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术的出现只存在于书籍中,第一次听师父提起时,她和师兄师姐们曾一起幻想过,有一天变作鸟儿从空中俯瞰大地时的豪情,也想过变作大鱼穿越海底的自由,但师父一句:“变形乃逆天而为。”如同冰冷的水浇在他们头上。
没有人可以擅自变形,从上天选定好人类的肉身那一刻开始,变形就已经与人类失之交臂,而传闻中能使用变形的唯有那该死的兽族,书中记载的兽族们似乎总与天反抗,并乐此不疲。
如此邪恶的兽族,又怎可能会是创造人类的“上天”呢?
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某位苟且偷生的兽族,妄图以壁画的方式留下骗局,用以欺骗无知的后来者们,欺骗经过不断的重复后,真相便随之湮灭,可见其用心之歹毒。
她不自觉地设想,一位擅使变形术的仙人,住在刻着虚假历史壁画的地方,很大概率便是兽族,可这样一位兽族竟会将身为人类的伦尔抚养长大,如此不是自相矛盾吗?
邪恶的兽族怎可能会将人类的孩子养大,就跟童话故事里的狼会抚养弃婴一样可笑,她心中如是想着,一直低着头沉思,未曾留意身前,因而不小心撞到伦尔背上,伦尔回过身歪着头盯着她,那表情颇为微妙。
伦尔觉得琦玲奇奇怪怪的,与昨日初遇时那股英姿飒爽的气质截然不同,自从进入这林子深处里,对着那壁画时而惊讶时而愤怒,此后,就一直是失神落魄的模样;他指着身侧不远处,轻轻说道:“到了。”
琦玲捂着额头将头抬起,陡然跃入眼帘的,是一颗巨大而雄伟的树身拔地而起,直插入天际,于蔚蓝的天空中炸开,绿意盎然的树冠犹如烟花爆炸,呈蘑菇状倒挂在树的主干上,这巨冠树之大蔚为壮观,反常的是它的整体色泽呈粉红色,她望着粉色的巨冠树不禁心想,皇京城纵然再大,大概率也容不下这一座树吧。
伦尔指着粉色巨冠树下的林荫道,嘴里含着颗不知从哪儿掏来的果子,含糊不清地说道:“林者一年四季都躺在这里,小时我长得大了些,它就赶我走,不准我靠近,后来我再没来过。”
也不知小是多小,大是多大,对伦尔的具体年龄琦玲也不好去问,只得问道:“那树怎么会是粉色的?”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伦尔瞧见那巨大到惊人的粉色巨冠树,面无表情地回答:“自我来到这片地后它就一直长在这儿,白天阳光照着的时候粉红粉红的,黑夜里一到,经月光一晒就是蓝色的了。”
琦玲倒是惑然不解,按理说如此巨大的一棵树,无论自个儿在哪儿都该抬头便能见到,怎离得如此之近了才陡然发现,就...就像是突然跃至眼前,之前可从没看到过端倪,听伦尔说,这树还能白昼交替色泽,真是奇怪。
怀着满腹疑问,随同伦尔再走半个时辰的林荫道,拨开杂乱的草丛,踩着跌落的树枝上,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二人缓缓地来到巨冠树下,琦玲的目光顿时被树下的一位巨大身影给吸引走了。
那是一位浑身沐浴在血和伤中的“兽”,但它的模样却又似兽非兽,毫无兽族特有的“邪恶气质”,反而周身散发着质朴无暇的纯净气息,明明如此温煦,却叫人无法直视,琦玲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直视它的目光,她诚惶诚恐地上前,努力不让自己发软的双腿跪下去。
它身上带有一股令人无法靠近的肃穆感,仿佛自古以来便盘踞于此,与之相比,琦玲只觉得自己卑微的像泥尘,它若轻手一扬,便是灰飞烟灭。
这位“兽”遍体鳞伤,浑身布满被撕裂的伤口,刺鼻的血水从绽开的皮肉滴落,将草地浸得湿润,随着时间过去又干巴巴成一块块紫斑,就好像它身上的大地有了生命,已经迈向病入膏肓的阶段,长着老人斑似地。
空气中明明本该腥味十足,却散发着清幽香味,叫人不禁沉溺其中,难以自拔;见到来客,这位“兽”尽量以平和的语态对她说:“我叫林者,欢迎你,人类。”可还是充斥着无可置疑的威严。
这是伦尔长大后第一次回归林者身边,见到抚养自己长大的老家伙,身体愈发虚弱,他脸上挂着沉沉的殇意,跌坐在它的身旁,用手抚摸着它骇人地伤口。
琦玲终于再也无法克制住心中的惶恐,忍不住跪倒在地,将头埋地低低的,语态无比恭敬:“小...小人拜见仙人...”
