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瑞
壹
你一定还记得吧,那时我们打球总是输,大学四年我们输了四年。我说的输是真输,无论再怎么努力打,一场不赢的那种输,你一定比我记得清楚。
你一定还记得吧,大学时代的最后一场篮球赛,我们依然大比分落后,终场哨响起的瞬间,我迎着夕阳投进了一个三分球,和我们那些年的努力一样,被判了无效。坐在场边陪我们一起接受最后的失败的有小影子、聪聪、娜娜,还有几个我已经想不起来名字的女同学。不过没关系,我还能记得她们的样子,很奇怪吧,那天的一切对我来说还都历历在目。我当然也能记得你失落的样子,你眼里无人拾取的晚霞般的落寞。
你一定还记得吧,我们第一次在篮球场相遇,你一个人在练投篮,天热得让人不想说话。在此之前,我几乎都没摸过篮球。在连续投了几个“三不沾”之后,我开始捡到球就笨拙地扔给你。你没打过球是吗,老六,你问我,那你干嘛来打球天这么热?他们在宿舍抽烟太厉害,我回答你。你听了哈哈大笑,把球一扔,往地上一坐,从包里翻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那是我第一次抽烟,一大口下去,直接蒙了,有些晕眩和恍惚。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爱抽这玩意儿,难抽死了。
可是现在,我听说连你也把烟戒了。真讽刺。我们宿舍里六个人,还在抽烟的就剩跟着你们最后学会抽烟的我了。
很快,学院里的联赛开始了。我们第一次和学长打球,对方实力强劲,特别是两个后卫,一个持球突破,一个定点跳投,打得我们丢盔卸甲无力招架。下半场开始的时候,你让我上场。我吓得直哆嗦,运着球好几次差点走步,好几次在后场直接被人断球,投篮也渣得不行。我以为让我上场是把我当奇兵来用了,后来才知道,换我上场就意味着你们彻底放弃这场比赛了。
“你的投篮还得练啊,老是扔给场边看球的女生算怎么一回事?”晚上大伙在一起吃完饭回去的路上,你借着酒劲黑我,还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你蹦着跳着一个人到前面发酒疯去了,不停做着各种滑稽的投篮动作。
从那天开始,我开始练习投篮。干拔、急停跳投、后仰跳投、后撤步跳投……这些我都学不会,越着急越投越不准,而且出手姿势与日俱丑。
“算了,你还是别练了。你身体协调性不行。这是天生的。你不如剑走偏锋,练个歪把子三分什么的。你投篮的模板应该是马里昂。”有一天,实在看不下去的你说。
我当时气得不轻,我寻思着自己身材如此曼妙匀称,怎么就协调性不行了,还天生的,说得跟我小脑比正常人小似的。凭什么你的模板是吉诺比利,他的模板是纳什,而我非得是马里昂。
慢慢地,我越投越远,而且越来越喜欢跑位到底角,踩着三分线突施冷箭。跟着你们打球的第二年,我投十个三分总能中两三个了。大家都在进步,特别是你,左右手突破都练得相当犀利。每天心无旁骛地练球,我们都晒得黑黑的,班里的漂亮姑娘一个接一个地被人挖走,我们也无暇顾及。而比赛,我们依然一胜难求。
你一定还记得吧,第一次输给大一学弟的第二天,我们宿舍五个人不约而同到球场练球,只有老六没去。他说他不想为一件完全没有希望的事情再浪费时间。他从脱团那天起就开始了疯狂的学习,看样子是要考个可笑的第一名或者拿个什么傻×的奖学金。也正是从那天起,那一届我们整个专业的打篮球的男生就只剩我们五个了。葫芦娃还七个呢,老六让我们失去了唯一的替补,失去了轮转阵容,我们成了绝版的残阵。那段时间,我们都对这个叛徒嗤之以鼻。
你一定还记得吧,大三开学,我们有三个人要参加补考。班主任把我们全宿舍的人都叫到了办公室。“你们这两年干什么呢,一个个晒得黢黑,是不是去兼职了?告诉你们,收敛一点,补考不过可拿不到学位!”班主任说,忽然我们的球衣球鞋让他看出了什么,“你们不会在打球吧?别打了,咱们这个专业从来就没打出来过名堂,这么多年了,要么没篮球队,要么没赢过。你们这一届一共才几个男生,还都这样,怎么和别人打?”
