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编外教师
在人之上时，得把人当人；在人之下时，得把己当人。——摘自《李佳艺日记》。
（一）
秋老虎果然名不虚传，虽然已近黄昏，太阳依然像个大火球炙烤着大地。一丝风也没有，门外的柳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枝条。树上的知了烦躁地嚎叫着，那一声声尖叫就像一束束火苗，把屋内李佳艺胸腔里鼓胀满满的怒气，差一点燃爆起来。她没好气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地骂了句：“叫、叫、叫，吃饱了撑着，一天到晚只知道无休无止地叫……”她打住骂声，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好笑，怎么跟无知的虫豸叫起真来，自己好歹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大学毕业生，怎么就堕落到这般无聊的地步。她重重地坐回椅子上，思绪又连接回到了刚才——
都怪爸爸妈妈，要不是他们一个劲儿地鼓噪，说什么当老师好，工作稳定。一个女孩子家，当上老师，将来是多少男孩子心目中的贤妻良母。倘若再嫁个好老公，那就是鸟中凤凰，花中牡丹，人中女皇。自己一辈子都舒舒服服不说，兴许还能让父母跟着沾光……一套一套的，说得天花乱坠，要不我才不报考这破师院，弄得现在一出校门还没就业就已失业，真是窝囊。
哎呀，怎么能怪父母呢，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吧，要不怎么早不患病晚不患病，偏偏在录用公办教师考试的关键时刻就患起病来呢？想想自己那几天上吐下泻，整个人就像走入鬼门关似的，昏天黑地，天旋地转，连手脚都沉重得懒得移动丝毫，好端端一个大学时的高才生，竟然落得连入围的资格都没有……想着想着，自己怎么就这么红颜苦命，不知不觉眼睛里噙满泪水。过了好一会儿，她的情绪稍稍好了些，于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招聘广告上漫无目的地浏览起来。忽然，一则简短的招聘的广告映入眼帘，只见上面写道：
北岗小学招聘代课教师一名，月薪1800元，加上班主任津贴，文明奖等，月收入约2000元。学校免费提供住宿，享受国家节假日休息。具有教师资格的，有意从事教育教学工作的人士，可与程老师联系。联系电话：189×××××189。
佳艺反复看了两三遍，犹豫良久：月薪2000元，委实少得可怜，花俏点的女孩子，连化妆品都得省着用。即使是到工厂上班的打工妹，谁还不挣个三千五千？可是谁叫自己“命好八字歪”，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只好先找个安身之处呆着，以图日后东山再起，考个正式教师的名分，也不失遂了当初心愿。想到这，佳艺毅然拿起手机，拨通了189×××××189……
开学前一天，佳艺骑上爸爸为他刚买的电瓶车，一路心潮澎湃。家离学校很近，不过三四公里，转眼间到了北岗小学。在进入校门的那一刻，他看见校门两侧写着两张大红标语：“热烈欢迎新老师到校工作！”“热烈欢迎新同学到校学习！”她的内心涌起一股暖流。进入校门一看，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离开小学不到十年时间，农村小学居然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金碧辉煌的教学楼傲然耸立，时尚前卫的塑胶跑道静静地平躺眼前，错落有致的小树欣欣向荣。如今，教学楼前的走廊上，三三两两的家长带着孩子正在注册……
