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卓磨四肢着地，擦着地板的时候，他听见大厅传来了拍手的声音。
虽然现在还是早晨五点半，但伊之吉总是在这个时间就已经起床，来到神龛前祭拜。接着，他会在佛龛前祈祷、上香，把供奉在神龛的生米、水和盐换成新的，然后将煮好的饭作为佛饭和水一同供奉在佛前。这是他每天的习惯。
木地板走廊很长，一次擦不完。卓磨用手按着抹布，一路擦到尽头，接着原路返回。
他在塑料水桶中拧干抹布，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已经擦了二十分钟的地，离完成却还很远。
今天他也是五点就起了床，用扫帚打扫了玄关一带和附近的道路，清理了路上的垃圾。之所以连附近的道路都得打扫，自然是因为伊之吉下了指示。
那之后，卓磨又用扫帚清理了房间，然后开始擦走廊的地板。要是有戴森吸尘器或扫地机器人的话应该能轻松不少，但这里没有那样的东西。就算有，伊之吉大概也不会允许卓磨使用。
伊之吉对厕所的要求特别高，卓磨要是没把厕所擦到锃亮，他就会火冒三丈。伊之吉等人管厕所叫“便所”。
“打扫便所的时候偷工减料可是会遭天谴的。便所里是有神明的。”
这话听着像好几年前流行歌曲的歌词一样。
卓磨已经在涩川组进行了一周的礼数修行。
时至今日，他都搞不懂自己怎么会陷入这样的窘境中。当伊之吉要求卓磨住进来的时候，他心想，这交涉是不可能成功了。
然而，当他走出屋子打电话找荒柿商量的时候，对方却是这么回答的：“总之，你就先依他的意思住进去，软磨硬泡地劝劝他。如果还是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他让卓磨在事情告一段落前把高利贷的工作交给下属去做。
“你听好了。你只是站在外孙的立场上劝他搬走，千万别告诉他你是烤串联合的人。”
卓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必担心。”荒柿接着说，“听你这么说，我感觉你外公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了。大概是上了年纪，头脑痴呆了。”
“我倒不觉得他痴呆了。他能注意到很细微的事，骂人的时候口齿也很清晰……”
“就算外表看起来如此，人只要上了年纪，就一定会在某些方面变得笨拙。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老人上当受骗啊。要是处理得好，别说是让他搬走，甚至连拆迁费，你都能全额收入囊中。”
“是这样吗……”
“礼数修行虽然很辛苦，但和蹲大牢比起来已经算是轻松的了。别忘了，干部的椅子在等着你呢。”
虽说卓磨从没进过监狱，但礼数修行肯定要比吃牢饭好得多。但话又说回来，犯人过的日子说不定都没有自己这么辛苦。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先是得打扫附近一带，接着打扫室内。
“打扫”二字听上去轻巧，但因为屋子十分宽敞，其实也是个体力活。六点开始准备做饭，七点吃早饭，之后还得收拾、清洗餐具。
八点开始洗衣服、晒被子。到了十一点左右，又得开始准备做饭。
十二点吃午饭，接着收拾、清洗餐具。下午接待客人、干杂活。说是客人，也只不过是些邻里的老人而已。
“哎呀，已经好几十年没见到年轻面孔了。”
一个个见到卓磨都大惊小怪的，让他烦躁不已。
五点左右出门采购食材，六点吃晚饭，之后收拾、清洗完餐具，然后烧洗澡水。每天只有短暂的空闲时间可以抽根烟，其他时间几乎全都花在了做家务上。
不过，毕竟卓磨现在仍在修行阶段，因此并非所有事都是他一个人做。在伊之吉看不到的地方，帮派成员豆藤圭介也会帮忙干些活。