我们一起大笑着从考场直奔篮球场,原来我们专业的学长们一直这么怂,除了一心欺负学弟,压根没赢过别的专业!我们的压力颓然卸却。夏天的太阳永远都是那么大,我们二对三玩得不亦乐乎,大颗大颗的汗水滴在水泥地上,很快就蒸发掉。恍惚间我看见老六远远地从球场边上走了过去,他停下来很小心地看了我们一眼。过了一会,他拎着一箱水走了过来,对我们笑了笑,低着头自己走去自修室了。
篮球场上,实力的鸿沟难以用天赋填满,更何况努力了之后才发现,我们压根就没有天赋。我们先后输给了学院里的各个对手、各个对手的学弟以及自己专业的学弟……就这样,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到丧心病狂的我们保持着一场不胜的记录,跌跌撞撞走向了毕业。
你一定还记得吧,最后一场比赛前,老六一脸神秘地把宿舍门关上,从他的柜子里倒腾出来五个鞋盒子。是的,是五双上好的篮球鞋。只有这家伙的努力没有白费,他真拿到奖学金了。
“兄弟们加油,今天这鞋虽然我白搭进去了,但你们是最棒的!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永远虽败犹荣!”老六说。
你一定还记得吧,我们最后一场比赛打的是同届的韩语专业,前三节我们僵持着比分——三十比六十二,只落后三十多分。第四节开始了,他们换上了替补让主力休息,你说这是机会,我们要抓住。可是打了那么久没休息,你的突破已经颇像现在的哈登了,踩着两团棉花一样在对方的内线里左突右晃,只不过骗不到一个犯规。老二投篮姿势已经变形得像奥尼尔的罚球,命中率则更像。老三好不容易抢到一个前场篮板,却死活找不到篮筐。没办法,他是那种你只要在篮筐下放个椅子他就不知道怎么把球放进篮筐的弱智型内线。老四在外线运球一次次假装纳什“no look pass”妙传,可惜我们没有小斯,只得和对手一起一次次默默看着篮球飞向篮板后沿。
“投进去啊,老五,一定要!”终场哨响之前,你把最后一个球扔进了我手里,大喊道。
夕阳像垃圾一样涌进我眼眶,汗水已经模糊了我面前的一切。我屈膝、蓄力、跳起、手臂舒展、左手扶球,右手手指稳稳地把球拨了出去。
球稳稳地,稳稳地……落在了你的手里。
又是一个“三不沾”。我去他妈的。
理所当然的,我们依然是最好的兄弟。同样理所当然的,毕业后没几年,我们兄弟六个逐渐断了联系。
贰
多年以后,我来到了北京,在生活中变成了一个越来越不懂生活的人。我经常会想起你们,但除非喝醉,我绝不会主动和你们中的任何人联系。这些年,生活让我不再敢去联系那些见不到却每每想起就心头一紧的人,更何况是一群五大三粗、过得好好的、让人矫情不起来的大老爷们。
有一天,苦闷极了,我无意中走进了一个体育公园,买了票,坐在篮球场旁边看别人打球。场上高手云集,有个投篮特别准的小子一下子抓住了我的眼球。天快黑的时候,他们正好缺了一个人,非让我上场。上来没多久我自我感觉良好就投了一球,打铁了。那个投篮很准的队友抓住我就骂,说我打球怎么这么独,懂不懂篮球是团队运动。我顿时无语了,只好像个傻子一样跑位,防守,直到天黑透,没有敢再一次出手。我失落极了,甚至比进来的时候还要难受。
那是我第一次在北京打球,走的时候才看见那个公园叫东单体育公园。
搬到学院路以后,每逢周末我都要去各个大学逛逛。走在那些我们考不上的好学校里,我怀念的却是我们原先每天诅咒和拼命想逃离的破学校。每到一个学校,我都会第一时间找到它们的篮球场。看着篮球场上青春四溢、生龙活虎的大学生,我会点根烟坐在旁边看着他们挥洒汗水。多么熟悉的一幕,他们也单纯地为篮球开心、奔跑、呼喊、流汗、跳跃……跟曾经的我们是那么像。也许吧,生命中任何东西都不足为奇,就连那最璀璨耀眼的青春时光也是人皆有之、人皆失之。终有一天你会发现,所有人的生活都是高度类似的。刚开始,下班以后我都会拿着篮球到北航球场自个玩一会儿,出出汗,散散心。有一天我终于敢上场了。有一拨人喊我:同学,别光自个玩啊,篮球要一起玩才有意思啊!