她来到校长室，腼腆地介绍了自己，校长客气地，非常有礼节地表示了欢迎，然后简要地介绍了学校的情况，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询问她的学科专长，适合任教的科目等，佳艺一一作了回答，并且说自己是学英语的，希望校长能让她专业对口，学有所用，用有所长。校长苦笑了一下，委婉地说：“我们学校六个年级六个班，十名教师。每个老师都得担任八九个科目的教学。说实话，现在虽然讲究素质教育，强调让学生全面发展，但是不可否认仍然以语数素质教育为主，所以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安排语数课程。当然了，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给你安排一科语文教学，另外再加三四五六年级的八节英语。你看如何？”佳艺想：你都安排好了，我还能有什么非分要求呢？我是从农村小学走出来的人，早已知道农村小学教师就是“万金油”，什么都得会，也什么都得干。于是虽然无奈，也满口应承下来了。
农村小学的办事效率就是高，傍晚时分，教导主任就把课程表发到了佳艺手中，她仔细看了看课程表，只见上面除了有上午校长说的四年级语文和四个年级英语课外，还有班会、少先队活动等共18节课。她把课程表连同“作息时表”、“周历表”一道，工工整整地张贴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九月一日上课前，佳艺来到四年级教室里，叫上她的全部12名学生来到保管室，向保管员领取课本和作业本子。学生虽少，但课本却摆满了整个讲台桌。她拿起一套课本想发给学生。忽然，她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张口说道：“同学们，你们看这么多课本，每一本都是一座知识的宝库，里面的每一件宝物，都在等待着你们掘取。她是无私的，也是公平的。你努力一点，她就多给你一点；你懒惰一点，她就少给你一点。希望同学们在新的学年里加倍努力，争取多得宝物。”说完，点头示意坐在门边的小女孩过来拿书。小女孩走近讲台桌，伸出双手接过一摞课本，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用她带着稚气的童音说道：“谢谢老师！”这话像一股暖流，迅速传遍佳艺全身。她有点受宠若惊，来不及说什么，只是简单地应了句：“你真有礼貌。”之后，每发一个学生，就美美地享受一次甜蜜的“谢谢”。那一刻她感觉当老师真好。
（二）
上课铃声响了，佳艺像接到命令，拿起课本、备课笔记，英姿飒爽地走近教室。在教室门口，她学着自己以前老师的样子停住了脚步，扫视了一下教室，只见同学们都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双手叠放在桌子上，胸前的红领巾格外显眼。她很满意，抬腿走到讲台前，只听得一声“起立！”声响起，同学们“唰”地站起来，朗声说道：“老师好！”她也响亮地回答道：“同学们好！”
今天是第一课，她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工工整整地写在黑板上：“158*****556”，并且交代学生抄起来。然后把早已准备好的三张纸片，按照三个小组发给学生，让他们在上面写上姓名，家长姓名，住址，联系电话等内容，以备日后使用。第一小组第三个学生写完时举手报告：“老师，他不会写。”说完用手指了指身后的女生。佳艺正在讶异，忽然第三组的学生也报告说，身后的一个男生也不会写。佳艺只好交代前面的学生替他写上去。她真的想不明白，怎么四年级了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好重好重。不一会儿，纸片传回来了，她仔细看了看每一个名字，发现那两个不会写名字的男学生叫程新发，女学生叫尤文芳。而整张纸片上的字基本上写得歪歪扭扭，像蚯蚓爬过沙地以后留下的痕迹。她内心一阵郁闷，娇俏、红润的脸蛋上腾起一股阴云。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挨到下课了。佳艺早已没有了刚上课时那种踌躇满志的劲儿。她心事重重地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贴着椅子就把课堂上的意外说了出来。谁知她的话音刚落，老师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有的说这个班本来就是全校最差的，大家都不愿意接的；有的说家长重视的孩子都帯往大学校了，剩下的大多都是留守儿童，父母鞭长莫及，任凭他们自由自在，自然成了不好伺候的主；有的说“城归”生更可怕了，在城市待不下去了，被逐出校门，学习差不用说了，还带回来一身陋习，成了班里难剃的“癞痢头”；有的开玩笑说什么事还难得到你这才女？说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她的情绪低落到了谷底。