豆藤这个姓和他相扑选手一样的体形非常不搭。他今年六十五岁了，已经加入涩川组四十年了，却还只是个底层的帮派成员。卓磨原以为这是因为他无能，但豆藤后来告诉卓磨，在他进入帮派之后就再也没有新人加入。
涩川组的另一个成员是名叫海老原升的二当家，但因为成员只有两人，所以他也只是豆藤一人的上司。听说他今年八十二岁，是涩川组中资历最老的成员。
伊之吉今年已经八十四岁了，这里简直像个养老院。
海老原和豆藤似乎都认为卓磨是真心想要修行，教授了他许多东西。卓磨顺着他们的意开始学习，但这些礼仪规矩着实麻烦。
指导卓磨礼仪规矩的是海老原。他一讲解起来可谓是滔滔不绝。
比如坐下时的礼仪——行坐礼时，双膝分开约两个拳头的距离，低头的同时压低臀部。手的放置方式分两种，当迎接初次来访的客人时，要将拇指向前伸出，食指和中指着地，无名指和小拇指腾空。
“在这样的状态下鞠躬，将上身倾斜四十五度，注意视线不能从对方身上移开。”
“为什么不能将视线移开？”
“初次来访的客人有可能是敌人。为了在对方攻击的时候能立刻反击，跪坐时的礼节也是比较简单的。”
另一种坐礼则是对地位较高的客人使用的“合掌礼”。将整个手掌压在地上，用双手拇指和食指组成菱形，鞠躬时将鼻子放在菱形之中。
在此过程中不能与客人对视，说话的时候要微微抬头。在得到客人的允许之前必须保持这个姿势。
“三指着地是武士时代遗留下来的礼仪。当时和现在一样，也是用手指组成菱形，但要将双手拇指、无名指和小拇指按在地上，食指和中指腾空，将鼻子放在两指中间。”
海老原告诉卓磨，这么做是为了防备自上方而来的攻击，保护要害。
“就算是地位比自己高的人，也有可能是敌人。要是在行坐礼的时候被人踩住后脑勺就不好了，所以要用食指和中指制造一个缓冲区，保护鼻子。”
根据流派不同，光是行坐礼的方式就有将近十种，卓磨听了几乎快要晕倒。在室内行走的姿势和拉门的方法也烦琐得不行。
走路时首先得收紧下巴，挺直背脊，双手轻轻放在大腿边上，两脚平行前进，就像是中间夹着一条线一样。女性走路时必须夹紧双足，男性则需要在双足间留出约三指宽的距离。
此外，关于步幅，基本上来说，男性在走过一张竖向的榻榻米时需要用三步半，女性则是六步。走路时必须压低脚踝，像滑动一般前行，让人从背后看不见脚底。
来到门前时必须在走廊上跪坐——双膝着地，脚掌伸直，将臀部放在脚踝上。在这样的状态下呼唤屋里的人，将拉门拉开约一个拳头大小的缝隙。然后还得说一句“打扰了”，才能进屋。
进入房间时必须先把离入口较近的那只脚放进去，此处也有两种不同的做法。解除跪坐的姿势，暂时站起身进入屋内，然后再恢复跪坐的状态，关上拉门；或者保持跪坐的姿势“膝行”进屋——用膝盖慢慢蹭进去，然后关上拉门。相反地，用膝盖把身子挪出房间的做法被称为“膝退”。膝行用于进入摆有神龛、佛龛的房间，或是大小在四叠半以下的小房间。
在进屋和屋内行走的时候，必须注意不能踩到门槛和榻榻米的边缘，否则会导致其重心偏移，加速房屋老化。还有一种说法，认为门槛和榻榻米的边缘是一种将客人和主人的世界分隔开来的结界，必须保持洁净。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很多种说法，但几乎都是迷信罢了。
“过去，人们会将家纹印在榻榻米的边缘上，踩在上面是一种非常失礼的行为。在更早之前，还有种说法是为了提防躲在地板下的恶人将刀刺进榻榻米的缝隙，所以才刻意不去踩踏榻榻米的边缘。”海老原如此说道。
卓磨这才明白伊之吉当时为什么会发火。
他还向海老原询问了不能挪动坐垫的原因。
“坐垫是主人为了接待客人而铺好的。客人要是动了坐垫，就代表不满意主人的接待。所以也不能用脚踩。”
“不就是一个坐垫吗？真麻烦啊。”
“现在情况已经好很多了。在过去，主人还得将坐垫折叠起来，等客人来了再将其铺开，用手展平。近来这个步骤已经被省略了。在客人的面前铺开坐垫有着拓宽人脉、开运祈福的寓意。”
“又是迷信啊。”
“倒也不能这么说。在面对敌人的时候，主人会在坐垫中藏毒、藏刀。主人当面展开坐垫，客人也就放心了。”
