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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起首

我终成虚无。

——卡莱斯·坎普斯·蒙多[1]

1

直到昨晚走在巴卡尔卡区湿淋淋的马路上,我才知道生在那样的家庭是不可原谅的过错。我突然领悟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孤独的,不期待双亲能提供些什么,也未曾想过向上帝寻求答案。在成长过程中,我慢慢习惯将想法以及为自我行为负责的沉重感寄托在不太明确的信仰与广泛的阅读之中。昨天,星期二,在下着滂沱大雨的夜里,我从达尔毛医生那儿走回家,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包袱只属于我,无论对或错,都是我的责任,我一个人的责任。花了六十年才明白这一点。希望你能懂,能理解我的感觉是何其无助、孤单,对你的思念是何其绝对。尽管相隔千山万水,你一直都是我的榜样;尽管恐惧,现在却已无需攀上浮木保命;尽管时而察觉一些暗示,却始终无所信仰。没有神职人员与末日审判的标准助我排除障碍,步上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道路。我已年迈,拿着镰刀的王后邀请我追随她的棋局,她客气地挪移主教,鼓励我跟着走下一步,她明白我手上的卒子所剩无几。不论如何,黎明未至,且看还有什么棋可走吧,我独自一人面对这角色,这最后的机会。

你可别尽信我。仅为一位读者书写的回忆录极易流于谎言,我会尽量好好地书写,努力不过度捏造,让一切贴近事实,或者,比真实情况更糟一些。我知道这件事应该在许久之前就告诉你,这是我的责任,然而实在过于困难。当时还真不知从何说起。

追根究底,一切都要追溯到五百年前,一个心灵饱受折磨的男人,决定向布尔加尔(Burgal)的圣佩雷修道院申请入院说起。如果当时他没有这么做,或者修道院院长乔塞普·德圣巴托梅乌神父坚持拒绝的立场,现在我就不会在此为你写下这些欲言之事。我无法从那么久以前的故事开始谈起,只好从更近一点的、一些新近的事情开始。

“你的父亲……嗯……孩子……你爸爸他……”

不,不。我也不想从这里开始,最好还是以书房为开端,我正在这里写作,面前挂着你那幅令人印象深刻的自画像。这间书房是我的世界、我的一生,是一个除了爱以外几乎容得下一切的宇宙。当我还穿着短裤在家里四处晃悠,双手在秋冬寒意中生出冻疮的时候,除了特定时候,是不能进入书房的。一般来说,我得偷偷溜进去。我对书房的每一寸都了如指掌。有好几年的光阴,沙发后面是我的秘密基地。每次入侵结束后,我都会仔细收拾,免得被负责打扫的小洛拉察觉。当我获准进入书房时,总得表现出一副访客的模样,父亲给我看他最近在柏林一家破书店找到的手稿时,我的双手都背在身后。仔细看,注意你的手,我不想老是骂你。阿德里亚十分好奇地弯腰靠近手稿。

“这是用德语写的,是吗?”接着,他的手伸向手稿,一副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啧!眼睛看到哪儿就摸到哪儿!”父亲打了他的手指,“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是用德语写的,对吗?”他揉着挨打的手。

“对。”

“我想学德语。”