傍晚，她正在家里烧火做饭，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来，她拿起手机一看，是陌生号码。点击接听，只听对方说道：“喂，是李老师吗？我是程新发的奶奶。”
“是的，是的。你有什么事吗？”佳艺应道。
“是这样的，程新发呢学习比较差，我想请您多辅导他一下，让他把成绩赶上去。”
“哦。好的。不过从今天上课的情况看，他的知识缺漏不是一点点，而是很大很大，大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所以要赶上其他同学恐怕很难。”
“我那孙子他不是傻的。”也许她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吧，“只是被耽搁了。你帮我教好了，我会补偿你的……我给你500块钱吧。”
“补偿？这我可不敢当。辅导他是我的职责，我尽力而为吧。”
老奶奶以为佳艺是在推辞，于是一个劲儿地啰啰嗦嗦，佳艺好不耐烦。费了不少口舌，好不容易安抚好了老奶奶，佳艺才得以脱身，把手机给挂了。
带着第一天上课的浓密阴云过了好些日子，佳艺渐渐适应了学生们稚拙的课堂表现（准确地说是对稚拙的课堂氛围渐渐麻木了）。这一天语文课上生字教学时，佳艺提了个并不复杂的问题：“‘衤’多少画？”想不到有同学说五画，有同学说六画。当佳艺肯定五画对了时，答对的一干人——尤其是那个大个子女副班长，居然使劲挥舞着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做了个“V”的手势，高喊一声“吔！”声音又响又脆，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佳艺一阵恶心，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这么简单的问题也值得“夜”，要是复杂点的问题还“昼”呢！干脆给你个更简单的让你“夜”吧。于是脱口问道：“1＋1=几”，大家异口同声回答道“2”。佳艺鄙夷地应道“对！”谁知全班同学居然都兴高采烈，边比划“V”边高喊“吔”。
哪曾想这些都只是“小巫”，“大巫”还在后头呢。
第二单元考试完成后，佳艺拿着一叠考卷发还给学生，当发到一个叫尤致富的学生时，只见他接过考卷一看，“55分”！顿时欣喜若狂，用力一蹦，将整个身子蹦起来，顺势把试卷抛向空中，高喊一声：“吔！好爽！”佳艺目瞪口呆，全班同学也不约而同地向他投去异样的目光。
（三）
课间的办公室，是老师们的乐园。劳累了一节课的老师们一走进来就海阔天空地神侃起来。国家大事，网络奇闻，坊间趣事，你方说罢我登场，好不热闹。
这一天下课后，佳艺刚回到办公室，就听邻桌的程老师高兴地告诉大家说：“这个月加工资了，一到九月份的全补发了。我补到了7800元，加上这十月份的工资，共领到了一万一千多。”完了，还忘不了问大家一句，“你们加到了多少？”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都纷纷谈起了自己的工资：有的说加到了五千多，有的说加到了六千多，有的说还没有去拿钱，不知道到有多少。说着说着，又互相比较起来，你比我多了多少，我比他多了多少。加得多的沾沾自喜，加得少的懊恼连连。
佳艺听着老师们的议论一言不发，其实也没有她说话的份儿。放学后，她骑上爸爸给她买的那辆崭新的电瓶车，默默地来到银行，递上总务上个月才发给她的崭新的存折，营业员照例机械地问道：“取多少？”佳艺低低地应道：“全部取出来。”说完，她感觉心中有点酸楚，漂亮的脸蛋上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尴尬。