慢慢地,我喜欢上了跟大学生在一起打球的感觉。仿佛只要不要脸,我就还能在他们的队伍里冒充几年大学生。
我遇见了一帮又一帮大学生菜鸟,他们不嫌我喜欢投三分,也不嫌我年纪大。每当我满场飞奔,恍惚间觉得那些时间还没彻底走远。当那些年轻的面庞把球传给我、信任而期待地看着我时,有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我跳起投出那一球。
就这样,三年过去了。
那一年夏天,北航篮球场翻修,我开始寻找别的场地。北科大、北医大、林大、矿大、地大……几乎学院路的每一所大学的篮球场我都在上面流过汗。再后来,我开始寻找更远的球场,那些在小区不容易被找到的野球场。每发现一处新地方,我都会开心不已。但我不想固定在一个场地打球,或者说我不愿相信经常一起约球、打球的陌生人的友谊是友谊。
在野球场四大怪“灵活死胖子、矮壮篮板怪、勾手老大爷、高瘦远投王”都悉数经历了一遍之后,我的球技有了一些进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拉到底角投三分。
北京的球场上总有一些奇怪的人和事。
最常见的骗局就是来了几个新人,嘴里谦卑地说“加一拨可以吗,我们几个都不会打球哎”,结果就是今天别的“会打球”的都得轮流下场休息。
还有一些头戴发箍、身穿名牌、脚蹬最新款篮球鞋的小年轻,装备优良,球风炫酷。他们往往还会背个超大的运动包,里面带着两双鞋,至少花二十分钟换装备。上场以后,要么低头运球眼里只有篮筐不传球,要么一碰就喊“犯规”。这类朋友的杀伤力往往都集中在场下——通常打完球之后都会有漂亮姑娘在场边等着他们。
有一些穿戴平淡的中年大叔,貌不惊人,篮球招式也稀松平常,但往往投篮都神准,防守的时候也很会利用身体。但看着他们打十分钟休息二十分钟的疲惫样子,我害怕自己打着打着也会成为这样的大叔。
那些不传球的人最喜欢在投丢了以后大喊:“我的,我的!”然后发誓说:“今天没手感,再也不投了!”可是球一旦再次到他手里,你听到的依然是“我的,我的!”
球场上,我最烦的是一直叨叨说话的那种人,仿佛球场上所有人都是他的哥们,不是来打球的,而是来聊天叙旧的。嬉笑打闹代替了一切用球说话的球场规矩。这种人往往还喜欢对队友指手画脚,分分钟化身暴怒的波波维奇。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很自信,身边有一帮兄弟,明显不孤独,或者说孤独得不明显。
你一定还记得吧,那天我给你打电话说我在球场跟人干架了,就是遇见了这样的队友。你慌忙问我挨打了没有,然后又自问自答,肯定挨打了,你这么怂。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聊着聊着我就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我又把手机关了。不知道多少年没哭过了,当然那天我在医院的走廊上也没哭,只是无意识地掉了几滴泪。跟我打架的同样是在附近住的外地小伙,此刻正在治疗室缝他的眼角,而他的兄弟们正在门口等着他,也有可能在等着打我。我捂着自己肿痛难忍的脸等着赔他医药费。我嘴里全是口子,感觉有好几颗牙都松动了,可是医生看了看说没事。
我不知道是繁重而无聊的工作让自己脾气变得大了,还是经历了所谓的成长。或许根本就是我嫉妒他们永远有一群朋友一起打球。反正那一架打完我没有一丝后悔,从医院出来的路上感觉爽极了。那小子看起来也过了某种瘾,分手的时候我们还互相留了微信,约定以后再一起打球。
就是晚上一个人回去的时候有些孤独,如果有一个人,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是已经改邪归正的老六,陪我走回家去,那一天对我来说就太完美了。
你一定还记得吧,我们在学校的时候也跟别的学院的对手干过一架。那天的比赛我们完全是被虐杀的。他们一个专业有一百多个男生,有一大半都打球。我们总共只有五个。不知道这种比赛我们哪来的勇气参加的。刚开始说是切磋一下,上了场就不一样了。加上来了不少为我们助威的女同胞们,这帮平时见不到姑娘的工科生更来劲了,仿佛狠狠打败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就等于征服了她们。
