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傅府,老夫人白氏寿宴。
虽已到了初冬的节气,可这日天气甚好,阳光和煦,万里无云,傅府上下一早便忙活着预备寿宴,及至正午,宾客满堂,老夫人华服而至,与宾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派喜气热闹。
宴会过半,老夫人坐在正中主座,贵客嘉宾轮番敬酒,傅华携着管夫人挨桌执杯道谢,酒席间人影穿梭,一时热络起来。傅洺亿远远望着父母满脸堆笑,与京中贵族拉拢攀谈,精致的妆容难掩不愠之色,再看同桌的女宾,花一样的年纪,各个精致妆扮,恭顺拘谨,说起话来玉手遮面,软声细语,不时也要用眼角勾一下自己的父母,若有似无的扫一眼邻桌之外的男宾,傅洺亿心中便已了然,原来她们同自己一样,都是展示在这里的待嫁之女。傅洺亿饮了一口热茶,“咣当”一声茶盏落桌之响引来同桌女宾纷纷侧目,傅洺亿自然不会顾及她们的眼光,起身拉住我的手,仰脸一笑道:“好无聊—陪我去那边瞧瞧!”
在众女宾惊异的目光中,我被傅洺亿拽着拖到那桌年轻的男宾跟前,一眼扫去,儒雅魁伟各异,都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其中便坐着三爷四爷。傅洺亿伸手揽过一坛美酒,仰手倒入瓷碗,皓腕执盏,早已吸引了一桌男子的目光,其中便有一墨衣长袍的青年忍不住站了起来,低声劝道:“洺亿,在座嘉宾自有我等招待,不必你来敬酒!”
傅洺亿哪里肯听,嘴里一勾,笑道:“我正想结识各位公子,哥哥却抢在前头说出我的名讳,不成,你得自罚!”
坐上有几个青年听见这话已忍不住掩面一笑,墨色长袍的男子却是皱着浓眉,板着面孔沉声说道:“闺中学得女戒女训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乖乖坐回去,爹爹还在前头,不要丢他老人家的面子!”
傅洺亿言行不改,娇笑道:“哥哥不自罚,我可要干了!”言罢仰面一饮而尽,反手杯口朝下,竟是一滴不漏。
几番对话,我已大约猜到墨色长袍的男子应该就是傅洺亿的同胞哥哥傅伯安,他身材魁伟,此刻对着这个刁蛮任性的妹妹却是毫无办法,若是起身来夺傅洺亿的酒杯,他身材高大,又有身份,两人撕扯,势必会引起更多宾客的关注,惹人笑话。傅伯安望向她身后的我,四目相对的一瞬我便已了然他的意思。
“小姐别喝了,我们回去吧。”我摁住傅洺亿再次执杯的手腕。
傅洺亿神色一凛,讥笑道:“你是个什么身份,也敢管我!”傅洺亿挣脱我的手,死死的瞪了我一眼,我再次抓住她,紧紧不放,“别喝了,回去吧。”我说。
傅洺亿使劲挣脱,我死抓着她不放,她脸上的神色越发的不耐烦,“不让我喝是吧,好,好,你喝!”言罢她将那一盏烈酒泼到我的脸上,苦辣的酒水顺着我的鼻息,我的唇角呛进鼻腔里,嗓子里,难受得我一阵咳嗽。
“傅洺亿,你太失分寸了!”说话的是四爷,他掏出洁净的帕子递到我手上,人已护在了我的身侧。
傅洺亿讥笑道:“哦,我原忘了,这丫头原是四哥房里的,听说很得四哥宠信,怎么,四哥要为了一个俾子当众呵斥我这个妹妹吗!”
一席话把众人的目光纷纷引到了我和四爷身上,大家面面相觑,各怀心思。酒水刚泼到我脸上的时候浓烈温热,此刻炽烈的酒气还在,只是寒风吹干了脸上的酒水,脸颊冰冰冷冷的,不由得让人打起了哆嗦。傅洺亿的话让四爷有些进退两难,毕竟今日的场子这样重要隆重,谁都搞不懂傅洺忆要闹哪出,傅伯安僵直的站着,没想到情形越发不可收拾,忍不住喝道:“傅洺亿,你太忘形了!”