回到家里，佳艺从那一叠薄薄的百元大钞中抽出三张，因为一个月在学校的午餐伙食费，估摸着总得一百多元，剩下的一点就作为自己的零花钱吧。然后把那1500元交给父亲，声音稍帯哽咽地说道：“女儿只能给您这么多了，您节省着花吧。”她觉得很对不起父母。那些年为了供自己上大学，父母顶烈日冒严寒在田地里干活，把挣得的一点点少得可怜的钱都寄给了自己，实指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哪里知道到头来自己却混成了这个熊样……幸喜父母都很慈爱，从不计较自己工资多少，反而一个劲儿地安慰说，把心放宽，天生你材必有用。有时还开玩笑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磨其筋骨。”说得佳艺内心更加烦躁，还降大任，能混碗饭吃就不错了。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像佳艺这样身材高挑，容貌姣好，朴实纯真的女孩子，多少男孩趋之若鹜，喜欢得五体投地。可是这婚嫁乃一辈子的大事，古往今来都得讲究个门当户对。佳艺是堂堂的大学生，自然看不上那些个干粗活的打工仔。
秋去冬来，正是忙乎了一年的农人们休闲的季节，邻居罗大婶娘家的大侄子，某部上尉营长回家探亲，罗大婶有意撮合佳艺与他喜结良缘。一天晚饭过后，罗大婶兴冲冲地走过来，神神秘秘地对着佳艺娘俩说：“我的侄子现在在我家，让佳艺过去跟他见见面，看有没有缘分。如果能结成夫妻的话，将来也少不了夫贵妻荣，幸福一辈子。”
佳艺娘连忙客气地说：“哪知道她有没有这个福分。”
佳艺也跟着害羞地说：“谁知道他能不能看得上我。”
罗大婶反驳说：“不见面怎么知道合不合意呢？跟我过去见一见面吧。”
佳艺娘觉得大婶说得有道理，于是也帮腔道：“是啊，你就过去见个面吧。”
佳艺确实太传统了，传统得跟不上这花花绿绿的的世界了。她跟在罗大婶身后，害羞地低着头，胸中像有只小鹿在突突乱跳。不知不觉来到了罗大婶家，佳艺放开胆子往厅堂上一看，只见沙发上坐着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身上那身得体的军装使他更加英武潇洒。年轻人看到两人进来，礼貌地站起来，两位年轻人的目光很自然地相遇了。从对方的目光中，佳艺感觉到了一股神气，那种军人特有的神气。她默默地想，这青年确实蛮帅的，能够嫁给他也应该知足了。
佳艺正在遐想着，只听罗大婶指着军人介绍道：“这是我的侄子，叫罗宏。”然后又指着佳艺介绍说：“这是李佳艺，北岗小学的老师。”说完就借故离开了。
厅堂上就剩下两个年轻人，佳艺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罗宏显得老到，关心地问起佳艺的工作生活情况，什么学校里有多少老师，多少学生，教几年级，班上有多少学生，与老师们相处得怎样等等。
“女孩子当老师挺好的，工作稳定，工作时间规律性很强，不用上夜班。最主要的是对以后孩子的教育很有好处。”罗宏夸奖道。
“可惜我现在还是代课教师，”她把“现在”说得很重，意在使罗宏知道她将来是会改变的，“工资很低，甚至还不如打工妹。”说完这些她把头埋得低低的，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罗宏脸上泛起的一丝阴云。
佳艺实在太天真了，她根本没有感觉到罗宏态度的突然转变，还以为罗宏这样热情，自己也应该主动些。于是也一个劲儿地问这问那，罗宏也很勉强地一一回答了。
由于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所以不一会儿，就冷场了。佳艺也借故告别回家了。
佳艺虽然没有得到罗宏的确切态度，但是她有种预感，罗宏可能对自己并不满意。但是她还是梦想着能与罗宏手牵手共渡爱河，成就一段佳话。
第二天，罗大婶不无懊恼地告诉佳艺妈：“那杀头子说不想这么早成家。”
一股失落感在佳艺内心久久地萦绕着，纠结着……
（四）
转眼到了寒假，也是临近春节的时候了。外出人员纷纷回家过年，一时间小镇的街道上忽然多了许多奇装异服的年轻人。染着红头发、黄头发、抑或红黄绿头发交错的男女，在大街上来往穿梭。穿着花里花俏衣裳，扎着小辫的男孩，穿着风衣短裤的女孩成双成对在街上勾肩搭背，大街上顿时吹来一股时尚新潮之风。
佳艺的好姐妹淑怡、淑芬、淑红也随着回乡大军回到了家乡。姐妹们久别重逢，自然少不了相邀一聚。
“你们都刚刚从外面回来，也算是客人了，只有我是守家婆，就由我作东，大家都请到我家来吧。”佳艺邀请道。
