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花落叶千重,眼见缟素换绸红。
远处天边刚泛出一丝微光,阶前的青苔已显出几分凉意。铜镜前,长卿静静地坐着,由得小唯为自己梳妆打扮。
今日,她就要出阁了。
从上次大殿之上请婚以来,她这几日来反复地思考着自己此举究竟对不对。小唯也不是没有为此吃惊和担忧,她沈长卿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大街上那些人都是如何的评价她——可是照当日的情形,她若是不如此,又能如何?
长卿望着镜中身着大红嫁衣的自己,竟略感有几分陌生。
头顶金色的凤冠耀眼夺目,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人说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可是,又有几人知,这“欲戴”背后,藏着多少的身不由己。
“小姐,时辰还早,你要不再去休息一会儿,等下我叫你。”小唯轻声问道。她自然了解小姐此刻的心情,但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抚。
长卿望了望窗外:“不了,陪我去院中走走罢。”药庐虽简,却是她生活了这许多年的地方,如今马上就要离开了,再认真地看最后一眼吧。
院中,爹爹当年亲手栽下的海棠早已凋零,仿佛这草木也有情谊,在分别的时刻卸下了满枝的芳华。而檐下的燕子窝也异乎寻常的安静,再过几日,它们也会飞走,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了罢。
思绪间,主仆二人来到了“雅室”门前。
自从爹爹出事后,这里也被官兵锁了起来,贴了封条。白色纸封上那刺目的大字好像在嘲讽着眼前人的世俗和无助。
长卿走上台阶去,伸出手,轻轻抚上门上的封条。
小唯大惊,小姐这该不是想要私自把封条撕了罢。她连忙上前一步,拉住长卿的手:“小姐!”
见她担忧的神色,长卿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便向她露出柔和的一笑:“傻丫头,我不会做傻事的。”终身大事都忍过来了,其他还有什么是不能忍耐的呢?
小唯轻叹一口气:“自从沈大夫走后,你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做什么事,有什么主意,我也总是看不透。”
长卿低下眉眼,敛住稍纵即逝的怅然。从前有爹爹和身边人的照拂与荫蔽,她自然可以无忧无虑,可如今,现实已经没有给她留下丝毫任性的空间了。她必须要振作起来,成熟起来,只有这样,她才能够保护好自己和小唯,让他们在这喧嚣乱局中生存下去。
主仆二人就这样,安静地立在雅室门前,谁也不舍得说话,去打破着最后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喧天的锣鼓声渐渐近了,腰间系着红绸的丫鬟婆子鱼贯而入,簇拥着还在失神的长卿,为她带上盖头,把她推进了花轿。
攥紧衣袖,迈过门槛,长卿知道,一切,终于要开始了。
十里红妆,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沿街走来一路上都是驻足观礼的行人。
“这是谁家娶亲啊,这么隆重?”
“看那头里引路的使者,好像是逸王府。”
“逸王?那不就是要娶那个刚死了爹就自请跟皇家攀亲的女人嘛?叫什么,沈长卿的?”
“是啊,我还听说,不仅如此,他们全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哦?”
“她爹啊,卖主求荣,平白害了阮尚书一家老小;还有她娘据说当年是个师门叛徒……”
众人议论纷纷,越说越离谱,嫉妒、嘲讽、怨怼和着婚礼的吹奏乐声,一路上如影随形。几个中年妇人还对着花轿狠狠地啐了一口,以此来彰示她们的“品性纯良”“高洁自持”。
当然,这些分外“精彩”的场面,坐在花轿里的沈长卿自然是听不到也看不到的。
很快,队伍到达了逸王府门前。一番唱和礼节流程罢后,花轿落地,轿帘掀开。红盖头朦胧了长卿的视线,唯有脚下的路可以看得清楚。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伸了过来,在她盖头下的目光可及处停了下来。
这决计不是刚才那位喜婆的手,更不会是小唯的,倒更像是,一个男人的手。
没有红绸牵线,竟是要在众人面前直接携手并肩嘛?
长卿有一瞬的怔愣,随即忐忑着把手交到那只大手当中,借它的力缓步从轿中走了出来。她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就在她手搭上那只大手的一刻,对方猛然拉紧了她,突如其来的力道,让她不由得心下一慌。
待到在平地上站稳,身边高大的身影挡去了一半的阳光,两只手依然紧紧地握着。
吹奏声又起,新人向内院走去,长卿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颇具磁性的男性声音:“王妃果如传言,不拘小节,就不怕此刻牵着的并非是自己的夫君?”
长卿抑制住内心隐隐的张皇,莞尔低声道:“王爷说笑了。”废话,除了王爷本人,哪个不要命的下人胆敢在皇家许婚的大喜之日在大庭广众之下拉王妃的手;就算真有,那也必定是他逸王受意而为之,追起责来,又关她沈长卿什么事?
她没有料错,此刻与她执手之人正是逸王南浔。
南浔当然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被人塞进王府的,对于外界的传言也是了如指掌,可他如今偏是要在众人面前,好生“宠一宠”他的这位王妃。一来让对方摸不准他的心思好恶,二来也落得个逸王宽厚贤明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此刻,虽然他面色仍如往日平静无波,但行动上却对王妃照顾有加,让人既觉敬畏不可靠近,又对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多了几分羡慕和嫉妒。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满堂喝彩,掌声雷动,每个人都尽可能多的表现着自己的祝福和喜悦。
可是他们没人知道,自己在祝福什么,又在为什么而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