傅洺亿毫无惧色,回瞪回去,冷笑道:“一个婢子,至于让你们这么多个爷站出来为她撑腰么!我倒是不明白了,她有什么好!”她目光冷冷的扫过三爷,见三爷低着头手握杯盏,虽然一言不发,却是冷如冰山,让人望之不禁打了个寒颤。傅洺亿心中的怒火似乎也因遇见这逼人的寒气胆战了几分,望见我时,眼中的历色又现,仰手打了我一个巴掌,骂道:“贱婢!”
众人皆惊,窃窃私语起来,这一掌让我头脑越发清醒,傅洺亿何曾相信过我与三爷毫无瓜葛,这些时日不过是养精蓄锐,她要在老夫人寿宴这日抹黑自己是早想好了的,恨不得全京都没人敢登傅家的大门跟她提亲,顺便以卵投石,试探试探三爷到底会不会护我,会不会为我挺身而出,四爷站出来了合情合理,毕竟我是他房里的婢子,主子护仆,人之常情。三爷若是站出来便有些情理不通,冷面王贵袒护一个面上素无交集的婢子,这谣言今日从傅府传出,明日就该成坊子里供人消遣取乐的段子了,而傅洺亿又岂会轻易放过我。我抬眼望见三爷怒视傅洺亿,眼中似有寒冰,是冰山崩塌前的岿然死寂,那眼神寒气入骨,透着冰凉杀气,他骨节翻白的握着杯盏,似要将它捏碎……他一向隐忍,此刻怕是已忍到极致……
“啪——”我执起桌上的一盏白水,仰手泼在傅洺亿的脸上,傅洺亿不曾想到我会有此动作,抹了一把脸颊上断了线一样流淌的水滴,瞪圆了眼睛看着我,似有惊异,似有愤慨,神色复杂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对不远处畏手畏脚一直不敢说话的两个奴婢说:“还不快过来,小姐醉了,扶小姐下去休息!”
两位胆小的婢女踌躇着,傅伯安给她俩使了个眼色,两人才敢走上前来,搀着犹在怔忡之中的傅洺亿往宴席后方的一排矮房走,我跟在她们后头,拐弯走到廊下,傅洺亿挣脱了两个婢子,回过身来对我怒目而视,仰手欲再给我一掌,我在她手掌落下之前已跪在地上,躲过了这一掌。
“奴婢僭越了,望傅小姐息怒。”我垂着头,恭顺的挑不出一丝毛病。
傅洺亿冷脸斥道:“陆萱儿—你胆子也忒大了,谁给你撑得腰!”
“无人为我撑腰,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姐。”
傅洺亿冷笑,“为我?冷水泼我让我当众献丑,你当我是傻子吗?”
“小姐何其聪慧,奴婢怎敢哄骗,外人说小姐娇惯,做事任意妄为,可与小姐相处的几日里,奴婢觉得您是个十分自持的人,我与小姐一同听课,那些规矩礼仪有些奴婢听起来都觉十分枯燥,几个时辰的课时如坐针毡,小姐是规规矩矩坐着听的,没有早下一刻的学堂。”我顿了顿,没有抬头,但觉得此时傅洺亿应该神色不坏,“小姐是把女训女戒烂熟于心的人,又自持自律,今日如此重要的盛宴,宾客满堂,小姐怎会贪恋男宾桌上的那一碗酒?”
我抬眼看她,她眼神似有闪躲,依然强作坚定的看着我,我垂下眸子继续说道:“小姐不过是不甘罢了,不愿坐在那里听从指配,任人挑选,我在心中是赞同小姐的。”
傅洺亿恣意任性惯了,自小出格的事做了不少,没有哪一件是得到别人认同的,特别是对身份卑微的下人,从来就没有好颜色。傅洺亿挑起细眉问道:“你赞同我?这话我听得稀罕,你倒也敢说得出口!”