这方面的知识倒是很有种黑帮的感觉，但这么多规矩都要一一遵守，实在是太过刻板了。卓磨心想，涩川组肯定就是因为拘泥于这种小事才会衰败至此的。
听海老原说，涩川组诞生于明治时代中期，当时主要由一群以赌博为生的赌徒组成。帮派在巅峰期成员过百，名震全国。
但在进入昭和时代之后，伊之吉继承了涩川组帮主的位置，帮派便开始低调行事，尽量不去吸引警察和平民的目光。涩川组这之后主要开始从事土木业和运输业，不再沾染赌博。
然而，因为伊之吉不再从事非法行业，却还墨守成规，导致帮派收入和成员人数骤减，现在只靠着仅有的一些积蓄过日子。
如果干的都是正经工作，那根本没必要当黑帮。把帮派解散或是干脆转型成公司，都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无奈伊之吉太不懂得变通了。
强制他人遵守毫无用处的礼仪规矩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但如今，就算想劝他也为时已晚。
卓磨擦着地，频频叹息。
卓磨终于完成了清洁工作，开始准备早饭。
海老原和豆藤管厨房叫“伙房”，口音浓重的伊之吉则把伙房念成了“货房”。厨房中的厨具一应俱全，但有种昭和时代的怀旧氛围，让卓磨觉得确实应该称其为“伙房”。
一日三餐到点了就得去做。配菜和汤由豆藤准备，卓磨负责煮饭和洗碗。不过，卓磨仍在学习煮饭的技巧，豆藤会经常教导他如何淘米和控制水量。
豆藤为涩川组打杂多年，做饭、洗衣和打扫起来驾轻就熟。唯一的缺点就是他这个人沉默寡言，想找他闲聊几句都很难，让卓磨觉得有些闲得慌。
“对……对不起。俺……俺不太会说话……”豆藤用沙哑的“胖子声”辩解道。
别看他体形壮硕，性格却十分温顺，与其说他是黑帮成员，倒不如说更像是个家庭护理工。
根据伊之吉的指示，每餐的人均伙食费必须控制在三百日元以内。因此，卓磨每天都只能吃些粗茶淡饭。就算帮派状况再怎么不济，三百日元也实在是太少了，能做出来怎样的菜也可想而知。
配菜只有一道烤鱼、煮菜或是土豆饼一类的廉价家常菜，剩下的就是米饭、味噌汤和腌菜。如果不吃米饭，就吃乌冬面或荞麦面。菜肴如此寒酸，还得严格讲究规矩，在伊之吉动筷之前谁都不能用餐。
用餐地点在一间十叠的日式起居室中，座位也有讲究。伊之吉坐在长方形餐桌的上座——寿星座，卓磨则坐在其对面。
虽然两人距离很远，但面朝着伊之吉，卓磨感觉饭都吃不下去了。起先，热腾腾的现煮米饭还让卓磨感到挺新鲜的，但餐餐都吃一样的东西，很快就腻味了。
“不能偶尔到外头去打包些食物，或是叫点外卖的盒饭来吃吗？快餐其实也很好吃啊。”
几天前，卓磨曾在晚饭的餐桌上如此提议道。伊之吉怒目圆睁地告诉他：“一个大男人，吃个饭别这么啰唆。餐桌上有什么就安安静静地吃什么。”
伊之吉胃口小，也没有晚酌的习惯，因此用餐时几乎没人说话，气氛十分凝重。
吃过晚饭，卓磨收拾、清洗完餐具，开始准备洗澡水。洗澡的先后顺序也得按照地位来，先是伊之吉、海老原、豆藤，然后才是自己。
老旧浴缸的表面铺着小片瓷砖。卓磨觉得瓷砖缝隙间全是老人身上的污垢，让他感到无比不快，所幸浴室中还有个莲蓬头可以冲澡。
洗完澡，打扫完浴室，卓磨才终于得以休息片刻。不过，伊之吉规定的就寝时间是十点，因此卓磨也没办法出外玩乐，只好在自己的房间中度过短暂的闲暇时光。
卓磨被安排住在一间四叠半的日式房间中，别说电脑了，里头甚至连台电视都没有。他本打算将自己的电脑从事务所带过来，但这屋子里连网络都连不上。此外，屋里也没有取暖器，晚上冷得让人睡不着觉。
无可奈何的卓磨只好躲在被窝里玩手机，直到睡意袭来。
这部手机不在他人名下，是卓磨自己的手机。网上的新闻全都是些悲惨的事件和名人的丑闻，论坛上充斥着诽谤和重伤的文字。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卓磨觉得当今社会实在是堕落不堪。
