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颜有个秘密,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她其实根本不是圣上那位最受宠的唯一金枝玉叶的女儿——临乐公主高楚颜。
自己,不过是一个鸠占鹊巢、强占着公主身份的高仿西贝货罢了。
究其缘由,却是她此生心中最不愿再揭开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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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陷入黑暗的时候,楚颜发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战场。两年以来,她无数次梦回官陵一役,无数次在半夜惊醒痛哭流涕,却无法改变已经注定的结局。
天空是黑的,像一团化不开的浓稠乌墨。远远地传来西风呼号的声音,如同有千万亡魂在其中凄厉地哭嚎惨叫。它们盘旋在这里,满腔家国破碎的悲愤无处诉说,永远被执念所困,无法离去。
楚颜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熟悉血腥味。
她知道自己即将将面对着什么。
脚下是鲜红的泥土,她从无数的残肢断骸间穿过,看到他们即使支离破碎,染血的手中仍死死紧握着武器,面容狰狞得仿佛要将一切都给撕碎,瞪得铜铃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至死也无法瞑目。
永不安息。
楚颜踏在这片似乎没有尽头的尸山血海上,耳畔是永无止境的厮杀声、惨嚎声、刀剑入皮肉之声、鲜血溅到冰冷铠甲上的声音。
她目睹着他们一具又一具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残缺的身体在地上犹然抽搐着,去竭力扬起手中同自己一样破损的剑。最终被锋利的刃刺入胸膛,火热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化作滚烫的鲜血。
不要再走下去了。
楚颜对自己说。
脚却不听她的使唤,执拗地继续往前走。
那里迎风屹立着一个男人。
他银白色的铠甲被血映成了殷红,头盔上的一簇红缨似烈火般飘摇,男人粗粝的脸一半是久经风霜的古铜色,一半是鲜血凝固后的褐红色。
有数只长矛一齐朝他刺去,尖锐毫无阻滞地穿透他的盔甲,进入他的躯体,当抽回来的时候,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正扑出汩汩的热血。男人高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仍顽强地继续挥舞着手中的长戟,身形挺拔得宛如一棵峭崖边上凌然独立的劲松。
长矛再一次无情地刺入血肉,贯穿了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
那个声名显赫、曾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的大将军,现在被扎成了刺猬,有无数只长矛与箭矢密密麻麻地刺进他的身体,堵住了喷涌的血。
他终于跪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手中仍握着那杆伴随他出生入死、驰骋于千军万马之中的长戟。男人乌黑而空洞的瞳依然久久凝视着遥遥天际的某一个方向,那是家乡所在的远方。
万籁俱寂。
楚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所有的话语皆哽咽在喉咙里,化作如珠的眼泪簌簌落下。
她无声地叫道:阿爹,阿爹。
不要再走下去了。
她听见自己说。
不要,不要再走了。
粘稠的鲜血蜿蜒至她的脚下,楚颜望见了自己。
带血的剑尖正朝着她用力刺下,却没有伤到她分毫。楚颜看到她的眼角有泪水流下,冲刷过被溅上鲜血的脸,滑进乌黑的鬓角里。
她的兄长,她年少有为、一战成名的兄长,此刻将自己护在身下,用后背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剑。剑扎得很深,她甚至能感受到冰凉的剑尖掠过她的胸口,划破了那里的皮肉,却没有再一步深入。
身下是血腥扑鼻的潮湿的泥土,她觉得到自己胸前的衣袍是温热的,好像被什么给浸湿了。那是他兄长的血。
她哆嗦着,伸出僵硬的手想去拔他后背上的剑,但又怕拔出来之后会流出止不住的鲜红,双手就在那里发着抖,十指被锋利的剑刃划出了道道血痕。
兄长仍然紧紧抱着她,用力大到她甚至无法将他推开,她听见兄长在自己的耳畔哑着嗓子说:“言言,活下去。”
活下去。
她的呜咽淹没在了风声里。
她小声地抽噎着:“不要,哥。哥,你不要死,你要和我、和爹一起活下去……”