“仙人?”被她如此称呼,林者似乎觉得有些意外,倒也没去问,只是那双精光毕露的眼睛如同亮在琦玲心中一般,仿佛能洞穿她的所有心思,令她不敢撒谎,琦玲有些畏惧地问道:“请问...您是...是人吗?”想了半天,好像只有“人”这个字眼显得比较尊敬,可尽管眼前这位家伙看起来一点不像人。
琦玲的话听在林者耳中就像是笑话一样,逗得它闷闷的笑了起来,随后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响彻在琦玲的心中,带着不可侵犯的气势:“我看起来这么像人吗?抬起头,直视我,人类!”
琦玲几乎是半眯着眼睛,显得有些怯弱地抬起头,见到它身若虎踞,头如麒麟,尽管已是行将就木的样子,但气势如山似岳,沉重地叫人不敢与之对视,震得她再次瘫软在地,无法动弹。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看到面前的人类表现出应有的尊敬,林者满足了,它将身上的威严尽数散了去,随后嗓音如同三月春雨,浸润心脾,打湿在琦玲干涸的心灵间,叫她好受多了,这股安稳令她的怯意褪去半分,但依然不敢正面直视。
“我与你族类没有仇怨,不用如此畏惧于我,我听到你的心里有很多疑惑,问吧,我会帮你解答疑惑。”
微不可闻地道了声感谢,琦玲低着脑袋沉思片刻,便发问道:“伦尔...是您的孩子吗?”
“孩子?我没有孩子,如果非要说,那这片森林和这大地就是我的子女。”
“可伦尔身上...为什么会拒绝我的灵气呢?”
琦玲始终没有抬头,她不敢看向林者,这位被她称之为仙人的家伙,无比艰难地扭过头,伴着能听到的骨折声和血肉撕裂声,它望着可怜兮兮的伦尔,展颜露出微笑,尽管笑起来很可怖:“他本就该拒绝你的灵气,因为你的灵气不洁。”
“我...灵气...不洁?”
听到林者的回答,琦玲有些不悦却又不敢表露,明明自己一直以来修炼的是至纯至真的火态灵气,怎会就不洁?
“我能听到你心中的不满,可怜的人类孩子,修炼的方式从不是单一的,你们沉浸在固化的修炼方式中,排斥其他,将之称为异端,你们傲慢的态度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依然未作改变。”
琦玲察觉到它的话语中饱含深意,但这股深意背后究竟蕴藏着什么样的过往,这过往又发生了多少曲折离奇的事情,不是年纪轻轻的她能臆测到的。
人类的修炼方式固化了吗?自古以来,不都是按照“吸纳、运用灵气”的方式来修炼吗?
“从来如此,便对吗?”
她忽然想到师父的一句话...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一直按照祖辈定下的基调运行,就一直是对的,随着时代的改变,人类的生长,许多东西都被改变了,如果还有东西没被改变,只能说明这个东西还没出现改变它的人。
仅片刻,琦玲便思考到许多,一时畅快无比,再无畏惧,满心恭敬地低首拜谢:“谢仙人指教,弟子必当谨记。”
林者似乎也没打算与她细细解释,自顾自地用紫色的巨大舌头舔舐着伦尔,留下一嘴的哈喇子,弄得伦尔身上黏腻腻的,后者也不嫌弃,抱着林者的身躯片刻不愿分离。
看着伦尔享受着林者的宠溺,她想到之前输血给他时曾进入过的幻境,于是开口询问林者:“之前伦尔被歹徒袭击,失血过多,不得已我便割开自己的手腕,想要输血给他,可是重合在一起后,结果我被拉到不知名的幻境,请问林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者用头将伦尔顶开后,对满腹疑问的人类女子淡淡道:“你们人类的躯体浑浊不堪,伦尔却是至纯至净之身,你们的血液不会相溶的,至于你说的那种幻境,我也无法给你解释,这世间有太多谜题,你们要学会自己找寻答案,咳咳~”说完这句话后,残弱的它不禁从嘴里咳出浓痰,混着血迹喷在地上,黏糊糊地合着草地融为一体,伦尔心疼地将它抱得更紧。
见状,琦玲没去思量和伦尔的差异,继而问道:“恕弟子冒昧,您看起来十分虚弱,为何不治疗自己?”
林者还没开口,伦尔抢着说:“这世上没有能救林者的药了。”
琦玲皱着好看的秀眉追问:“我听你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曾有过...还是有,但后来消失了?”