今后若是想要在这样的一个格差社会[10]中生存下去，就必须尽可能地多赚钱。然而自己现在却在这种地方修行礼数，一分钱都拿不到，实在是太蠢了。虽说在这里不需要花钱，也算是一种节约，但这样的生活一点乐趣都没有。
在这一周时间里，卓磨唯有在遇见饭田梨江的时候才感受到了一丝喜悦。
他曾若无其事地向豆藤问起过梨江的事。她今年二十四岁，是附近医院的一名护士，因为担心伊之吉的身体状况，不时来家中探望。
卓磨昨晚也在走廊上碰见了梨江。
“哎呀，是卓磨大哥。”梨江停下脚步，笑着向他搭话。
卓磨问她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是听海老原先生说的。听说你加入涩川组了？”
“不，我没有加入帮派，只不过是在这里修行……”
“不过，真是太好了。涩川组的成员全是老人，我还挺担心的。”
“虽说是老人，但他们毕竟也是黑帮啊。你就不害怕吗？”
“一点都不会。我从小就受到伊之吉先生……帮主很多照顾。”
梨江生在这个街区，老家是开杂货店的。
“护士特地跑到家里来，是因为帮主的身体出了问题吗？”
“倒也没那么严重，就是因为营养不良导致免疫力低下。前一段时间还得了感冒，好几天卧床不起。”
“营养不良？”
“嗯。缺乏能量和蛋白质。这在高龄人士中是很常见的。”
“帮主的食量确实很小。”
“请卓磨大哥也帮我劝劝他，让他多摄入些营养。”
明明只遇见过两次，梨江却对卓磨十分亲昵。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接触女人，卓磨竟一时害臊，什么话都没说就离开了。他无比期待着下次与她相见。
卓磨准备好早餐，将食物端进起居室。
伊之吉会在七点准时来到起居室。所有人都得在向他行过合手礼——将双手按在榻榻米上问好之后才能坐上餐桌。今早的配菜是烤鱼干，除此之外就只有司空见惯的味噌汤、腌菜和米饭。
伊之吉、海老原和豆藤像是在执行着某种仪式似的一言不发地动着筷子。起居室中虽然有一台电视，但并未接上电源。因为擅自打开会被伊之吉责骂，卓磨只好在餐桌下看着手机。
“蠢货！吃饭的时候专心点！”
结果他马上就被伊之吉训斥了。
伊之吉只吃一小碗米饭，吃完也不再添。
卓磨自然要添饭才能吃饱，但若是碗里剩下了哪怕一粒米饭，伊之吉都会从餐桌的另一边探出身子，朝他怒吼：“饭不吃干净是会遭天谴的！”
说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伊之吉的影响，卓磨的母亲生前也经常告诉他不珍惜食物就会遭天谴。厕所也好，剩饭也好，过去的人们还真是害怕遭天谴啊。
不过，卓磨的母亲年纪轻轻就因病去世，看来遭不遭天谴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即便伊之吉每天跪拜在神龛和佛龛前，也只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如果修行礼数就意味着必须强迫自己接受过去人们的价值观，那年轻人肯定没办法坚持下去，帮派落魄至此也是可想而知的。
平淡无味的早餐过后，卓磨开始收拾餐具。就在这时，玄关方向传来了玻璃门被拉开的声音。
“有人吗？”
伊之吉听见男人的声音，朝玄关方向抬了抬下巴。
这是在叫卓磨去开门。会这么一大早就到家里来的，恐怕也只有邻里的老人和上门募捐的人吧。
然而，卓磨来到玄关之后，却见到了两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
其中一人的眼神异常锐利，脸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疤。他个子高挑，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另一个男人看上去在二十七八岁，皮肤黝黑，嘴边长着细细的胡须。
