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李豫已然走到生命尽头,却未料到竟是珍珠送他。
一路走来,磕磕绊绊,真是印证了:灭又生,得又扔。
病了多年,李豫骇然发现如今的自己,已经枯瘦至如此。
可是珍珠几时对他吐露过自己的苦?珍珠发病,他一一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那么没用。
他陷入回忆。
在太湖初见她时,是几岁?
好像已经记不清了。
只是记得,她是那么无助。
作为皇室子弟的他毅然下河去救。这一救,促成他和珍珠的伉俪情深。也不知,这是不是命运对他眷顾。
珍珠是那么无助啊。
他向珍珠划去,却恍然发现时间过得是如此慢。
原来,时间也可以静止。
那个时候的自己,身手矫健,面容俊朗,饱读诗书。
“我娘告诉我的,吃了糖葫芦会更甜。”那是自己的声音。
他如今依然不觉得自己那时候幼稚。他愿意陪着珍珠,永远幼稚。
看看满头白发的自己,只能叹息自己老了罢?
在十七年以前,他是没有想过今日会如此无力的。多少次,在山边,水边,抑或是战场上,所向披靡,令人神往,打得敌人闻风丧胆。
那时的他,威名大振。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
安史之乱,珍珠与她分离。
倓儿被害死,他只能看着倓儿,就那么去了。
年轻时,他仍然是那么没有办法。韦妃将他视如己出,可是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韦妃娘娘出家修行。
在珍珠最危险的时刻,他没有陪在珍珠身边。
珍珠落入安庆绪手中,被安庆绪刺了肺叶,落下病根。
尽管如此,她仍然生下他们的女儿升平。
十七年前,他送珍珠;如今,十七年后,换成珍珠送他了罢?
珍珠把苦水都含着,从不对他说过一句。珍珠的苦痛,他要在漫漫岁月中去回忆体会。
李辅国,程元振都已经被他杀死,大唐交给适儿,他相信适儿能治理好。
努力睁了睁混浊的双眼。眼前他一点一点打下来的大好河山,现在,也将要与他告别了罢?
此生,他负了太多人。珍珠,靖瑶,何灵依……几乎数不清。
在他生命里出现过的,他也一一记起了。玄宗,肃宗,安禄山,安庆绪,史思明,沈易直,默延啜,倓儿……都是先他而去的。
今后,他将不再是大唐皇帝,而只是一个一生颠沛流离的普通人了罢?
建中元年版《新唐书》载:“代宗睿文孝武皇帝讳豫,肃宗长子也。母曰章敬皇后吴氏。玄宗诸孙百馀人,代宗最长,为嫡皇孙。聪明宽厚,喜愠不形于色,而好学强记,通《易》象。初名俶,封广平郡王。
安禄山反,玄宗幸蜀……十二月,进封楚王。乾元元年三月,徙封成王。四月,立为皇太子。初,太子生之岁,豫州献嘉禾,于是以为祥,乃更名豫。
肃宗去上元三年号,止称元年,月以斗所建辰为名。元年建巳月,肃宗寝疾,乃诏皇太子监国。而楚州献定国宝十有三,因曰:“楚者,太子之所封,今天降宝于楚,宜以建元。”乃以元年为宝应元年……十二年二月癸未,魏博节度使田承嗣卒,其兄子悦自称留后。三月丁未,汴宋将李希烈逐其节度使李忠臣,自称留后。五月辛酉,不豫,诏皇太子监国。翌日,皇帝携后沈氏隐,失其所在。
德宗建中元年,回鹘可汗携帝归,帝入陵,上庙号“代宗”。后沈氏被称“睿真皇后”,然睿真皇后失其所在,寂无所闻。”
一代英主,就此消亡。
感受着冬郎身体的冰凉,一滴泪从沈珍珠腮边掉落。
独孤靖瑶用命换来的续命丹,李豫并不知道她没有服用。
至于还能与冬郎相守这三年,她只是凭意志罢了。
这三年,她愈发觉得十七年前那个感觉明显些了。
但是看着虚弱消瘦的冬郎,她也只能咬牙挺下去。
谁叫她把续命丸给了适儿呢?
给适儿,并没有什么不对,适儿能承大任,他需要。
恍然记起,生适儿时,冬郎被玄宗抓回,她浑然不知,一度以为冬郎已经不在人世。她难产险些死去,亏了婼儿骗她冬郎已归,否则适儿也不会活下来。
与适儿屡次分散,她因为适儿还能叫她一声“娘”而惊叹。
适儿是缺少母爱的啊。
她对适儿还是愧疚的。
升平倒是没什么忧虑了。自从“醉打金枝”后,升平和郭暧越发和谐,自然也不会如何了。
早殇的迅儿,年才十岁。迅儿的死,与她有很大关系。
迥儿和华阳,虽然不是自己所出,但她对待他们与适儿升平一样,从来没有另眼看待过。
她的性子一向这样。
现在的她,如同在当年曲江池边一样,悲伤难受,然而面对死亡已经不怕。
她听到安庆绪道:“珍珠,你是我大燕皇后。”
她苦涩地笑。他最在意的人,除了冬郎,便是安二哥了。
默延啜说:“我回纥王庭之门,永远为你敞开。”
“默延大哥……”依稀看到那个高大俊朗的身影,沈珍珠越发觉得自己没有了力气。
自己这一生,能得到和冬郎相守的一生,她满足。
纵然他们二人是经历过怎样的生离死别!