费利克斯·阿德沃尔骄傲地看着儿子说,孩子,你马上就能开始学了,我的孩子。

事实上,那不过是一包土黄色的文件,并非珍贵的手稿。第一页的字体颇具历史感,写着《被埋葬的烛台:一则传说故事》(Der begrabene Leuchter.Eine Legende)[2]。“斯蒂芬·茨威格是谁?”父亲用放大镜专注地看着第一段页缘上的校正内容,没有说他是一位作家,只说,嗯,就是十年前或者十二年前在巴西自杀的一个人。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唯一知道的关于斯蒂芬·茨威格的事情,就是一个十、十二、十三或十四、十五年前在巴西自杀的人。直到读得懂手稿时,我才对这个人有了更多的了解。然后,书房的拜访结束了,阿德里亚离开时被告诫不准发出半点声响。家里从来都不能奔跑、大声喧哗或弹舌头,因为父亲不是在拿着放大镜研究手稿、检视中世纪的地图,就是在思索哪里能够买到让他兴奋得双手发颤的新玩意儿。唯一被允许的声响是在房里练习拉小提琴,但我也不能整天反复练习《小提琴速度练习本》第二十三号的琶音吧。这种练习让我对特鲁略斯非常反感,但我并不讨厌小提琴。不,我不是讨厌特鲁略斯,但她真的很烦,尤其老是让我做二十三号练习。

“我只是想要有点变化。”

“这里,”她用琴弓敲打乐谱,“这一页浓缩了所有小提琴技巧,是非常好的练习。”

“可是,我……”

“我要你在星期五前能够完美地演奏第二十三号练习曲,包括第二十七小节。”

一般而言,特鲁略斯还算随和,有时甚至过于随和,但某些时候她真的很固执。贝尔纳特也有一样的看法,在《小提琴速度练习本》时期我还未认识他,然而我俩对特鲁略斯的看法一致。就我所知,她应该算是很好的老师吧,尽管她的名字还未出现在历史书里。我应该更专注些,因为我正在把故事弄得混乱不堪。没错!有些事情你心里一定明白,尤其是在提到你的时候,你的灵魂里终究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边角。无论如何,要完全了解一个人是不可能的。

店铺比书房更有趣,可我还是比较喜欢家里的书房。可能是因为少数几次去店里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在监视吧。到店里最好的事莫过于能见到塞西莉亚,她美极了,我当时疯狂地迷恋她。她是一位发色金黄、如银河般闪亮的女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嘴唇艳红丰厚,总是在商品目录与价目表之间忙碌着,或是写标价,或是微笑着招呼寥寥无几的客人,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齿。

“有乐器吗?”

询问的男人连帽子都未脱下,站在塞西莉亚面前看了一圈:台灯、枝形烛台、刻着精致雕花的樱木椅子、19世纪初的摇椅,以及各个时代不同大小的花瓶……根本没注意到我。

“不多,如果您愿意随我来……”

店里这些“不多”的乐器,包括两把小提琴及一把音色略差的中提琴,琴弦奇迹般健在,还有一支低音号、两支非常棒的小号与一支喇叭。当年,意大利东北部山谷的一位镇长曾没命地吹响它,通知邻近各村村民:帕内韦焦(Paneveggio)的森林着火了!帕尔达克(Pardàc)的村民们向邻村西罗尔(Siròr)、圣马蒂诺(San Martino),甚至还有不久前才遭逢一场火灾的韦尔施诺芬村(Welschnofen)求援,也向莫埃纳(Moena)和索拉加(Soraga)求助。1690年这场骇人的大火散发出的味道,肯定也弥漫在这些村子里。那个时候,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地球是圆的,如果不知名的疾病、无信仰的野蛮人或海陆的猛兽、寒冷的冰雪、狂风暴雨都未能阻挡的话,在西方失踪的船只都会从东方回来,水手们顶多瘦了点,身材线条更明显,视线更模糊,夜里饱受噩梦惊扰罢了。公元1690年夏季,帕尔达克、莫埃纳、西罗尔、圣马蒂诺的所有居民都抛下豢养的牲畜,噙着泪水走出门外,亲眼目睹这场灾难如何残酷地吞噬他们的生路。村民眼睁睁看着骇人的火舌瞬间将一山又一山的美好木材化为乌有,他们无力抵抗,直到一场救赎的大雨浇熄地狱烈焰。帕尔达克村里的穆雷达家最警醒的第四子——亚基亚姆,在焦黑的森林中仔细地来回巡视,查看是否有幸免于难的角落,或是尚可利用的树干。他在前往熊谷的下坡途中,蹲在一棵黑炭般的小冷杉旁准备解大手。然而,眼前的东西令他便意全消:一块破布捆着几条饱含树脂的松明,散发出樟树味或其他奇怪的味道。他小心翼翼地拨开经历炼狱鬼火炙烧而残存的破布。这场火同时也烧毁了他的未来。破布下的东西使他眩晕,捆着松明的那块绿色布包又脏又破,覆着更肮脏的黄色滚边,是莫埃纳村的布恰尼耶·布罗恰平时穿的坎肩,还有两团完全烧烂的衣服,亚基亚姆顿时恍然大悟,知道布恰尼耶这个恶魔兑现了先前的恐吓——他要毁掉穆雷达一家,还有整座帕尔达克村。