两人看起来似乎都是道上的人，卓磨不禁有些紧张。
“有什么事吗？”他如此问道。
脸上带伤疤的男人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半弯着腰，左手置于膝上，伸出右手，掌心朝上。
“想必此处便是帮主宅邸。在下前来借宿，请容通名报姓。”男人用凶狠的声音说道。
伤疤男背后的胡须男也摆出了同样的姿势。
卓磨眨了眨眼睛。
“通……通名报姓？”
“若是帮主，请听在下道来。若是兄弟，请恕在下无礼。”伤疤男说道。
卓磨原以为对方在开玩笑，但男人的眼神非常认真。他注意到男人放在膝盖上的左手缺了小指[11]，吓了一跳。
这个男人果然是黑帮的。
正当卓磨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作答时，伊之吉来到了玄关。
“给我滚一边去！”
卓磨被伊之吉推回了走廊。他因为在意事态的发展，原地跪坐了下来。
伊之吉在地板框上屈膝坐下。伤疤男保持先前的姿势，说道：“想必您便是帮主。请听在下道来。”
“请远道而来的小哥先听在下道来。”伊之吉如此答道。
“万万不可。依见面礼的规矩，请帮主先听在下道来。”
“太阳东升而西落。请远道而来的小哥先听在下道来。”
“河水自高往低流。请帮主先听在下道来。”
简直像是在排练古装剧一样。这时，伊之吉行了一礼。
“恭敬不如从命，帮主涩川伊之吉洗耳恭听。”
“多谢帮主赏脸，请容在下通名报姓。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通融。在下生在东京新宿，于花园神社初浴，在歌舞伎町的霓虹灯光中长大。因一时兴起，离家远行。”
不知何时，海老原和豆藤也来到玄关前，盯着伤疤男看。伊之吉将拳头按在地上，行着坐礼。
伤疤男继续说道：“请容在下高声自报家门。在下不才，乃樱田门一家柳刃组第四代帮主，姓柳刃，名龙一。如您所见，在下实属冒失之人，给旅行途中各位大哥大姐添过不少麻烦。烦请牢记在下不堪入目的面容，今后凡事还要承蒙帮主多加关照。”
“请多关照。”伊之吉说道。
自称柳刃的男人将手掌朝向胡须男。
“此乃舍弟火野丈治。”
接着轮到胡须男自报家门了。
“在下生在横滨元町，于本牧埠头初浴，以山下公园为玩乐之场，在伊势佐木町的夜雾中长大……”
这个男人也说了和柳刃类似的话。
之后，伊之吉对伤疤男说道：“两位着实礼数周全。请抬起手来。”
“请帮主先抬起手来。”
“那么，便一同抬手吧。”
听伊之吉这么说，两人端正了姿势，向其道谢，并鞠了一躬。伊之吉也低头示意。至此，奇妙的仪式终于结束。
那天傍晚，卓磨双手提着塑料袋，走在店铺林立的街道上。
袋子里装满了日本酒、烧酒和罐装啤酒——是伊之吉命令他到酒水店买的。
伊之吉平时不喝酒，因此他的这一举动让卓磨有些意外。他似乎是打算用酒招待今早来访的两个男人。
那之后，伊之吉把两人请进起居室，端上茶水。
“老夫已经好几十年没见到能把见面礼行得这么好的客人了。两位还这么年轻，可真是了不起啊。”
“不，多有不周，还请帮主海涵。原本还应带条手巾过来的……”柳刃说道。
名叫火野的男人一脸郑重地坐在他身边。
不知为什么，两人都将端上来的茶水用两口半喝完。
“嗯。”伊之吉赞赏道，“实在是礼数周全。看来这个国家还是有希望的。”
一下子手巾一下子礼数的，卓磨被搞得一头雾水。
海老原告诉他，在旅人脱去草鞋——拜访其他帮派时，按规矩是要带上一条手巾的。
“在行过见面礼后，旅人会在地板框上坐下，对主人说‘容在下伸手入怀取物’，并将手巾递给他。还要说些‘一点东西，不成敬意，还请收下’之类的话。”
“主人就算收到手巾也不会开心吧。”
“主人并不会真正使用这条手巾，而是在旅人离开帮派时归还给他。据说只要看到一个人的手巾，就能知道这个人的历练程度如何。”
“那个‘伸手入怀’又是什么意思？”
“之所以要先说‘容在下伸手入怀取物’，是因为担心主人误会自己打算从怀中取出匕首。”
