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前几天他们从医馆回来的时候，他就怕再出意外，所以重金将大夫聘请回了这小村子，当初二爷给他的钱，他基本都用在了阿离身上。
大夫来了之后还是说的那老一套，病人切忌动怒，切忌胡思乱想，切忌大喜大悲，大夫似乎要让她像一尊佛一样的活着。
许素面对着大夫的斥责，只能连连点头应是。
夜里的时候，萧渐离醒了。
她很茫然又迟钝的从床榻上坐起来，不晓得自己之前到底是做了场很长的梦，还是真的经历过那些。
许素此时恰好不在，他去帮她温粥了，怕她醒来要喝。
外头黑成一片，隐隐有点光亮，她也看不太清屋子里的环境，整个人恍惚得很，一会儿以为自己大梦初醒，一会儿又清醒过来想着这是许素的屋子。
无论是神智清明还是浑噩迷惘，她都在找着许素，她在想，许素去了哪里？
她呆坐着一动不动，等有人推门，端着油灯进来的时候，暖光一下便照亮了小半边屋子，萧渐离就直愣愣盯着许素走进来。
许素也一眼看到了萧渐离，两人都瞬间愣住，互相对视了一眼，许素率先露出惊喜的表情向她走去，打破了两人的对视。
他将油灯放在桌上，欢喜的走过去将萧渐离的手握住，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喝粥。
萧渐离看着他，摇了摇头，目光透着些懵懂疑惑，好像一个孩童茫然无知的盯着无法理解的事物，她隐约记得许素说恋慕她，但记忆又虚幻到像是假的。
许素触碰她的脸颊，担忧道：“阿离，怎么了吗？”
“好奇怪……”萧渐离皱起眉头，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只好问了他一句，“你爱慕我吗？”
许素肯定道：“当然，难道阿离还是不相信我吗，我今天明明已经对你说过多次了。”
“……我以为只是我做了场梦。”
萧渐离揉着额角，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是很痛苦的事情，她不想空欢喜一场。
缓了一会儿，她才慢慢抬起头看向许素，目光有些疑惑，问道：“素儿为什么喜欢我，我曾那样不将你放在心上，你不在意吗？”
她自认抛去萧大当家的身份后，自己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甚至对比普通女子她也很是不足，女红首先不提，她性子也不温柔贤惠，无法生子，而且容貌也不如何出色。
若她不姓萧，只怕此生都嫁不出去。
她对自己如此精准又冷漠苛刻的评价，就像当初她评价许素一样，在她的眼里，许素是穷家子，身体不好，虽说聪慧，却不够机灵，而且过于隐忍，怒极也无报复的手段，并不值得她重视。
如果不是被众人指责，在萧府处处触景生情，被愧疚淹没心绪，她断不会在记忆中寻到许素的好，又在一遍遍回忆和自我折磨中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最后不得不低头认输，想办法来寻人。
她对许素的喜爱基于她曾经的愧对，但许素呢，他明明什么都看得清，却又在她面前装出愚钝的样子，即使怒不可遏暴露本性后，也要自己糊弄过去，自己找台阶下。
除了上次的突然离去，他在她面前几乎没有强硬过，不过他的小心思倒是很多，从前的故作乖顺，和怒意威慑，以及前段时日的冷漠。
她此时才想明白，这些都是他爱意的证明，之前她只觉他狡猾，表里不一。
见她终于对他的想法感兴趣了，许素轻松一笑，有些欣慰。
“因为阿离你是如此的高高在上，却是第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
他从前在许家村过得不好，没有要好的朋友，甚至与同龄人说话都很少，父母的注意力更多的是分给大哥和小弟，三妹作为唯一的女儿，也比他更引父母关注。
他一直被忽视着。
从幼时起他便是如此缺乏关爱，而且还因为体弱和家贫常受玩伴们的欺负，抓鬼游戏里当鬼的一定是他，下河摸鱼后回家也总是不喊他，一群人走在一起也是他落在最后。
恶意开他的玩笑，嘲讽他，将他溺压在水里，饱受欺辱的童年让他厌恶玩伴，而且憎恨他们，但他必须要更乖巧一点，更听话一点，这样才能博人喜爱。
倘若回家告了状，也只会换来父母的责骂，并禁止他出门玩耍，而且一旦传到玩伴们父母的耳中，让他们受了责罚，他会遭到更恶意的报复。
内心的不满，戾气和恨意日益加重，面上神情却愈发温顺，行为愈发懂事，他一直煎熬又扭曲的生活着，并打算永远这样下去。
直到萧渐离的出现。