“布恰尼耶。”

“老子不跟狗说话。”

“布恰尼耶。”

阴沉的声音让他不情愿地转过身。莫埃纳村的布恰尼耶是个胖子,假使再多活几年,一定会养胖肚子变成大肚腩,两只手臂放在上面应该很舒服。

“你他妈的要干什么?”

“你的披肩在哪里?”

“关你他妈屁事?”

“你没穿,在哪儿?让我看看。”

“去吃屎。你以为你们倒了霉,大家就得同情你们,听你们穆雷达的,是吗?”他的双眼透出毫不掩饰的憎恶,“我不会让你看的。滚远点,挡到老子晒太阳了。”

穆雷达家的第四子亚基亚姆带着冷酷的愤怒,将随身携带的剥树皮短刀拔出鞘,像刨枫树皮般刺入莫埃纳村的胖子布恰尼耶·布罗恰的腹中。布恰尼耶惊讶的双眼瞪得斗大,嘴巴也张开了,不是因为痛楚,而是出于意外——一个帕尔达克的下三滥竟敢对他下手。当亚基亚姆·穆雷达收回血红的、沾着黏稠恶心血水的刀子时,布恰尼耶应势倒下,仿佛扎破的伤口让全身都泄了气。亚基亚姆左右张望,见山路上毫无人烟,便立即拔腿跑向帕尔达克,经过莫埃纳村边的最后一户人家时,撞见磨坊的驼背女人拿着沉沉的湿衣裳,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也许都被她看到了?他没有想到要抹去这名潜在的目击证人,只是更卖力地奔跑。他是最好的寻木人,总能找到最好、最响亮的乐器木材,他还未满二十岁,后半生却就此断送了。

亚基亚姆的家人反应得当,丝毫没有浪费时间,派人带着确凿的证据到圣马蒂诺村与西罗尔村,知会众人布恰尼耶就是纵火犯,他为了报复而放火焚烧大家的森林。然而,莫埃纳的村民决计不走法律程序,他们要不计代价地捉到亚基亚姆·穆雷达这个恶徒。

“儿子,”老穆雷达开口,目光比平时更加哀伤,“你得逃走。”他一边说,一边从自己在帕内韦焦森林中工作三十年所积攒的黄金中取出一半,放进袋子,让儿子带走。没有任何兄弟表示异议,老父亲如主持仪式般说,你是最好的乐器木材追踪者、最好的寻木人,亚基亚姆,我灵魂深处疼爱的儿子,这个受了诅咒的家族的四子,你的命比我们能卖出的所有枫树都值钱。这么做,你便能躲过我们这个家族接下来要面对的困境,布恰尼耶已经让我们一无所有了。

“父亲,我……”

“好了,走吧,快!往韦尔施诺芬的方向去,他们肯定会去西罗尔附近找你,我们会放出风声,说你躲在西罗尔或托纳迪希(Tonadich)附近。你不能留在山谷,太危险了,走得远远的,远离帕尔达克。走!儿子,愿上天保佑你。”

“但是,父亲,我不想离开,我想在森林里干活。”

“小子,森林被烧了,怎么干活?”

“不知道。但是,如果离开这里,我会死的。”

“你今晚若不走我就亲手杀了你,听懂了吗?”