“原来如此。这跟刑侦剧中，犯人将手伸进外套口袋前事先声明自己并不是打算掏出手枪是一个意思啊。”
“两口半喝完一杯茶，意味着对帮主的服从。如果当晚发生了斗殴，客人就必须出手相助。”
“所以，那两人是要住在这里吗？”
“没错。他们好像是在找人……”
两人来到客厅后，卓磨便在伊之吉的催促下向他们打了招呼。柳刃和火野恭敬地对卓磨低下了头。
“二当家海老原先生告诉我们，您是帮主的外孙……”
柳刃如此说道，伊之吉却摇了摇头。
“这小子只不过是在这里修行礼数的。他还是个连左右都分不清的毛头小鬼，有什么事就尽管差他去做吧。”
真是多嘴。
柳刃和火野似乎打算在这里久住。在吃午饭时，两人都吃了两碗米饭。据海老原说，这也是一种礼节。因为光吃一碗的话，就和供奉在佛前的佛饭一样，不太吉利。
见面礼也好，其他规矩也好，一条条都烦琐至极，令人犯困。大概是因为过去的人闲着没事干，为了打发时间才发明了这么多麻烦的规矩吧。
卓磨回到涩川组，走进伙房，发现柳刃正在盯着厨具看。
豆藤站在他身后，露出为难的表情。
“这……这位客人说想要下厨……”
柳刃转头看向卓磨，伤疤脸上露出了微笑。
“非常抱歉，我可能有些多管闲事了。不过我俩暂时要承蒙各位关照，希望两位能允许我负责准备一日三餐，以表谢意。”
“三餐都由你准备吗？”卓磨问道。
柳刃点了点头。
“烹饪是我的兴趣。我已经得到帮主的许可了。”
“可是，你知道伙食费必须控制在每餐人均三百日元之内吗？”
“这我已经知道了。不过这里的调味料似乎不怎么多，所以我已经征得帮主同意，用另外的钱购买了。”
“那……那个，”豆藤说道，“如……如果有什么东西不够，就……就让我来买……”
“没关系的。豆藤先生，您就好好休息吧。”
听柳刃这么说，豆藤离开了伙房。卓磨本打算跟着他一起走，却被柳刃喊住了。
“卓磨先生，请你留在这里。”柳刃说道。
卓磨停下了脚步。
“我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吧。反正晚饭是柳刃先生你要做的，不是吗？”
“是的。”
“哎呀，真是轻松了不少。那就都交给你了。”
“不，请卓磨先生留在这里协助我烹饪。”
“要我帮你吗？”
“对。不光是煮饭，做菜也是一样。”
“哎？”
“此外，帮主还让我对卓磨先生严加管教。非常抱歉，从今往后请允许我直呼名字。”
“直呼名字倒是没什么，但我很没用的，帮不上你什么忙。”
“那在你成为有用之人前，就给我好好学习。”柳刃面无表情地说道，语气和之前大不相同。
虽说得到了伊之吉的许可，但一上来就发号施令，也太不客气了吧。正当卓磨打算回嘴的时候，火野提着超市的塑料袋回来了。
火野一看到卓磨就露出微笑，以及洁白的牙齿。
“嗨，卓磨。我听说你要帮着做饭啊。”他用亲昵的口吻说道。
卓磨不禁“啧”了一声。
“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还没说要帮呢。”
“喂，你可当心点，别惹大哥生气啊。”
这两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尽管卓磨从没听说过樱田门一家柳刃组这个帮派，但他们长成这副样子，怎么看都是黑帮，多半是不会有错的吧。
不过，卓磨好歹也是烤串联合会的成员。对方摆出这种轻蔑的态度，他没办法忍气吞声。卓磨深吸一口气，瞪着两人说道：“我反倒要奉劝你们两个，别太得意忘形，小心惹祸上身。”
“噢——”柳刃说道，朝卓磨的方向踏出一步。
“哎呀……”火野嘀咕道，露出为难的表情。
柳刃将脸凑近卓磨，说道：“同时制作多份餐点的时候，需要制作人之间步调一致。如果有问题，还是尽早解决为好。”
柳刃面不改色，全身上下却散发出了杀气。卓磨硬撑着没有后退，问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刚才说，让我们不要惹祸上身。这‘祸’是个什么意思，我倒是想见识见识。”