她是天上云，是稀世珍宝，是可望不可及的神女，却愿意对他好，尽量满足他的要求，触碰他，温柔的亲吻他，将他捧在手心里。
这样甜蜜的攻势怎能让人不沉溺于爱河，他迷迷糊糊就踏入了蜜罐里，甜的好像是苍天把从前欠他的都补偿给他了。
爱啊，恋慕啊，他追逐着天上的云朵，蔑视着自身的卑浊，却也兴奋着激动着，燃起无尽的征服欲。
所以他将自己最擅长的温柔乖顺化作缠丝，一点点缠绕着她，不动声色融进她的周身……
等真正发现神女只是逗他为玩乐之后，他不是没有恼怒过，从前堆积的恨意全部翻涌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萧渐离比所有人都可恶。
他想过要不要就这么算了，反正他本就轻贱如淤泥，大概生来就是由人糟践的，阿离眼里没有他，所以那些对他的好反而是出自她本意。
至多掺杂了玩闹的心思，却没有不堪的算计。
若以他为乐的做法是想方设法逗他笑颜，那他宁愿被这样逗弄……
但他想了又想，却始终压不下心底的不甘和渴望，他想要阿离的真心，想要这天上神女低头看他的温柔眼神，想要得到她小心翼翼的亲吻。
他的爱来自于他的欲望。
许素靠近萧渐离，将额头轻柔抵在她肩上，轻声道：“阿离，我是真心爱你的。”
他从来都是成也阿离，败也阿离，能将翻涌的暴虐阴戾压制住，露出温和的笑，是为了博得阿离的青眼。满身算计却功亏一篑，把自己变得低劣卑微，也只是为了让阿离安心。
萧渐离伸手揽住他，嘴角上扬，再问了他一遍，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等木蓉一来，我们就走。”
幸好他最终得到了他想要的。
许素嗅着萧渐离身上气息，如此想到。
第二天木蓉就来了，许素带着萧渐离走时，村里来了不少人，大家都晓得以后不会再见了，分离之情顿起，几个容易感伤的还悄悄抹了眼泪。
许素在村子里人缘不错，几个大叔喊着说让他以后有机会回来一起喝酒，有大婶也感叹说小夫妻俩才聚在一起没待几天就走了，都没机会抱一抱他们的娃。
钱玲儿也在，她跟在人群里，满眼不舍的看着许素扶了萧渐离上车，帘子一合，她那温柔清俊的许哥哥就再也看不到了。
萧渐离上了车后很快就困倦了，她趴在许素腿上睡着，大夫也跟着他们上了路，替睡梦中的萧渐离把脉的时候皱了皱眉头。
许素没敢问他，只看着到了停脚的地方后，大夫提着药箱子去采购了一批药物，回来让木蓉熬了给萧渐离喝。
这一路上萧渐离醒着的时间不多，她大部分时候都靠在许素身上休憩，不过她醒着的时候精神倒是很好，跟许素有说有笑的，也没说过哪里不舒服。
只是有一次忽然流了鼻血，她用袖子捂着鼻子喊许素，许素急急忙忙就把坐在外头跟车夫聊天的大夫拖了进来。
大夫很快就处理好了，说喝药了那么久还是有点成效的，鼻血止的很快，说明凝血功能得到了恢复。
许素听了大喜，萧渐离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她擦了脸之后又睡了，要不是马车够宽敞，靠垫够软，她哪能睡得这么舒坦。
一次歇脚的时候，他们路过了一处戏台，彼时萧渐离还没睡醒，许素见她天天困倦，心里早有不安，又没舍得扰她睡眠。
他听见外头有咿咿呀呀的声，便掀开帘子看了一眼，见戏台上是一个女子装扮的挥了下袖子，腔调哀怨的唱了句什么，语调像是山谷里的黄莺鸟，婉转悠扬，可惜他只是路过，听不太清。
只听得出唱了句，桃李春风又一年……待人归。
这句唱词他不知怎的便记在了心上，抓心挠肺的想要知道后半句是什么，便一直在脑子里想着，不断回放她那句腔调奇异哀怨的唱句。
木蓉见萧渐离时时发困，也慌得很，她对许素说，萧家主事人没有一个命长的，这或许是维持家业必须付出的代价，但她仍然希望大当家能够看着小少爷长大。
所以她后来买了不少经文，时常在马车上默念，她在向佛祖祈福，希望大当家能够长命百岁。
一次，许素听见木蓉口中念着那些晦涩难懂的话语时，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那句词唱的是什么了。
唱的是，桃李春风又一年，城门巷口待人归……
那场戏或许是个悲情的故事，但他们不是，这次不过是驯养与反驯养的漫漫长路的告结，他们还有很长的路，在未来里，在风雨里，在携手共进里。
而春满楼的后院里，栽种着的夹竹桃抽出新鲜娇嫩的花苞，那二楼小阁里注视了它们数年的人却早已离开此处，这又是一场在不言中的故事。
娇艳的夹竹桃不知自己已少了个欣赏者，仍在风中微微摇曳着自己的身枝，无知又极尽娇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