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朋友中有人在做海鲜发货,多半是往一些离海较远的内陆城市。海南岛没有冬天,所以可以提供反季节海鲜。那些做海鲜发货的人似乎都赚到了钱,她决定也尝试一下。经过了解,她知道发货的下家通常是两类,一类专往大型海鲜酒家发,另一类是走农贸市场的海鲜档。她想两条渠道都尝试一下,之后再决定走哪一条路。各经过两三个回合之后,她决定发酒家。
酒家需要的海鲜偏中高档,供货利润也相对高;她已经懂得高利润必定也是高风险,如果遭到退货,损失会非常之大。她了解自己,她不冒进,小心驶得万年船。
她一定加倍小心。
她先找定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她跟着他做,让他带上自己,输赢由她自己承担。她借了朋友的东风,很快就上路了。
海鲜的秘诀在保活保鲜,货源成为最关键的一步。这一点她死死抓住不放。
她本钱小,人也谦恭,不会让带她的朋友对她心存提防。她走的那一点量根本不入她朋友的眼,但是对她自己来说已经是大喜过望了。
走上一笔,她会有三五百元的进项。一单生意的回款周期大约是三天。如果一切顺利,跟这样的单一个月做上十单八单是完全可能的。海鲜发货很辛苦,要跟着潮走,每一潮上来都要马上跟进,不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阿霞吃得了这份辛苦。
她依旧是把赚到的钱除了留下生活费而外,全部交给阿妈,她知道阿妈会给她存下做她的嫁妆,阿妈是家里能够主持公道的那个人,她完全信赖她。
阿霞一直很惦记阿妹,时时会塞给她一点零用钱。后来需要她关心的不止阿妹了,还有更小的阿双和阿妮。但是她对阿妹总是更关照,给钱的次数也更多。
两个侄女毕竟还小,她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她偶尔会嘱咐阿妹不要对任何人说她给她钱。
阿妹的运气真不错,除了阿爸阿妈,阿哥和阿姐都会偷偷塞给她零花钱,她的童年很开心。在穷日子当中,有时候钱就等同于爱,有人给钱无异于得到爱。
在这个意义上,穷日子真的很美好,因为你会感受到更多的爱意。
毕业那一年她十三岁,刚好赶上广东的一所体校来招收运动员学员。学校的体育老师把她推荐给体校招生老师。招生老师在测试了她的速度、力量、耐力、爆发力各项技术指标之后,将她列入录取名单。
那一整天的测试令她很茫然,老师问她是否愿意去广东上学时,她更加茫然了。要离开阿爸阿妈了吗?她不知道广东是什么东西,她甚至不明白读书为什么要跑那么远的路(要跑到海的那一边去)?她不知道怎么问老师才能解决自己心里的疑惑,她能做的只有在晚上回家时问阿妈。
阿妈听得很仔细,又问了许多她没说清楚的体育老师和招生老师的话,最后阿妈说这是好事情,好事情一定要做,哪怕是花很多钱也一定要做。阿爸完全同意阿妈说的。
阿花去广东读书的事就这么定了。
阿妈找到阿哥阿姐,告诉他们阿妹要去广东读书。
阿哥担心,怕家里供不起她。他的担忧不无道理,他已经是两个女孩的父亲,他女人的肚子又已经鼓起来,因为他必得有儿子才行。而且不止一个。但他还是表示阿妹该去。
阿姐说供得起供不起都要供。阿妹必须受到好的教育。
阿妈说有你们两个支持,阿妹一定要去广东。那是1995 年8 月,阿妹是阿爸送她去的广东新会,那是她学校的所在地。
2海甸岛东部大元
无论如何不知道会有那么巧的事,他居然和送女儿去广东上学的李德胜在同一艘渡轮上。那一天是1995 年8 月29 日。巧虽巧,但是无巧不成书的故事却没能在那一天上演,因为他们不在同一辆车上。
李德胜和女儿乘的是长途公客,他们要在8 月31 日之前去学校报到,9 月1日正式开学。
大元他们是开车到海安接自己的摄制组。当天接到并当天返回海口。大元李德胜第一次失之交臂。
大元这些年的经历很简单。
1989 年与妻子一并内调,回东北妻子的老家。主要原因在于儿子,儿子已经两岁,自打出生便在姥姥(外婆)家。
1991 年家庭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协议离婚,并商定儿子归大元抚养,暂时寄养在姥姥家,待上学时回奶奶家。
1993 年接儿子回奶奶家,儿子上学前班。