话被说到这个份上，那就只有上了。卓磨一把抓起柳刃的衣领，另一手握成拳头。
拳头随时都会落到柳刃脸上，但他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他缓缓将手伸向领口，握住卓磨的手，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另一只手伸向卓磨腋下。回过神来时，卓磨发现自己已经被柳刃扭住胳膊，制伏在地。
柳刃抓着卓磨的肩膀将其拉起。
“如何？还想干架吗？”
卓磨默默摇了摇头。
柳刃刚才那番身手和按住自己肩膀的力道都非比寻常。虽然被迫认输让卓磨懊悔不已，但他安慰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了留在这里说服伊之吉接受拆迁。
柳刃转身开始准备做饭。火野再次朝卓磨露出笑容。
“你看，我跟你说了吧。别做无谓的抵抗了，好好加油吧。”
这么说完，他便离开了伙房。
塑料袋中装着白菜、鸡腿肉糜、粉丝、大蒜，还有胡椒、芝麻油和辣椒粉一类的调味料。卓磨看了眼收据，除调味料外，其他食材的合计金额不到一千八百日元。加上柳刃和火野，帮派里一共有六人，正好勉强满足一人三百日元的伙食费要求。
不过因为和柳刃起了冲突，时间已经五点半了。早上煮的饭还有剩，原计划是用剩余的食材做些小菜作罢。距离晚饭时间六点只剩下三十分钟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究竟能做出些什么？
柳刃用水壶和砂锅烧着开水，快而有力地将白菜切成大块。菜叶部分切得稍大，菜帮部分则切得较细。出神入化的刀工让卓磨看得入神。这时，柳刃吩咐他将放在橱柜里的干香菇泡发。
“泡发的意思就是浸泡在水里吗？”
“原本是应该放在冷水中浸泡一整晚的，但现在没那个闲工夫了。稍微清洗一下，放进一个小碗中，加水没过香菇，用微波炉加热三分钟。接着静置十五分钟，然后放入锅里。”
卓磨刚把洗好的香菇放进微波炉，柳刃又让他准备鸡肉丸。
柳刃将切好的白菜放进锅里，将大蒜磨成蓉，接着用沸水把粉丝泡开，动作如行云流水。
虽然卓磨从未做过鸡肉丸，不过他记得烹饪节目中提到过，得加入鸡蛋和淀粉。在他伸手从橱柜中拿取这两样东西时，柳刃却说了一句“不用”。
“不需要那些东西，只用鸡肉就行。”
卓磨心想，少了这两样东西是做不成肉丸的，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把鸡肉糜放进碗里，用手搓圆。柳刃立刻又制止了他。
“你在干什么？不用搓圆。”
柳刃双手各持一把大汤匙，用其中一把舀出鸡肉糜，另一把调整形状，然后放进锅里。
“懂了吧？剩下的交给你。”
卓磨接过汤匙，将鸡肉糜放入锅中。鸡肉糜浸泡在沸腾的热水中，立刻形成了丸子的形状。正如柳刃所说，完全不需要淀粉和鸡蛋。
柳刃将蒜蓉和粉丝加入锅中，淋上大约半勺芝麻油。接着他看了眼手表，把泡发的香菇连同香菇水倒进锅里。
伙房中弥漫着芝麻油和食材的香味。尽管什么调味料都没加，汤汁却呈现出金黄色，令人食指大动，口舌生津。卓磨还在好奇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没想到柳刃却关上瓦斯炉的火，盖上了锅盖。
“做好了。端过去。”
卓磨把碗筷摆上矮桌，将砂锅放在点了火的卡式炉上。柳刃拿来了一种名叫Alpensalz的岩盐、辣椒粉和黑胡椒粉，将这三样调味料分别倒在小碟中。
傍晚六点，所有人围坐在了矮桌前。
伊之吉带头，众人用啤酒碰了杯。许久未碰的啤酒格外沁人心脾。
柳刃揭开砂锅盖子，再次淋上芝麻油，用长筷子轻轻搅拌均匀。接着，他伸手示意大家看向装着岩盐和辣椒粉的小碟。
“这火锅中没有加入任何调味料。请各位在汤汁中加入岩盐享用，用量请自行拿捏。辣椒粉和黑胡椒粉也是一样。”