“父亲……”

“莫埃纳家的人绝对不能碰我的孩子。”

于是,帕尔达克村穆雷达家的亚基亚姆告别了父亲,他一一亲吻了兄弟姐妹们。先是已成家的兄弟:阿尼奥、延、马克斯和他们的妻子。接着是埃梅斯、约瑟夫、特奥多尔和米库拉。然后他亲吻了妹妹们:伊尔瑟、埃丽卡和她们的丈夫。最后是卡塔琳娜、玛蒂尔德、格蕾琴、贝蒂娜。兄弟姐妹聚齐一堂,安静地告别。走出门时,小贝蒂娜叫住了亚基亚姆,他转过头,看见小妹妹伸出手,拿着母亲死前交给她的帕尔达克村的丘芙圣母[3]圆牌项链,亚基亚姆默默地环视兄弟姐妹,然后定睛看向父亲,父亲一语不发地点了头,临行的青年走近小贝蒂娜说,小家伙,我到死都会把这宝物带在身上的。殊不知竟一语成谶。贝蒂娜双手抚着哥哥的脸庞,没有掉下眼泪。亚基亚姆红着眼走出家门,在母亲坟前喃喃祷念几句经文后,消失在幽暗的黑夜,步入永冻的白雪,去改变命运、历史与记忆。

“就这些?”

“这里是古董店,”塞西莉亚用让所有男人都感到羞愧的严肃语气回答,并语带讽刺地说,“您何不去乐器行呢?”

我好喜欢塞西莉亚生气的模样,怒气令她更加动人,甚至比母亲在她这年纪时还美。

从这里可以看见贝伦格尔先生的办公室,我留意听着塞西莉亚把这名铩羽而归、直到离开前都还戴着帽子的客人送到门口。挂在门后的铃铛响起,接着听见“再见,慢走。”贝伦格尔先生抬起头来,朝我使了个眼色。

“阿德里亚。”

“请吩咐!”

“他们什么时候来接你?”他拉开嗓门问。

我耸耸肩。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去哪里。父母不喜欢让我一个人留在家,每当他们两人都得出门,就会把我带到店里。这倒也好,看着那些曾经活跃一时、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物品如今在店内安静端坐,耐心等待第二、第三、第四个机会,这非常有趣。我乐于想象它们在不同人家度过的生活。

永远都是小洛拉匆匆忙忙地前来店里接我回家。她还得赶着准备晚餐,灶里的柴火却还没点燃呢。所以,当贝伦格尔先生问他们什么时候来接我时,我只能耸耸肩。

“过来,”他边说边拿起一张白纸,“坐到这张都铎桌边来画画。”

我画得糟透了,所以向来不喜欢画画。我什么都画不出来,因此崇拜你勾勒出的每道线条,这在我看来简直是奇迹。贝伦格尔先生让我画画,是因为见我无所事事而心里不舒服,其实才不是他想的那样,我一直都忙着思考。不过贝伦格尔先生不许别人唱反调,所以我坐到都铎桌前,随便做些什么让他不再唠叨。我把口袋里的黑鹰拿出来,试着描绘,可怜的黑鹰,要是看见自己在纸上的模样……对了,黑鹰还不认识卡尔森警长呢!因为黑鹰是那天早上我拿家里的魏斯口琴到二手旧货店和拉蒙·科利换来的,要是父亲知道,肯定非杀了我不可。

贝伦格尔先生是个大人物,笑起来时总让我觉得有些畏惧,而且他老是把塞西莉亚视为没用的女仆使唤,这一点实在无法原谅。然而,他却是最了解父亲的人。父亲之于我是个无解的大谜团。

2

九月的第二个星期四,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圣玛利亚号抵达奥斯蒂亚(Ostia)[4]。从巴塞罗那过来的这段海路,比埃涅阿斯为追寻命运与永恒荣耀而踏上的每段旅程都糟糕。海神涅普顿毫不仁慈,除了让他在圣玛利亚号上喂鱼外,也夺去了他作为普拉纳(Plana)乡下人该有的健康气色,让他蒙上了神秘幽灵般的苍白。