“自古婚姻多是父母之命,门第观念颇深,小姐真性情,敢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不惜败坏自己的名声,让求亲者望而却步,然而今日盛宴是老夫人寿宴,小姐到底还是要顾及傅家颜面,奴婢觉得方才小姐在男宾那桌上说得话已经够了,不可再闹下去。奴婢那一盏白水,是让小姐顺着台阶下……”
傅洺亿冷哼了一声道:“好厉害的一张嘴,平日见你都是沉默寡言,原来是深藏不露,如此说来,我还得谢你了?”
“小姐是玲珑剔透之人,事情轻重缓急心中自然有一杆秤去衡量,奴婢多说无益,只盼小姐不要与我微末之人计较。”
傅洺亿目光漆亮,如墨色宝石发着幽暗的光,她依然半信半疑的看着我,眼里有不甘之色,半晌,趴在我耳畔说道:“这件事不会就这样轻易过去,我的东西别人抢不走,即便抢走了,我也要夺回来,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
如此一闹,我和傅洺亿的关系已降至冰点,不管我如何周旋只怕也无法让她再信服和满意。
晚上我在翠茵阁与傅洺忆告辞,可她并没有放我走的意思。她敲敲桌案上空着的茶盏,扬了一下下巴说道:“渴了。”
我放下包袱去耳房给她蓄来热水,她摸了一下说:“太烫。”又睨着我说:“屋里太热,嘴巴好渴怎么办?”
我说:“外面风凉,我去廊下吹吹,水就凉了。”
我从廊下折回房中,端着水温正好的茶盏递给她,她摸了一下又说:“这下又太凉了,喝了肚子怕是不舒服。”
我知今日之事傅洺忆心中不快,以她的性情刁难是难免的,“我再去蓄热水。”我说。
我回身,正撞到一人怀里,杯盏滑落应声而碎。
“够了!”那人低声咆哮。
我抬眼,见四爷一贯和煦的面容此刻阴郁狰狞,“傅洺亿你瞧清楚,这是傅府,她们都是傅家花钱买进来的丫鬟,有自己的主子,轮不到你颐指气使!”
傅洺忆嘴角含着轻浮笑意,“四哥是白天里没骂我痛快,晚上亲自跑到我这里来找我算账了吗?”
“你平日骄纵也就算了,今日之事被传的满城风雨,我看你如何收场!你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也不顾及叔父和叔母的名声吗?”
今日之事傅洺亿对父母多少心中有愧,四爷这样一说,她的声音也沉了下去,“我早说我不要他们为我选什么夫婿,他们偏偏不听,我只能出此下策。”
正说着,傅华与管夫人已站在门口,想来是宴席刚刚散去,他们才得空来找傅洺忆算账。四爷拾起我的包袱,拉着我到门口与傅华和管夫人虚寒两句,便带我离开了翠茵阁。
回到四爷房里,他仍是余气未消的样子,他背对我站在书案前,不知在想着什么。
“今日之事,多亏四爷。”我望着他略显落寞的背影有些惭愧的说道。
他微微侧眸,灯下的侧颜轮廓分明,薄唇微微上翘,“原本以为你们年龄相当,你去只是陪她玩上几日,今日一见,她竟被宠得比从前还要乖张,要知道如此,当初真不该让你去翠茵阁陪她,让你受了委屈,是我的疏忽。”
“四爷千万别这样想,奴婢未曾受过什么委屈。”
“我都听见了,要不是我去了,还不知她要使出什么招数难为你。”
“傅小姐不过是耍耍性子,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再说她今日心中不快,我是奴婢,忍让她些也是应该的。”
四爷猛然回身,压低了嗓音说:“我几时把你当作奴婢使唤,对你大呼小叫过,你是日日陪伴在我身侧的,我不想看见的就是你被人欺负!”
我心生暖意,“四爷纯善,处处袒护奴婢,是奴婢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