火野拿起汤勺，麻利地将汤汁舀进众人碗里。接着他在碗中加入岩盐，舀入食材。结束之后，火野说道：“大概就是像这样。我少放了些盐，如果有需要，请各位自行添加。”
“老夫不客气了。”伊之吉双手合十，端起碗啜了口汤，立刻发出了赞叹的声音。
“真好喝。汤汁非常鲜美。”
满是伤疤的脸上绽开了微笑。
卓磨在双手合十后也喝了口汤，汤的味道让他大吃一惊。芝麻油的醇香、鸡肉糜的鲜美同白菜、香菇和大蒜的汤汁绝妙地交织在了一起。
唯一的缺点是咸味和辣味有些不够，于是他便往汤中添加了岩盐和辣椒粉。汤汁立刻变成了卓磨喜欢的味道，进一步激发了食欲。鸡肉丸由纯鸡肉制作而成，风味颇佳，一口咬下，清爽的汁液便在舌尖绽放开来。
菜叶部分已经开始变得略微黏稠，甜味柔和；菜帮部分则清脆爽口，水分十足。充分吸收了汤汁的粉丝顺滑无比，非常适合在吃鸡肉丸和白菜的空当来上一口。
中途卓磨试着加入了黑胡椒粉。他没想到黑胡椒和火锅居然这么搭。香辣的口感非常下酒。
平时不喝酒的伊之吉接连喝了好几杯啤酒，说道：“柳刃先生，这火锅真的非常美味，但老夫真怕会喝过头啊。”
伊之吉眼眶泛红地笑了。平日里负责伙食的豆藤对这道火锅的做法十分在意。
“这……这是什么火锅？”
“这道菜的原型是一种叫作扁炉的火锅。”柳刃接着说道，“扁炉是被一位名叫妹尾河童的舞台设计家在一篇散文中介绍之后出名的，不过据说它原本其实是中国南部广西壮族自治区的传统菜肴。正宗的扁炉除了白菜和粉丝，还会加入鸡腿肉和五花肉。不过，考虑到预算和食用时的方便，我选择把鸡腿肉做成了肉丸子。”
“做成丸子的话，就算像我一样牙口不好的人也能毫不费劲地咬开了。”海老原说道。
他平时和伊之吉一样食量很小，今天却连吃了好几碗。
柳刃继续说道：“鸡肉丸是用纯鸡腿肉做的，如果喜欢更清淡一点的口味，改用鸡胸肉也可以。制作的时候加入姜和葱，味道也会有所变化。”
“原来如此。不过，往火锅里加黑胡椒粉的做法还挺少见的啊。”
“正宗的扁炉其实是只加盐的。不过因为黑胡椒粉和咸味火锅很搭，所以我也加了进来。原本扁炉里也是不加大蒜的，但我觉得加入之后味道更浓郁，营养价值也更高。”
“家里全是老头子，偶尔也得吃点补身子的东西啊。”伊之吉说道。
锅里的食材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汤汁。浓缩了食材精华的汤汁颜色变深，鲜美得令人欲罢不能。
正当卓磨打算舀汤时，柳刃说道：“接下来要做收尾菜[12]了。把饭和腌菜拿过来。”
卓磨去了趟伙房，将放在冰箱中的盒装腌萝卜、腌芥菜以及早上煮的米饭拿了过来。
柳刃把饭倒进砂锅中，稍微撒了点盐，用汤勺搅拌均匀。
“这个下次再用吧。”
柳刃把腌芥菜放到一旁，将腌萝卜装进盘中。
片刻过后，在砂锅中煮过的米饭变成了金黄色的粥。卓磨还来不及伸手，火野就已经为众人盛好了粥。
热腾腾的粥仿佛要把舌头给烫焦一般，必须吹凉之后才能放进嘴里。不过，这吸收了汤汁鲜味的粥堪称一绝，即便烫嘴，卓磨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吃下了肚。腌萝卜冰凉爽口，作为配菜非常合适。
“扁炉的粥配上另一种加了甜酒、甜味较强的腌萝卜也很不错。今天我只用了火锅的汤汁，如果加入打散的鸡蛋，做成杂烩粥也很好吃。”柳刃说道。
“哎呀，”伊之吉发出赞叹，“真是吃了个痛快。老夫好久没吃这么饱了，都有些撑了。”
“我也一不留神就吃多了。”
海老原身子后仰，抚摩着肚子，光秃秃的脑袋微微发红，半闭着眼，像是快要睡着了。
“您……您做的伙食实在是太美味了，俺……俺真的无地自容。”豆藤一脸尴尬地挠着脑袋。
柳刃摇了摇头。
“今天中午我吃到了豆藤先生准备的午饭，不愧是经验老到，味道无可挑剔。我平日里唯一的嗜好就是烹饪，只不过是懂得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