十七年前,冬郎假扮马车夫送她,她知道。
但是她也明白冬郎不想让她知道。
罢了,这一切,缘起缘灭,已经不重要了。
建中元年《旧唐书》载:“代宗睿真皇后沈氏,吴兴人,世为冠族,父易直,秘书监。天宝十二年,上为广平郡王时,纳为正妃,天宝十四年,生太子适。禄山之乱,玄宗幸蜀,妃从幸不及,流落民间,其后被拘于东都掖庭,上犯险迎回凤翔。及上册拜为太子,为太子妃。宝应元年,生升平公主,封后。大历十二年,代宗携后隐,遂失后所在……”
沈珍珠早就写好书信,让慕容林致把李豫带回长安。而自己,就让移地建带走,把她葬在远远的地方,不要让人找到。
移地建,慕容林致二人赶到。
“珍珠……”慕容林致抹着眼泪。无论如何,她都是要送珍珠的。十七年前是,现在,还是。她早已满头白发,然而真正与她度过一辈子的移地建正值壮年。
“林致,节哀。”移地建说着,却也悲伤不已。
番外1:《改史》:
贞元二十一年。
德宗一生,如同他的父母一般跌宕起伏。
年幼便与母亲分离,之后,他又因为战乱,而居无定所。
此时,他已经大限将至。
“升平,你说,母后是否还在人间?”德宗说完,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皇兄,母后她……会不会已经……”升平小心翼翼道。
“住口!”德宗头一次对妹妹发这么大脾气。
看看升平被吓到了,德宗急忙说:“升平,你知道朕的心情的……二弟,三弟,华阳都早早去了,朕只有你这一个至亲亲人了。母后,如果她活着那便好,如果她已经不在,那,也要让她与父皇合葬才是。”
“皇兄我明白。”升平强忍眼泪道。
“诵儿呢?”德宗沙哑着嗓子说。
升平小声说:“太子殿下现在怕是还来不了。”
“这是朕的命。”德宗闭了闭眼,“合该父子见不上。升平,诵儿有疾,你一定要助他登上帝位!”
“我会的。”升平紧紧拉住德宗的手。
“升平你出去罢。”
升平依言走出。
“传史官。”德宗的声音已经很轻。
一个史官走入。
“参见陛下。”史官行礼。
德宗道:“卿家,朕听说有些人认为母后真的是被叛军玷污?”
“确有其事。”这个史官是因为奋笔直书而鼎鼎大名。
“那就让他们这么认为好了。”德宗缓缓道,“卿家可要记得,把一切关于睿真皇后安史之乱归宫的内容全部抹除,就说睿真皇后那个时候已经失踪,先帝十七年寂无所闻。”
“陛下,你应当知道董狐……”
“朕要你改。”德宗的声音不容辩驳。
“那么,升平公主殿下……”
“今后,她是崔贵妃之女。”
“如若公主听到……”
“她会明白朕的。而且,崔贵妃本就是她的养母,这么写,也未尝不可。”
“遵命。”史官只好说。
德宗难得一笑。他相信沈珍珠一定还在人间,他会在下面等着她。既然他们认为沈珍珠已经不干净了,那么就让他们这么认为好了,至于升平,谅他们也不敢说什么。
史官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
从此以后,德宗不再皱着眉头。他知道那些人会守口如瓶,史官也不会把沈珍珠已经归宫的事泄露。
以后,唐朝睿真皇后,就成为了一个红颜薄命的女子。
贞元二十一年,德宗驾崩。
番外2:《慕容林致薨》
“林致,其实,我对你很是愧疚。”移地建拉着慕容林致的手。
慕容林致已经病入膏肓,闻言道:“我不怪你,移地建。这么多年我一无所出,我才是愧疚了。珍珠等了我这么久。”
其实也才不过一年。
“你也看看自己吧,还病着呢。”慕容林致强撑着笑道,“如今我已经把医术传给升平,此生了无遗憾。”
“林致……”
“移地建。”慕容林致微笑,“你还年轻,记得要与大唐和谐相处。”
“没有你,在这个世上我还有什么念想!”移地建喊道,“林致,若是你不痊愈,我便与你一同去。”
“你做甚这么傻。”慕容林致苦笑,“珍珠等了我这么久,我应该去见她了。还有殿下……”
李倓始终是慕容林致忘不掉的人。
“我的名字叫李倓!”
现在想起李倓差点被枣核噎死,慕容林致却根本笑不起来。
彼时她与他还年轻,那时的长安车水马龙,大唐国力蒸蒸日上。
他们彼此相爱。
可是偏偏天不遂人愿。
北里,是她的噩梦。
“移地建,你要好好活着……我还有朋友要去见呢,你,答应我……可不可以?”
“林致,你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移地建泣不成声。
“一定要……好好,活着。”
“林致!”
慕容林致去的是那么安详。
移地建慢慢站起身,从桌子上拿起一个药丸。
他早在慕容林致病重的时候就已经备好了。
林致比他大了十几岁,他知道林致会先他而去。
“既然我们不能同一时刻一起死,你们,你等等我吧。”
唐德宗建中元年,牟羽可汗与可贺敦双双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