。倾盆大雨早湿透了你身上的一丝一线,应了那句话:除了牙齿,浑身没有一处是干的。我们小伙子还无所谓,脱下短衫光着膀子权当淋浴;最可怜的是女生们,薄薄的浅色衣衫早被浇透贴在了身上,不论高矮胖瘦,体形一律暴露无遗。

在风雨中不带任何雨具,且优哉游哉地在雨中我行我素,这一“习惯”一直跟随我走到北京。一次在繁华的西单大街,突遇大雨,路人皆四散奔逃,商店里、屋檐下,避雨的游客人满为患,整个人行道上顿时空无一人。此时唯有我赤着头迎着雨在街道上踽踽独行,我看街边避雨的人们冷得瑟瑟发抖,觉得他们很可笑,而他们看我,大概像一个疯子。

此后每遇到这种情景,我总是不由得想起苏东坡的这首词,觉得与他老人家“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的感受是那样切近。我的这一“习惯”直到后来娶妻生子,渐渐融进了都市人的生活,才有所收敛改变。不过话又回到题目上来,事情由小看大,“一蓑烟雨任平生”,作为一种生活态度,我觉得还是挺豪迈的。

北大荒过年

我十六岁下乡到北大荒,插队的农场地处黑龙江省北部的嫩江县,我就在这个中国极北的地方生活了整整九年。

黑龙江的冬天冷得让人难以想象。那时没有天气预报,为了实测一下温度,一次有个上海知青夜里把一块手表(上海牌的)和一个军用温度计放在宿舍外面一块大石板上,第二天拂晓他起来查看,发现上海表早已停摆,而温度计显示的温度是摄氏零下41度。严寒不说,北大荒的冬天漫长得令人绝望。从每年阳历10月就开始飘雪,11月江面已封冻得结结实实,汽车、拖拉机都可以在冰面上穿行。而到了次年4月坚冰才开始融化,真正化尽要到5月以后。

这样严寒而漫长的冬季,对我们这些内地知青来说是极为难熬的。阳历新年一过,地里也没什么农活可干了,知青开始大批回家,到了春节年根底下,整个营地几乎剩不下几个知青。留在知青点过年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无家可归的,另一种是有家难归的。前者是因为家庭解体不复存在,比如孤儿;后者多是因“文革”冲击,家庭残破或父母成为“黑五类”,虽有家却无法依傍的。这个群体有个特殊称谓,叫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言外之意,如果教育不好的话也很可能成为革命群众的对立面。我很早就成为了一名“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并因此有过多次在北大荒过春节的经历。

记得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广袤的黑龙江原野白雪皑皑,天气格外寒冷。我们九连只剩下七八个知青没有回家,原来住好几十人的知青大宿舍显得空空荡荡。大年初一这天出奇的冷,早上起来宿舍里找不到一丁点能用来洗漱的水,所有容器里的水都冻成了冰坨子。因为负责烧火墙的人也回家了,我们几个留守的知青懒得从雪堆中扒出木条子劈柴烧火。木柴湿,往往被浓烟呛得鼻涕眼泪直流还难以引燃。这冰窖一样的大宿舍是待不下去了,我和我的朋友王仁青决定找两匹马出去撒撒欢。脸可以不洗,早饭总得吃一点,外面冰天雪地,肚子里没有食可不行。这日子口,食堂未必有人做饭。看看窗台上,昨晚“除夕大餐”喝剩的半水壶酒还在,拿过来摇一摇,约摸有半斤多。我找了两个搪瓷茶缸,把酒均分成两份,拿起来和王仁青碰了一下,各自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大概没有人品尝过这种“冰镇”白酒的味道,咽下去起初是凉凉的,接着开始在肠胃里流转,由冰凉变成温热,由温热又变成灼热,过了一会儿,胸膛、肠胃都火一般燃烧起来。我们两人哈哈大笑着,系紧了扎腰绳,一起逃离了这个冰冷的地狱一样的大宿舍。

马厩里也静悄悄的,饲养员老李头不在,只有马儿在嚼着它们新年的第一顿草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王仁青挑了一匹枣红色的儿马,那匹马前额上有一溜白毛,总是骄傲地扬着头,是马群中的“美男子”,我们都叫它“白鼻梁子”。而我还是喜欢那匹铁青马,它虽然没有“白鼻梁子”漂亮,但腰腿健壮,蹄子有碗口般粗,灰黑的毛色,打着连旋的卷毛,给人一种特别安全的感觉。我在饲养班干过一段时间,九连的这些马跟我都不陌生,所以我和王仁青顺利地牵了两匹马出来。

九连的营地远离场部,孤零零地坐落在北山脚下。所谓北山,其实是一片地势较高的丘陵,登上丘陵顶部,向北是一片毫无遮挡的开阔地。那种开阔是你想象不到的,放眼望去,只看到极远处迷蒙的地平线。一位农场的老人说过,从这里一直往北,就到了苏联的西伯利亚。那时在我们头脑中能与西伯利亚联系在一起的,只有“严寒”、“流放地”、“沙皇的苦役犯”这些字眼。我和王仁青决定纵马往北。