我记不清到底是谁先动手的了,反正看到老三倒地之后,你们就一哄而上了,像几只不怕死的小蚂蚁扑向一团大青虫。球场下面的对手刚开始没反应过来,等他们反应过来之后,潮水就迅速淹没了小蚂蚁。我被人群挤到外面,因为怕出事,我就往保卫处跑。在校医院看到你们都没事,我试着安慰你们。
“你不能一直这么怂,兄弟们都在这儿呢,你怕什么,你跑什么?!”你甩开我的胳膊,冲我大喊。
叁
你一定还记得吧,今年是我们毕业的第六年。可笑的是,因为老二结婚,我们才在上海第一次聚齐了。毕业的时候,我们约定无论如何每年要聚一下的。临走那天下午,我借着酒劲提出,我们找个地方打场球吧。我看到你怔了一下。
最后我们只找到了一个小区的水泥场。皮鞋,凉鞋,帆布鞋。西装裤,牛仔裤,紧身裤。衬衫,西装,休闲服。你们一个个久疏战阵,我们依然只能二对三玩,老六依然坐在旁边看着我们。但那又如何,我都开心得都快要忘了,篮球除了和随机遇见的陌生人组队假装磨合明争暗斗,还能和一帮兄弟亲密无间一起玩得这么开心。直到车次和航班把你们一个个带走,最后只剩下我和你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这么一帮好兄弟。
“老规矩,我们斗牛吧。”你说着把球扔给我。
在连赢了你五局之后,看着蹲在地上气喘吁吁的你,我确定我们的篮球水平已经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了。我为自己球技的进步而感到万分难过。
天慢慢黑了,夜色像往常一样降临,昏冥围困着球场,一千瓦的大灯上萦绕着几只孤独的蛾子,而旁边两个人斗牛的声音,挺像我们这些年没有见面而偷偷发生的声音。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再聊起篮球的事,而是像刚认识不久的朋友那样问了对方许多世俗的问题。你拿着球走在前面,我在后面默默跟着,好像我们不是要去车站,而是我们刚刚又输了一场球赛而已。之前我们已经输了很多了,但我们还年轻,还有梦想,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你知道吗,我好多年没玩过篮球了。工作实在是太忙了。每天下班之后,我只想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那些不需要过脑子的垃圾玩意儿。周末我会陪老婆孩子去商场玩,或者就在家,我们一起做饭,享受我们的三人生活。对了,我儿子都三岁了,哪天见见你这个好叔叔。生活嘛,生活就是个慢慢受锤的过程,我的一个球——篮球早就这样被锤掉了。希望你的事业成功,过得好,活得开心,兄弟。”在候车室,你最后对我说。
火车上,我又想起那场比赛。
终场哨已经响起了。你还是拼命从人缝中把球甩给我。
“投进去啊!五!你可以的!”你再次喊道,声音里浸透了绝望。
我知道你为啥非得让我投进去,因为最终我们的得分定格在三十八,太不吉利了,本来就有很多人说我们是外语学院的“女篮”。
那天比赛之后,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起借酒浇愁,而是各怀心事,在宿舍里用持续不灭的烟头和前所未有的沉默互相埋怨着彼此。后来,你带头一个人先走了,他们也陆陆续续走了出去,就像夜的怪兽伸着利爪从我们的巢穴里一个接一个将我们抓走、吞掉一样。那一晚,我们各自不知所踪。
我曾听老二说,那晚你用剪刀把我们的篮球剪碎了,自己一个人在宿舍楼顶吹了一夜的风。虽然我们的篮球就此失踪,但我始终不信你下得了手。
我想应该不至于,我们都是习惯失败的人,又怎么会在乎“再失败一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真的没关系,即便生活让我再失败一万次,我也会爬起来,站好,蓄力,尽我所能,投出手里的球。我们的青春早已不知去向,而你随手扔给我的烟瘾和球瘾都还在我身上流淌。不管你还有没有拿起篮球的机会,我都希望你还有再次仰望篮筐的勇气,即便我们再也无法并肩。
我一定是世界上最矫情的人,现在居然还记得这些事,还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