“看你这一身泥腿子老太婆装束，一定混得怪可怜的。”淑怡指了指自己风衣下面那恍如光着双腿的袜裤，不无得意地说，“你瞧瞧姐这袜裤——纳米蚕丝裤，一万多块一条。”佳艺不知道是她无知被人骗了，还是自己无知，连纳米材料已经普及到百姓的衣着服饰了都不知道。
“今天你就别逞能了。让我们姐妹仨带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时尚生活。”淑红觉得淑怡说话过分了点，使佳艺难以下台，不由分说拽上佳艺，“你说咱海湖镇哪家酒馆最出名，咱就去那里。你可别给我们省钱哦！”
淑怡、淑芬同声附和：“对、对、对你只管带路。”
“哎哟喂，你就饶了我吧！我连酒馆都没上过，怎么知道哪家好呢？”
“你不会老土到这个样子吧。连馆子都没上过，亏你还说得出口！”淑怡数落道。
佳艺被她们仨你一言我一语地轮番说道，显得异常尴尬。末了，还是淑芬见识广，提议道：“要不就去‘天上人间’吧，那儿设施不错，菜肴也可口，各位美女们还可以一展歌喉，尽情地歌唱。”
淑怡、淑红齐声附和，佳艺对这些场所本就陌生得很，加之又是别人请客，自然只好随大流。于是一行人坐上淑红的小车，风驰电掣地直奔“天上人间”而来。
四人下了小车，健步走向大厅门口。佳艺看见门两旁各站着三位身穿制服的小姐，见她们一行走近时齐刷刷鞠躬致辞道：“欢迎光临！”淑红、淑怡、淑芬趾高气昂地径直往里走，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佳艺觉着这样很不礼貌，对着小姐露出甜甜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谦卑地跟着进了大厅。
刚进大厅就有小姐迎上前来，领头的淑红跟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小姐就把她们领进了一间包间，利索地为她们开启了卡拉OK和空调，沏上一壶茶，接着把菜单递给淑红。就在小姐忙碌的功夫，佳艺看清了包间的布置：进门左侧的墙上挂着一面好大的电视屏幕，她依稀记得隔壁罗大婶家55吋彩电就是这么大。与彩电相对摆放着“]”形的三面大沙发，沙发上铺着毛茸茸的、图案精美的坐垫，人坐在上面软绵绵的，舒服极了。沙发前的茶桌又大又长又精美，佳艺不知道它有多珍贵，也不想知道它有多珍贵。茶桌上整齐地码放着啤酒、红酒、白酒和各种饮料、还有几样佳艺叫不上名称的精美水果和干果。
在等待上菜的那一阵，她们尽情地、无拘无束地亮开嗓门唱着自己喜欢的歌儿。说实话，论歌喉淑怡、淑红、淑芬都不是佳艺的对手，但是她们仨自有她们的优点，那就是老到。无论如何佳艺与她们相比，总显得嫩了点。
菜终于上来了，第一道：不待扬鞭自奋蹄——辣炒卤牛筋；第二道：吉祥如意长长久——吉祥如意巻；第三道：春色满园沁心田——荷塘小炒素；第四道：蒸蒸日上又一年——粉蒸小排；第五道：春满乾坤福满门——五福临门煲；第六道甜甜蜜蜜——桂花糯米枣……佳艺听着服务员小姐报的菜名，看着一盘盘造型精美，香味扑鼻的菜肴，内心不知不觉自卑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常言道：“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有了酒精的刺激，那话题用海阔天空来形容再恰如其分不过了。
“这些菜啊，味道都不怎么样。泰国那“炭烧蟹”、‘咖喱鸡肉’味道那才叫美呢！”淑红炫耀道。
“我总觉得‘炭烧蟹’火气大，新加坡‘黑胡椒蟹’才更适合我们国人的身体。”淑芬也不甘示弱。
“菜肴有什么意思，法国‘莎普蒂尔’红酒喝上两杯，那才叫飘飘欲仙呢。要是再登上‘埃菲尔铁塔’俯瞰巴黎，美酒加美景，那才不枉此生呢！”淑怡显得更加见多识广。
佳艺确实是井底之蛙，她除了大学就读时的锦鸿市外，根本就没有出过县门。她知道旅游是要资本的，这资本就是金钱和地位。有了钱连鬼都能乖乖地为其推磨，不用说旅游了，自然是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有了地位就有名目繁多的考察啊，学习啊，培训啊，交流啊，春游啊，秋游啊，不用掏自己的腰包，就有看不完的风景，游不完的山水，品不完的美食。谁叫自己是个代课教师呢，活该如此，佳艺想。