林者回答道:“有过,后来没了。”
琦玲小心翼翼地抬头,用眼角余光去打量它身上的伤痕,那血淋淋的伤口显然都是外伤,尽管看起来可怖骇人,可外伤总归是能被药物治疗,若细细去找,总比坐在这儿等死强吧,但转念一想,这林者教会伦尔种植培育,各种珍奇异宝,在他们手里就像寻常人家钟土豆似地,从他们嘴中说出这样的话来,那能救治它外伤的药材,得多稀奇啊!
这般珍贵的药材,难道不是人间物?
“是我自己不想苟活了,不必再问,历史早该把我剔除,能残存至今,想来大概是我生命的最后任务,就是抚养伦尔长大,如今任务已成,我就要死去,愿我这肉身化作大地的养分,滋润它们继续生长,也不错。”
琦玲见识过许多死前求饶的卑劣之徒,也见识过甘然赴死的义士,但她却是第一次,从一位将死之人的口中听到,对生的欲望毫无所求,对死的到来全没所谓,仿佛生死于它来说只是一种简单的转变,而不是该被当做人生大事来对待的事情。
林者艰难地喘着气,交谈中声音逐渐委顿,原本庄严的气势也渐渐飘散,听它继续说:“趁我还没彻底沉睡前,把你的疑惑告诉我。”
琦玲不敢怠慢,理了理脑中的思绪,诚恳问道:“我看到之前您曾幻化成一只麋鹿,您是会使变形术的...兽族吗?”
“我既不是兽族,也不是人类,我与你们所知的所有生物不同,我的身份你不必揣测,命运既然要让我退下,那就这么遗忘掉我吧,年轻的人类,你能见到我是你的福分,我死后你可将我的尾骨拿去作武器,应能保佑你渡劫。”
琦玲心中纳着百般疑惑,看它眼皮耷拉着似乎随时都要睡去,急忙追问:“我见外面树上刻有些画,那画上的事情是否真的?可是您所刻?”
林者语态低沉,像撞钟即将消陨似的:“并非我所作,有段时期,一批古老的兽族逃难至此,我见它们可怜便提供住所给它们躲避灾难,这周遭设下了我的结界,但我的法力十分虚弱,以至于外人不可见,但可进,后来它们刻下阵法阻挡外人进入,我见它们毁坏我的森林,便驱赶它们离开,你说的画,是它们留下的。”
“兽族...这些古老的兽族是谁?它们画的是真的吗?”
“它们的首领叫做卫窦,出自灵精一族,据我所知,它们是负责礼仪、祭祀、看守、刑罚、执行的兽族,大逃难时期没有选择出逃海外,打算遗留下来,意图继续与人类抗争,被我赶走后就没有了消息,它们画中的内容,是真的。”
听到林者的回答,琦玲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跌坐在地上不知所措,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兽王创造万物,最后造人,反被你们人类篡位,如今你们对兽族赶尽杀绝,害怕它们卷土重来,可你们丝毫没怀疑过,为什么你们的王如此痛恨兽族吗?”
琦玲只觉得喉咙发干,她嗫嚅着嘴唇,有气无力地辩解道:“兽族残暴不仁...荼毒人民...所以才...”
“不,是兽王给了你们人类栖息地,让你们活了下来,也是兽王不顾反对,让你们人类扬升,而兽王被你们人类欺骗...”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琦玲大声嘶吼着打断了林者的话,对它的威严气势一时间也没了恐惧,她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自欺欺人地辩驳:“你骗我!兽王不是这样的!兽王应该是...”
林者有些不悦,它问道:“兽王应该是什么样的?”琦玲闭嘴不语,身为人类的孩子,早在她出生前,兽王就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它的存在对她来说只是个传说,究竟它是吃人怪兽,还是怎样的恶魔,那都是从书本中看来,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几分真假如何判断?
林者下定论道:“兽王如果有一丝丝狠心,你们人类早就消失了。”
“兽王是仁慈的,它选择创造你们并接纳你们,而你们却用背叛来报答它,现在你们人类还欺骗自己的子嗣们,告诉他们兽王有多暴虐,让他们打骨子里从小就开始憎恨兽王,一旦到了将来某个断层,人们彻底遗忘自己是怎样取代自己曾经的主子,这份谎言便随着真相的消失而变成事实。”
琦玲不想相信,可眼前的林者绝不像是会骗人的家伙,她失魂落魄地抬起头,终于敢直视它,喃喃问:“我...该怎么办?”
“可怜的人类孩子,要知道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要放在什么位置,你可以选择隐瞒这份真相,继续当一个人类的乖孩子,为他们卖命,没有人会出来指责你的不是,毕竟你也是他们的同胞之一,但如果你想要获得真相,那就去吧,这个世界不乱一点,似乎也没多大意思。”
失了魂魄的琦玲无神的问:“我...我该去哪?”
它微笑:“继续往南走,墨色山谷,那儿会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