1994 年儿子上学。其后七年在奶奶家完成小学教育。
大元在七年当中有三分之一时间与父母、儿子同住,另有三分之二时间在各地游荡。
1995 年在海南省的一家传播公司上班,公司的主要业务是电视节目制作。
尽管他从来自遥远西藏的朋友处知道,偶尔会有海南的来信,但是每封信转到他手里都已经是发信之后的一年半载。他每次收到信总会写一封回信,告诉一下自己的简况。李德胜的信总是寄到他西藏的单位里,他的回信每次都会从不同的地方发出去。
对于大元来说,李德胜的通信处是永久的。
到了海口之后,他也几次想过去吊罗山看看老朋友,每次止于想想而已。须知那是个极端忙碌的年代,比早些年的深圳生活还要忙碌。十万人才下海南,其中一大半都挤在海口,令这个有着南洋古风的小城变成地球上最最忙碌的城市。
大元太忙了。
昔日滨海的一个荒芜的湾区,在短短几年里马上变身成高楼耸立的现代化都市,而且有一个特别响亮的称谓:海口金贸区。
海口老城正北面是海甸溪,是南渡江入海口的一条支流。海甸溪以北大约不足一百平方公里的一个荒岛,成为海南经济大特区最早的几个开发区之一。就是后来著名的海甸岛。
海甸岛上有两座大桥,人民桥的北面一直到海边称之为“人民路”,和平桥的北面一直到海边称之为“和平大道”。两条纵向主干道都是正南正北走向,而且相互间的距离等宽。另有六条东西走向(与海甸溪平行)的横向路,与纵向主干道编织成六横两竖的海甸岛道路主网。
海甸岛是新的海南省政府成功规划的一片新区乐土。最先开发的是西北区域的地块,以人民路为轴线聚集了许多商业机构,包括配套的菜市场各种商业网点和新成立的海南大学。生活非常方便,但是布局颇有些杂乱,与政府原先设想的现代化新区不太吻合。后来政府及时调整了开发策略,将东部的开发交给一家政府旗下的公司,统一布局统一开工建设。
海甸岛东部的面貌焕然一新,与西部形成鲜明对照。东部则以和平大道为轴线,无论主干道的宽度还是绿化效果,都较人民路有了很大的提升。路两侧新盖的小区也都很见规模,整齐而漂亮,其中间杂若干规模不大但绿荫浓郁的别墅区。
当时,政府有意把开发区域控制在四路周边及其以南地段,五路周边及其以北留出差不多相当于全岛五分之二的土地储备。五路六路以及再北面的碧海大道(环岛路)才是规划中的所谓高尚住宅区。它的大规模开发是若干年以后的事。
打从上岛那一天起,大元的落脚点就在海甸三东路上的一个新建的公寓小区。
当时,对这类既可居住又可办公的小区的称谓是“商住楼”。
他们公司规模不大,多时七个人,少时只有三个。他们有一整套只有电视台才有的那种广播级的摄录设备,算是很奢侈了。有时电视台做节目也会来租他们公司的设备,每天四百元租金。投资人给大元另配了一辆皇冠汽车。
说是公司,其实整个公司就是一个摄制组。以今天的概念,大元是制片人兼导演,从西藏跟他过来的启达是策划人兼照明,从沈阳来的大军是导演兼摄像,这是这家传播公司的基本班底。老板是湖北人,是投资人也是董事长。老板不是做这行出身,所以对公司业务过问不多,是个让员工很舒服的老板。
公司从开门到关张大约两年,完成了一部电视电影《寂寞邀请》,拍摄两部纪录片《欲望岛》《女人岛》,因为种种原因都未能最终成片。另外完成了一部大元他们在来海南之前拍摄的长纪录片的后期制作,那也是大元之所以来海南的缘由。
在海南的这两年光景,纷繁杂乱一言难尽。当有一天董事长主动开口提出将公司关张,大元大松了一口气。
每天睁开眼睛就要想如何接单,想如何将已经完成的节目卖出钱,想如何开源节流让公司继续生存,大元的头每时每刻每日每月都在拼命地转个不停。这种日子对他苦不堪言。启达和大军都是自己人,他只能委屈他们给他们仅够维持生计的薪水,整个公司一直处于节衣缩食的状态。
大元喜欢海甸岛东部,所以公司几次搬家都在和平大道附近。据他说都是因为道路两旁的那些优雅摇曳的高大椰子树。
焦头烂额的公司生活让他把离海口不是很远的吊罗山的老朋友忘了个一干二净,两年里他竟没有想起去找他二十九年前的老朋友一次。
之后他回了老家。毕竟父母和一姐一妹都还在老家。他在老家买了间小房,离父母家大约一公里多一点,他可以每天回去吃母亲做的饭菜。人们说想家通常说的都是自己的胃在想家,是想家里的饭菜。人一生对饮食的口味都是在儿时就已经被母亲的烹调所确定下来,最好吃的饭菜都出自母亲之手。