正聊得起劲，淑怡的手机铃声响起来。她用涂着红指甲的食指在她的鳄鱼皮包包摁纽上碰了下，包包自动打开了，她取出手机瞄了一眼，冲着佳艺等三人笑了笑，说：“我接个电话。”然后就走出门去了。开门的一刹那，一股寒风涌入包间，佳艺打了个寒颤。
淑红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一定是她的男朋友打来的。”
“你怎么知道？”佳艺奇怪地问。
“每次他男朋友打电话来她都这样。”淑红信心满满地说。
“也难怪那老头跟得那么紧，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头，跟一个刚过弱冠之年的青春少女能有多少爱？”淑芬说完难免忧心忡忡。佳艺从她们口中了解到，淑怡的男朋友是韩国在华一家公司的老板，给了她很多钱，但对她也很苛刻。
“唉，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何必杞人忧天，你看我虽然开个大超市，但你知道我每个月银行利息要多少？店租要多少？售货员工资又要多少？哪一天破产了，姐妹们可得收留我哦。”淑红言不由衷道。
“‘纵有良田广厦，不如有个好爸。’还是我们的“芬”大小姐好啊，”佳艺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好不容易插上一句，“你老实说老爸给了你多少钱！”
淑芬无奈地回答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你们哪知道我的难处！”
许久，淑怡终于阴沉着脸回来了，看到淑怡的样子，大家的情绪忽然低落下来。淑红抢着结了账，四人草草回家了。
这一夜，佳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觉得很羡慕她们，她又觉得很可怜她们。
（五）
虽然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了，但是气温依然起伏不定，时冷时热，时晴时雨。这不昨天（星期天）白天还阳光明媚，许多人脱下了厚厚的冬装，换上了薄薄的夏装。昨天晚上忽然一股寒流裹挟着濛濛细雨袭来，气温骤然下降，课堂上学生们都冻得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挨到放学了，大家急忙背上书包，擎起雨伞，撒开大步赶回家。
初春依然是日短夜长，佳艺回到家，夜幕已经降临了。她收拾好被风雨撩拨得狼狈不堪的衣服、头发，刚端起碗准备吃饭，手机铃声响了，她拿出手机看了看，是陌生号码。心想，也不知是谁，连顿饭也不让人吃安生。无奈点击接听，只听得一个老太婆带着哭腔说道：“李老师啊，我那孙子程伟洪不知上哪儿去了，到现在还没回家。”
佳艺赶忙安慰说：“老奶奶，你别急。问一问邻居的孩子知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找了很久了，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就是没有。”佳艺隐隐听到老奶奶的啜泣声。她不敢怠慢，赶紧放下碗，骑上电瓶车飞也似地赶回北岗村。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佳艺找了个四年级学生带路，借着屋子里透出来的零零散散的灯光，踩着泥泞的道路，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街走巷，挨家挨户地问。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找了多少人家，在一家传出“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歌声的楼房里，终于找到了程伟洪。在找到程伟洪的那一刻，佳艺喜怒哀乐一齐涌上心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
把孩子送回家后，佳艺得回家了。刚才来时只顾赶路，只顾想着尽快找到学生，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达北岗村的。现在佳艺害怕了，她怕那一段阴森恐怖的小树林。她怕坟墓，自从那里建了一座新坟（那新坟据说埋葬的是一位因车祸死亡的男子），她即使大白天经过也常常毛骨悚然；她怕野兽，猎人常常在那小树林里打到各种各样的野兽，那血淋淋的，龇着牙的野兽好恐怖。她甚至幻想着：要是背上忽然长出一对翅膀飞回家多好啊！
