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放假回家,秀竹觉出了母亲的异样。总是一个人坐着,不说话。手里的活常常做着做着就停下来,嘴里不知道嘀咕些什么。上前跟她说话,总是迟缓地抬起头盯着你,只是笑,不搭话。
二姐说母亲这样有一段时间了,谁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去医院看了,也开了药吃,没啥效果。
秀竹心里很疼,她不知道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母亲还是那么沉默,那么安静,那么孤独。她不知道母亲心里想些什么,有什么过不去的心结。
母亲是那种遇到天大的事情都会处变不惊的人,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跟她无关一样。她总是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远离外界,远离她的女儿们,任何人都看不到她的内心。她永远不会把自己的心事袒露给任何人,她就这么压抑着,麻木着,默默痛苦着。
秀竹从没见母亲和父亲吵过架,但是六岁时的那一幕她一直印刻在脑海里。她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肯定存在着问题,只是母亲不善于表露出来,而父亲,则应该是故意隐瞒了。两个人都努力掩饰着不让家人看到。
秀竹现在长大了。她知道中国农村的传统,没有儿子就没有家庭的顶梁柱。儿子才算是家族的香火继承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里面的“后”也只是儿子的代名词。
一个家庭没有男孩子会被同村人瞧不起,被人在背后议论。母亲一连生了四个女儿,虽然父亲给四个女儿起了个诗情画意的名字,他心里也一定很失望的吧。
秀竹记得小妹小时候就一直被街坊邻居调侃说差点就送出去了。说人家都来家里抱了母亲又不忍心,说小妹留在家里都是幸运的。还起哄说小妹如果不听话人家就来把她抱走了。每次小妹一听说被别人抱走就吓得哇哇大哭,引得村人一阵哄笑。在他们眼里,好像小孩子的痛苦都不叫痛苦一样。现在想起来这些,秀竹还有些恼怒。她也不知道自己痛恨谁。
秀竹也体会到了生活中的艰难。家里几乎就是女人的世界。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顶梁柱很少下地干活,分田到户之后整天在外面东奔西跑。秀竹就知道父亲给什么厂里跑销售,具体是做什么的她从来都不清楚。
家里的农活几乎都落在奶奶和大姐二姐身上。大姐小学毕业就帮奶奶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二姐初中毕业就不再上学了,俩人做起了奶奶的左膀右臂。
家里八九亩土地的秋收夏种几乎就出自这老老少少三个女人之手。大姐未出嫁时几乎整天都在地里劳作。瘦小的个子被压得肩膀坚硬,骨节坚硬。性格也变得倔强,她干活从来不愿输给别的男人。本该柔软的手掌总是结着厚厚的茧子。小小的个子却充满了力量。
现在是二姐,像男人一样承担起了一大家子的生活。更别说奶奶的一生,注定要为这个家庭日夜操劳,无论如何都摆脱不掉这无尽的艰苦劳作。
这样的家庭状况,作为四个女儿的母亲不知道承受了多少心理压力。也不知道她那颗催弱的心灵遭遇了多少外界的攻击。在村里人的眼里,生不出男孩都是女人的过错。
母亲的心思是个谜。她把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牢牢地密封起来,任它发酵,膨胀,摧毁自己。她不愿意和孩子们透露一点,不愿意释放自己,让自己变得轻松一些。
也许母亲是想保护我们吧。秀竹心里这样想着,如果我们得知自己被嫌弃,被轻视,被笑话,幼小的我们又会用什么心态来面对?
秀竹看着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母亲,她一直这样胡思乱想着。她很无助,她不知道怎么帮助母亲,她多希望还能看到母亲脸上从前的那种温暖的笑。现在,母亲的笑已经变了,变得麻木,迷茫。
这天父亲对秀竹说准备第二天到市里给她母亲看病,让她陪着去。秀竹满口答应了,她希望母亲能恢复得好好的。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他们就早早出发。先是坐别人的拖拉机到镇上,然后乘公交到县里,再转车到市区。
秀竹一直牵着母亲的手。领着她上车,下车。母亲很听话,乖乖把手伸给女儿,被女儿握着,不说一句话。只是脸上带着本能的浅浅的笑容。
秀竹看到父亲带着她和母亲进的是精神科,心里一阵凄凉。在秀竹心里,精神科都是神经有问题的人,都是些看起来非常可怕,让人不敢靠近的人。自己这个温婉柔弱与世无争的母亲怎么可能是这种病呢。
医生给母亲做了一番检查过后,说病人这种情况应该是什么疾病引起的症状。
秀竹根本没听懂医生说的是啥病,医生解释说就是精神疾病里的一种。然后又开了一堆药物,有中药有西药。
秀竹从没听说过这种病,她问医生这病能治好吗?医生说,这病说不好到底能不能治愈,病人这症状已经有点严重了,要看病人自己的心态,还有家人的关心照顾。要多跟她沟通,多理解她,多陪她说说话,引导她把话讲出来,不要总压抑着情绪,这样对病人是非常不好的。
秀竹和父母带着一大包药从市区回到家天都黑了。
晚上,秀竹坐在母亲身边,拉着母亲的手,对她说“妈,你有事情别憋在心里,你有话说出来好吗?”母亲对她笑笑,没有说话。秀竹又说“妈,你心里是不是有很多委屈?没事的妈,你说出来没人会埋怨你的,你有啥都发泄出来吧”。母亲依然只是对着她笑,没有任何动作。秀竹心疼得流出了眼泪“妈啊,你究竟是怎么了啊,你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啊”。母亲脸上的笑没有变,却慢慢伸出手来帮秀竹擦着脸上的泪,嘴里喃喃着“不哭,不哭,竹不哭”。秀竹眼里的泪涌得更多了,“妈啊,我知道你心里有多么痛苦,你这样会害了你自己的啊,你为什么就不会发火呢,妈,求求你把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吧”。秀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母亲抚摸着她颤抖的肩膀,脸上的笑消失了,只是有些迷惑的看着她,嘴里喃喃着“竹不哭,竹不哭”。
秀竹看到母亲的每一眼都是一种煎熬。她悲伤,无助,她想帮自己的母亲。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连医生都说母亲症状已经不轻了,但是周围的人却束手无策。
秀竹每天都陪着母亲聊天,讲从前的事情。讲她多喜欢听母亲唱戏曲,母亲的嗓音有多么温婉好听。讲母亲的兰花指有多漂亮,母亲手指纤细柔软,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能挑的那么好看。讲母亲有多偏爱小妹,都不让秀竹陪她睡一个晚上。讲母亲给她做的衣服鞋子多好看,她一穿上就去跟小伙伴炫耀,把她们一个个都羡慕得不得了。
母亲依然是脸上带着本能的笑看着她,没有表情。有时会有些许反应,会认真地听,然后还会露出会心的笑,不是那种僵硬的笑容。偶尔还会低低的笑出声,轻轻叫一声“竹”,秀竹就会高兴半天。但是大部分时间母亲就像静止的水流一样,没有任何波澜。
秀竹看着母亲,心都要碎了。母亲已经把自己的心彻底封闭起来,她已经接收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了。
秀竹有时候会牵着母亲的手到外面去,去看看地里绿色的庄稼,让秋天凉爽的风吹拂着额头。母亲的脚步很慢,母亲的反应很迟钝。
她希望母亲有一天会清醒过来,会记起她还有爱她的四个女儿。会重新变回那个恬静温柔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