她摸着兄长的脸颊,血与泪混着流下来:“哥,娘她还在等着我们回去,府里的人都在等我们。哥,哥你醒一醒,不要闭眼,看着我,看着我啊……”
而他剑眉下双眸中的光芒渐渐消失了,像终归于死寂的潭水,面上的表情僵住了。但兄长的眼睛仍是张着的,凝视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无声重复着那句话,用鲜血镌刻在她的心上:
言言,活下去。
楚颜缓缓蹲下来,弯着腰,抱住身子,将脸埋在膝弯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身体颤抖着,心在一抽一抽的疼,有无尽的寒意遍布全身,冻住了四肢百骸,凝住了眼泪。
滔天的猩红席卷了一切,所有场景在一瞬间都变作碎片湮灭了,唯留下黑暗与冷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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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楚颜睁开哭得又涩又难受的双眸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袭明黄色的衣袍,上面夺目的金色的龙纹栩栩如生,在沧海上翻云戏珠。她揉了揉眼睛,看到当今皇上正坐在自己的床畔。
他头上仍戴着玉珠璀璨的九旒冕,似乎是刚下早朝,垂下的细密珠帘半遮住深邃的眼眸,无形间自有威严流露。
楚颜怔了怔,藏在被子下面的双手不自觉地缩紧了。
“父皇……”楚颜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隐隐带了些哭腔,“您怎么来了,也不让人通报一声。儿臣现在都还没梳洗打扮,如此披头散发的,也太过失礼了。”
“你还病着,就不必拘泥于那些礼节了。”皇上看着她通红的双眼,目光柔和了几分,“颜儿,为何哭成这样,是做什么噩梦了吗?”
“嗯。”楚颜吸了吸鼻子,眨巴着一双水光盈盈的美眸,“颜儿梦见父皇和母后都不喜欢儿臣了,你们在梦中都板着脸,开口凶儿臣,还有皇兄他们,也都不要颜儿了。”
听此,皇上一怔,随即宠溺地刮了刮她的琼鼻:“颜儿是朕和皇后的掌上明珠,疼爱都来不及,怎么会不喜欢呢?”
“也许是因为儿臣是您唯一的公主,所以才这般……”楚颜的纤纤素手绞着锦被,眼中带着三分紧张、七分期待地看向他,“那,那如果父皇今后有了其他的小公主,还会像这样喜欢儿臣吗?”
皇上愣了愣,随即才明白楚颜的话中意味,不由笑道:“原来颜儿是担心这个。朕向你保证,哪怕朕日后再有十个小公主,她们也都抵不过你一个。”
“这样啊……”楚颜嘟着嘴,神情仍有些闷闷不乐,“那父皇也太贪心了,有了儿臣,居然还再想要十个小公主。不行,儿臣一定要一直陪着父皇,不能让那些小公主趁虚而入。”
“朕只是同你开玩笑。”皇上点了一下她的小脑瓜,哭笑不得,“颜儿居然还当真了,朕当然只会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哪来的十个小公主。”
听到这话,楚颜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灿烂的笑容,干净纯粹得仿佛能将一切阴霾给扫去:“儿臣就知道父皇是最疼颜儿的啦,肯定舍不得冷落儿臣的。”
他道:“那是自然。”
随后,皇上的表情忽的严肃了几分:“还有,朕听皇后说了你的事,颜儿那几日着实是受了许多委屈,好在现在平安回来了。经此一事,你日后还会不会再偷偷乱跑了?”
楚颜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会不会,儿臣保证,以后绝对乖乖待着父皇和母后身边,再也不偷偷溜出去玩了。”
皇上冷声道:“不过,朗朗乾坤,天子脚下,竟会发生这等拐卖女子之事。好歹青昌也是远近闻名的天府水乡,如今在朕眼皮子底下出现此等大事,还伤了临乐公主,我看青昌的知府是不想活了。”
楚颜这回没说话,只是静静注视着他。
皇上长呼一口气,道:“此事朕定会好好处理的,这是给你,也给那些女子一个交代。”
楚颜颔首道:“儿臣相信父皇。”
皇上道:“那你便好生休养罢,多补补身子,看你瘦的,两颊上都没肉了。再过几日便是你十五岁的生辰了,总不能带着这幅病容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有多亏待你这个女儿呢。”
楚颜道:“那是自然了,儿臣到时一定得打扮的风风光光的,叫京城里的人看看,父皇您有多宝贝我这个公主。”
“是啊。”皇上摩挲着下巴,“待颜儿及笄,也到了该寻驸马的年纪。到时,京都里所有的年轻才俊都任由颜儿来选,看中哪个尽管同朕说。被朕的宝贝女儿看上的,那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楚颜却道:“儿臣不想出嫁,只想在宫里陪着父皇与母后,不可以吗?”