他十七岁离家下乡当知青,二十五年已矣。重新回到父母身边,终日品尝母亲的美味,这在大元是一生难得的感受。
再就是儿子,儿子上小学了。打从儿子出生,他极少有两个月以上与儿子相处的时间,现在不一样了,儿子每天晚上都在他面前。爷爷奶奶爸爸儿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儿子上学的地方刚好居于大元住处与父母亲家之间。早上奶奶送孙子去学校,或者是爷爷,大元经常会先等在学校门口,见到儿子和老妈或老爸,大家打个招呼聊上两分钟,之后目送儿子进学校,再各奔东西。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多,直到2000 年大元带儿子去了上海。
很奇怪,对大元而言,海甸岛东部很像一块磁石,总是会吸引和召唤他。打从1995 年离开,他几乎每年都会拿出几个月跑去海南岛,住到海口海甸岛东部去,享受和平大道上椰子树的摇曳,享受白沙门海滩的沙滩和波浪。
大元走了,但是启达还在,大军还在。他们都被海甸岛东部宽敞的大道和椰子树所绑架,再也不想离开了。
不行,不能叫大军,那是他爸对他的称呼,朋友们之间还是都叫他老三,老三这称呼叫了有十年以上。后来世道变了,启达不知怎么就成了达哥,大元比他大九岁未能免俗也叫达哥。老三的称呼也改成三哥,老三比达哥又小九岁。现在大元多了两位大哥,达哥和三哥。
三个人之间称兄道弟不止是敷衍附和,这是三个真正意义的兄弟,情义之深堪比刘关张,比亲兄弟一点都不差。可以这么说,海南岛对大元的魅力,有一半是源自达哥和三哥还在这里。
他俩不止是大元的达哥和三哥,也是大元儿子的。儿子从小就得到达哥和三哥的关爱,他跟三哥尤其亲近,因为三哥跟他的年龄最接近,当然三哥也比爸爸和达哥更多童心,他在儿时已经把三哥视为最可信赖的朋友。有些话他可以不对爸爸讲,却无论如何都会告诉三哥,他和三哥成了莫逆之交。
虽然大元与海南的缘分是起于李德胜,但是他真正落脚海南却又与李德胜毫无干系。像李德胜逐渐淡忘大元一样,李德胜的名字在大元后来的生活当中几乎被遗忘了。这也是时间的伟力吧!
大元和三哥的缘分始于1990 年的沈阳,那年三哥高中毕业。三哥从电影厂的照明学起,后来成了专业摄像师。他开始上班,大元刚好在做电视节目,从那时开始他们成了搭档。十九岁的三哥和三十七岁的大元,以当时的年龄差距两人可算得上忘年之交。
达哥那时已经从西藏内调,回到老婆所在的城市落脚。达哥的女儿比大元的儿子大六个月,他俩在同一年做了父亲。达哥和大元一样,对离开西藏后的生活很不适应。大元写了关于那段生活的小说《总在途中》,之后离了婚。达哥没那么惨,但也无法忍受在学校里当老师,逃到沈阳来和大元他们做伴泡剧组。那一年达哥二十八岁。1990 年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年份。
有个六个字的成语叫“往事不堪回首”。那些年里大元的日子昏天黑地,1991年离婚,1993 年登陆海南岛,1995 年从岛上撤离(大元自己),2000 年去上海的大学里任教。十年一梦,正可谓“往事不堪回首”。
在他自己看来,他和达哥一如既往没丝毫变化,三哥从男孩长成了男人,儿子从幼童长成了中学生。对于他曾经的读者包括前妻在内,他已经彻底堕落,完全脱离了小说和文学混迹于江湖。他们怎么想,大元真的不是很在意,对他而言生活就应该时刻处于变化之中,没有变化生活也就停止了。
也正是这一段生活让他深切体会到原有生活的局限,他看到了所谓的作家的生活其中包含了太多的自以为是,其实酸得要命,让旁观者觉得好笑,更觉得可怜。
他们就是一群自说自话的人,个个自信到爆棚,完全不知道自己实乃井底之蛙。
大元喜欢一本叫《刀锋》的书,一生当中读了五六遍之多。书里的主人公叫拉里,从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归来后,忽然对身边的一切生出深刻的怀疑。他有一笔数目不大的遗产可以继承,这让他能够过一种不必为生计工作的游手好闲的日子。他决定什么都不做,只是读书和到处走走看看。
不写小说的这十年,大元过的就是这样一份日子,很像书中的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