但是幻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她只能骑着电瓶车回家，甚至只能穿过那可怕的小树林回家，连绕道的选择都没有。车灯刺破漆黑漆黑的夜空，雨滴映衬着灯光显得更大了，在寒风的席卷下打在佳艺的脸上，不过佳艺没什么感觉，她的脸似乎麻木了，说准确点是在她脑海里时间、空间、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一片空白了。她脑海里尽是恐怖片里的僵尸，那些僵尸一个个披头散发，眼睛里滴着血，两颗獠牙长长的，平举着双手，一蹦一蹦地蹦过来……他伤心地想：公办教师出意外了有政府负责，学生出意外了有学校负责，若是自己出意外了有谁负责呢？唉，我的命怎就这么贱呢！她为自己的命运哀伤。
前面那隐隐约约的亮光是什么呢？莫不是野兽的眼睛吧。她记得野兽的眼睛被灯光照射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她想停下来，但是她不敢停下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莫不是灯光吧，但是灯光怎么会那么晦涩呢？终于看清楚了，那确实是摩托车灯光。她一阵欣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在两车将要交会的一刹那，她看清楚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脸上满是雨水。她带着哭腔喊了声：“爸！”眼泪止不住刷地往下流。爸爸嗔怪道：“死丫头，急死爸爸了。”爸爸的话就像一股暖流霎时暖遍全身，这一刻，佳艺觉得真的好幸福。
爸爸调转那辆破旧的摩托车，跟在佳艺车后，顶着风，冒着雨，缓缓地回家了。
雨水、泪水洗刷过后，佳艺显得更加成熟，也更加妩媚娇妍、楚楚动人了。
（六）
转眼又到半期考试了。
一个半学期来，佳艺在程新发，尤文芳身上可是下足了功夫。这并不是受程奶奶的500元诱惑，她再穷再苦也不至于为这区区500元折腰，她觉得教好每一个学生是自己的责任，就这么简单。
她觉得一个学生到四年级还不会写名字是一种耻辱。所以首先要想尽一切办法教会他们写名字。她走到尤文芳身边，俯下身子，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冲上来，她真想吐。她用她自己白皙圆润的手去捉她的手，那手一层污垢，好黑，好黑。她忍受着，坚持着，握着她的小手，一边在纸上写着，嘴巴一边轻轻地念叨着：“先写横，再写撇，再写竖弯钩，最后写点。这叫‘尤’字，是你的姓。”她这样周而复始地不知教了多少遍，心想她一定记住了，才问道，“记住了吗？”然而，她没有听到任何回答，只好交代她按照刚才的笔画去写。自己转而去教程新发。在程新发处折腾了好一会儿，返回去检查尤文芳写得如何，哪曾想到，她竟写了满纸“3”字。那“3”字写得既圆润又流畅，一看就知道那是颇有功底的。再返回程新发处一看，这哪儿写得是字啊！“禾”、“呈”歪歪扭扭地离了十万八千里不说，“禾”字还少了一横，口字下面的王字还写成了“土”，而且整张纸被弄成这儿一块，那儿一块，黑不溜秋的，恶心死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她想检验一下这两个学生的认知能力，于是把脸凑到尤文芳面前，和蔼地问道：“我叫什么老师，你知道吗？”尤文芳双眼注视着佳艺的脸，足足有十秒钟，没有说话，没有回答，只是一脸笑嘻嘻的，那笑容显得很僵硬，肌肉好像很不协调，与一般学生天真的笑脸明显不一样。她又转到程新发面前故伎重演了一番，他倒回答得很干脆：“嘿嘿，陶-老-师”。佳艺彻底失望了。
佳艺回到办公室，想跟校长、老师们探讨一下为这两个学生申报免考的可能性。不说还好，一说引来老师们一阵轰动。原来学校也曾经想促成此事，但是家长死活不肯，说是申报以后坏了他们的孩子名声，影响了他们将来的就业前程、男婚女嫁等大事，学校得承担一切责任。甚至还威胁说，逼急了他们就要找学校的麻烦。无奈这事只能作罢。