策马先是“小颠”,后来就撒欢奔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北山脚下的鄂鲁河水库。这里被知青们叫做九连的后花园,夏天时风景极美,鄂鲁河水库平静的水面倒映着北山岗上成片的白桦林,湖畔开满野花。最好看的是野芍药,有粉红,也有白的,硕大的花瓣娇艳欲滴。但这里冬天景致比较单调,鄂鲁河水库早就冻了几尺厚的冰,冰面上覆盖着皑皑的白雪。北山冈子下面是一片低地,这里积雪很厚,最深的地方把三四米高的柞树棵子埋到了半腰。雪是陈年的积雪,上面的一层化了又冻,冻了又化,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冰盖。白酒已经把我们烧得失去了判断力,两匹马飞奔着冲向低地,几乎是同时踩塌了冰盖,陷在积雪中动弹不得。巨大的冲力把我甩了出去,跌落在铁青马前面三四米远的地方。铁青马粗壮的四蹄深深陷进了下面松软的雪窝里,它的肚子贴在了雪地上,无论它怎样挣扎,再也跳不出来了。“白鼻梁子”的命运好一些,它陷落的地方雪薄,跳腾了几下,总算纵身跃了出来,此刻正望着它窘迫的同伴在那里百般挣扎。铁青马情知跳不出去,只好暂时安静下来,伸着脖子朝天咴咴的悲鸣。

我和王仁青跌跌撞撞从雪地上爬起来,一身冷汗,酒全醒了。下面能做的事就是挖雪,救出铁青马,不然回去没法向老李头交代。我和王仁青每人撅了根柞木条子当拐杖,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没膝的积雪,好不容易挪到铁青马身边。我俩先把铁青马四周的冰盖捣碎、掀掉,然后用木棍探了探深浅,——还好,这个雪窝子不大。我俩开始挖雪,没有铁锨,只能用手扒,我挖马肚子下面,王仁青挖它的四条腿。铁青马也配合着拼命往上抬它的四蹄,两人一马倒腾了半个时辰,终于把铁青马解放了出来。铁青马悻悻地走到不远处雪浅的地方,用力抖着它长长的鬃毛,在附近转着圈子,舒展着它被困了许久的腿脚。我和王仁青都累得直喘粗气,呼出的热气在狗皮帽子上结成了厚厚一层冰霜,就连眼睫毛上都冻成了一粒粒的小冰珠,眨眼的时候眼皮似乎要粘在一起,感觉怪怪的。

我和王仁青牵着两匹马,离开这片倒霉的低地,沿着西侧平缓的斜坡来到小山丘的顶上——那里是一片开阔平坦的高地。我们俩把铁青马和白鼻梁子拴在附近的两棵白桦树上,在雪地上舒服地躺了下来,把身体并排摆成两个“大”字。

一阵朔风卷着雪沫掠过我们的头顶,又钻到南边的林子里打着旋,在树梢上发出呜呜的尖啸声。王仁青一骨碌坐起身来,望着极北的远处发呆。

“人家说这地方一直往北能到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那是俄国沙皇流放犯人的地方。”

“什么叫犯人?那都是些革命者。列宁就被流放过。”

“西伯利亚是最寒冷的地方,流放到那的人要在冰天雪地里做苦工,九死一生。”

“我们大老远从北京被赶到这儿,我们也做苦工,这里也和西伯利亚一样冷,我们是不是也和流放一样?”

“……”

我无语。没想到这个医生的儿子能想出这么古怪的问题。

在我们的北面,是茫茫风雪的西伯利亚。

在贝加尔湖荒凉的草原

深山里埋藏着黄金

流浪汉背着粮袋在走

他诉说着命运的不幸

歌声从王仁青那边飘了过来。这首俄罗斯民歌——《在贝加尔湖荒凉的草原》不知是从谁那里传开的,在知青当中广为流传。

我也随着王仁青加入了歌唱,两人一高一低互为补充,形成了一组不错的男声二重唱:

流浪汉渡过贝加尔湖,

年老的母亲迎接着他。

“你好呀,亲爱的母亲,

父兄们可过得安宁?”

“你父亲早已长眠在地下,

一抔黄土掩埋着他,

你兄弟已锁上铁镣

被流放到西伯利亚!”

两个人的歌声回荡在茫茫的雪原上,朔风吹过树林发出尖啸的声音,像是一个乐队在激越地伴奏。

歌声停了下来。两人谁都不说话,好像还在回味着什么。终于两人又无聊地躺倒在雪地上,呆呆地仰望着头顶上厚重的铅色阴云。

苍穹是那样辽远,大地一片静谧。

这天是公元一九七八年的大年初一。

草盛豆苗稀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这是陶渊明《归园田居》组诗中的句子。诗句一如他一贯的白描风格,寥寥数语,勾画出的场景却十分生动。曾任“彭泽令”的陶渊明因厌恶官场,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决心归隐田园,但他回乡务农却把自家的庄稼地种成这个样子,确实有些滑稽,可见他毕竟还是个不谙稼穑的文人书生。

“草盛豆苗稀”这样的场景,其实于我并不陌生。几十年前我在北大荒种地,即“饱览”过这样的景致,并且曾年年为之腰酸背疼、手心起泡。陶渊明当年种豆南山下,我在北大荒则是“种豆北山坡”。我插队的团场,地名叫北山。叫它北山,其实只是一片地势较高的丘陵,那里并没有什么高耸的大山,只是一片农田而已。我所在的兵团某部九连,就在北山脚下屯垦戍边,全连百十号人(大部分是各地来的知青),却种着1700垧地。“垧”是地积单位,1垧大概合内地的15亩,北大荒因为土地太辽阔,一般用“垧”来计算土地面积。这样算来,1700垧地大概有两万五千多亩,虽说机械化程度比较高,但百十来人种这么多地,还是顾不过来。每年阳历四月,北山坡上的积雪还没化干净,九连的拖拉机就迫不及待去1号地(北山坡)春耕了。因为是丘陵坡地,从营地远远望去,1号地好像是一面斜立着的大墙,一台台“东方红”拖拉机在油黑的土地上蠕动,仿佛星罗棋布的红甲虫。大田里主要的农作物是大豆和春小麦,因为适合播种的时间只有那么十来天——早了,地还没有化冻,晚了,影响作物生长期;所以每年春天都要搞“春播大会战”,全连上下齐动员,忙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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