皇上斩钉截铁:“不行,女大当嫁,你不可能一直待在朕身边。”
楚颜眼泪汪汪,咬牙道:“但儿臣真的不想嫁。若是父皇逼儿臣,儿臣……儿臣就去尼姑庵当尼姑去!从此青灯古佛,了断尘缘,父皇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儿臣了。”
“你敢!”皇上被这话给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可对视上楚颜那一汪秋水般的眸子,语气又软下几分,“罢了罢了,既然颜儿现在还不想嫁,朕也不勉强。但一年之内,颜儿如果再没有心上人,朕可就要下旨赐婚了,否则的话,颜儿真的就变要成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一听这话,楚颜连连点头,环抱住皇上的手臂,撒娇道:“一年就一年,哪怕能多陪父皇一天,儿臣也是愿意的。”
皇上轻叹一口气,刚想说什么,却听楚颜继续道:“但这不对啊,儿臣怎么记得皇姑母嫁给姑父的时候,好像已经十八了呀,照父皇这么说,皇姑母不也成了老姑娘了?等下回见到她,儿臣得把这事告诉皇姑母去。”
皇上一时哑口无言,扶额道:“朕真是怕了你了,你这丫头片子净会嘴上呈功夫,仗着朕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楚颜笑靥如花:“当然啦,父皇是全天下最好的父皇,也是最善解人意的父皇了。所以一定不会逼颜儿干不喜欢的事,对吧?”
望着她唇畔绽放的一抹浅笑,皇上无奈道:“行了行了,朕不逼你。就算朕如今贵为一国之君,也还真是拿你这任性的脾气没办法。”
楚颜回道:“父皇乃是九五之尊,威仪万千,光是往龙椅上那么一坐便能震慑四方。儿臣固然骄纵,那也得要您宠我,颜儿才敢这般放肆呀。”
这话皇上听了心里一阵舒坦,说:“看来你这性子,还是朕一手惯出来的了。既然如此,朕似乎也只能就这样宠着了。”
闻此,楚颜黛眉一弯,嘴角轻扬,两颊梨涡浅浅,笑得娇俏万分。
“父皇,君无戏言哦。若是颜儿日后犯了什么错,您大人有大量,可不要重重地责罚儿臣。”
皇上道:“你能犯什么错?还能给朕上天捅个大窟窿去?就算颜儿真这么干了,那朕也定会替你补上。”
楚颜笑而不语。
“对了,朕已差人送来了不少补品,同皇后与你几位皇兄的一起都放在临仙阁的偏殿里。你可不许再像上次那样偷偷扔了,听见没?”
“可,可那些东西都多得堆成山了,颜儿肯定吃不了……”但一对视上皇上瞪过来的眼神,楚颜连忙改口,“就算现在吃不了,每天吃一点,总有一日儿臣会吃完的,绝对不会扔掉。”
皇上满意地点点头,起身道:“朕还有要事处理,便不跟你耍嘴皮子了,需得走了。”
“父皇不留下来和儿臣一同用膳吗?”楚颜问道。
皇上犹豫一下,随即道:“此事非同小可,还是下次再陪颜儿吧。”
楚颜了然,并不多做挽留:“那儿臣恭送父皇。父皇日理万机,也要多保重龙体啊。”
皇上颔首。他看向一旁候着的侍女们,扬声道:“你等需仔细照料好公主的玉体,若有何处不妥当,便先拿你们是问。”
侍女们齐齐躬身应诺。
说罢,他转身离去,低眉俯首的太监与宫女们也整齐划一地跟上那稳健的步伐,伴随着一声悠长的“起驾”的吆喝,绰绰的人影逐渐远去了。
坐在榻上的楚颜则垂眸去把玩自己纤长秀气的手指,披散的墨发半掩住如画的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旁侧的侍女见此,也不敢出声或有所动作。
良久,她才徐徐抬头,吩咐道:“都站着作甚?快点来侍候本公主更衣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