她想到某专家说过：只有不好的老师，没有不好的学生。而且许多坐上了领导交椅的老师，也喜欢引用这句“名言”来训诫老师。她感到一阵阵心寒！
半期考试成绩终于出来了，佳艺所教的四年级语文成绩为73.75分，居全中心校20个教学班的倒数第一名。其基本数据如下：
原有人数 12人总分 885 及格人数 10人
及格率 83.3%优秀人数 8人优秀率 66.67%
90-99分 4人 85-89分 4 人 80-84分 2人
0-9 分 1人 0分 1人
佳艺心里很难过，她为倒数第一名感到羞愧，她为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而沮丧。尽管校长在半期工作总结时一再表扬她的工作热情，表扬她所带班级的进步，但是她还是整天对此耿耿于怀，对这残酷的现实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但是现实又由不得她接受不了。
（七）
尽管半期考试成绩很不光彩，但是佳艺在学生心目中无疑是最好的老师了。她渊博的知识令孩子们折服，她风趣的课堂让孩子们着迷，她姐姐般的关爱使他们倍感温暖。他们把佳艺当作老师，也把她当成姐姐。
一天上课时，同学们发现佳艺脸色苍白，眉头紧锁，显示出难以忍受的痛苦。班长首先举手问道：“老师，您是不是生病了？如果难受就回去休息吧，让我们自习好了。”
佳艺笑了笑，她为学生们的懂事而感动，低声回答道：“没事，一会儿就好了。老师走一走，你们好好写作业吧。”不过她笑得很勉强，掩饰不了她的痛苦。
中午休息起床后，房间门一打开，一串学生鱼贯而入，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长串千纸鹤。领头的班长高声说道：“祝老师身体健康！”然后大家纷纷把千纸鹤挂在蚊帐上、墙上。
佳艺一时语塞，她看着那一串串千纸鹤，内心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但是她只是简单地说了句：“你们好好学习，取得优异的成绩，老师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尽管佳艺说得轻描淡写，但学生们对老师的病痛还是感同身受，他们知道老师还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而且他们对老师的心意也是心领神会的。
第二天上午，佳艺不得不请了半天假，到医院看病，还好没有大碍，只是急性胃炎，医生说拿几包药吃了就会没事的。
下午，佳艺回到学校，正在操场上游戏的学生们看见老师回来了，一个个蜂拥着围拢上来，缠着佳艺问长问短。一个女生眼圈红红的，带着哭腔诉说道：“老师，您上午没来上课，我们一个上午都没心思上课，心里老想着您。”其他好几个学生都跟着附和。
佳艺不敢告诉孩子们自己去看病了，她怕学生们心里难过。她告诉学生们说自己家里有急事，所以请假了。因为事情紧急所以没有跟大家说。请大家原谅。
孩子们信以为真，高高兴兴地四散离去，继续做他们的游戏了。
（八）
一个学年转眼过去了，佳艺的合同也马上到期了。
佳艺正在做好学期的扫尾工作，无论如何她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为自己，也为学校留下一个好名声。
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来，一接听，原来是在城关居住的好姐妹淑红打来的，只听淑红激动地说：“你考中了。这一下好了。”
佳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知故问道：“你说什么考中了？”
“傻丫头，你的招聘公办教师考试中了，而且还是第一名呢！”
“这不是骗我的吧？”佳艺怀疑。
“县政府门口都已经公示了，不信你自己上来看吧！”
很快，佳艺以第一名的考试成绩，被招聘为公办教师的消息就从四面八方传来了。老师、学生都为佳艺感到由衷的高兴。佳艺心里更是乐不可支，终于苦尽甘来了，她飘飘然起来，仿佛牵着白马王子的手，来到一个充满了爱，充满甜蜜，充满幸福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