修道院的乔塞普·托拉斯·巴格斯院长发现这个聪明且认真求学的修士不但资质优异,而且年纪轻轻、心地仁慈、有教养、有文化,是个难得的人才,院长认为他的才华需在茂盛的花园里栽培,否则将会在比克镇这简陋的花圃里,在这个平庸、普通的修道院里凋萎,白白糟蹋上帝慷慨恩赐的完美智慧。

“院长,我不想去罗马,我希望献身研究,因……”

“我的孩子,正因如此,更要送你去罗马。我非常了解修道院,在这里你只会枉费资质。”

“可是院长……”

“主在召唤你,去实现祂的旨意吧。你的导师们也都如此热切要求。”他边说边戏剧性地摇晃手中的文件。

生于托纳山,长于当地典范家庭——杰斯庄园,父母为安德鲁和罗萨莉亚。六岁时已完成入学先修课程,成绩优异,并决定接受教会的教育,在贾辛特·加里戈斯的指导下开始修习拉丁文第一期课程。他的学业进展神速且引人瞩目,在开始学习修辞学时,便针对声名卓著的拉丁语演讲学进行研究论述。非常荣幸地,您也曾在此修道院学习,如您所知,在敝院中,拉丁语演讲是最高级的文学活动之一,教师们以此奖励在演说论述方面表现杰出的学生。该生才华之卓著,远超其幼小年纪,尤其与其孱弱身型相异。因此,若您在百忙之中得以抽闲,愿您垂听本院这名优异的拉丁文修辞学家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用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语言进行论述。此外,这位学士需要有地位崇高的引荐者将其引入众人之视听,亦包括其充满期盼的双亲及兄长。唯有如此,方能使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吉特雷斯步上数学、哲学、神学的康庄大道,使其登峰造极,跻身本修道院声誉卓著的先辈巨擘之列,譬如诸位伟大的神父:乔莫·巴尔梅斯·乌尔皮亚、安东尼·马里亚·克拉雷特·克拉拉、贾辛特·贝尔达格尔·森达洛、乔莫·科列利·班塞利斯、教育家安德鲁·杜兰,以及您本人,令我们备感荣耀和骄傲的教区主教。

如上帝所示,“Laudemus viros gloriosos et parentes nosotros in generatione sua.”[5]我们对您的感谢如同对先祖的感谢般绵延无尽。我们坚信此荐举不至沦为谬误,因此满心期盼您核发许可本院修士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吉特雷斯进入宗座额我略大学就读神学系。

“孩子,你别无选择。”

费利克斯·阿德沃尔不敢说自己讨厌坐船,他在出生和成长的过程中都远离大海。他因为不敢与主教争辩而不得不踏上旅途,如今在奥斯蒂亚港堆满腐烂木箱、蟑鼠横行的角落里,将自己的无能为力连同对过去的几乎全部记忆呕出来。他深呼吸了几秒钟才重新站直,用手帕将嘴巴擦干净,拉平差旅教袍,振作精神望向灿烂的未来。无论如何,他和埃涅阿斯一样,来到了罗马。

* * *

“这是宿舍里最好的房间。”

费利克斯·阿德沃尔诧异地转过身,门边站着一名微胖的小个子学生,穿着天主教多明我会的教袍,满头大汗,带着诚挚的微笑。

“我是来自比利时列日(Liege)的费利克斯·莫尔林。”陌生人踏进房里。

“我是西班牙比克(Vic)的费利克斯·阿德沃尔。”

“啊!我们同名!”他们一边笑,一边用力握手。

从第一刻起,他们就对彼此产生好感。莫尔林重申这是宿舍里最好的房间,然后问他的教父是谁。阿德沃尔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教父。他告诉莫尔林,宿舍门口的秃头舍监看了一眼文件,说:“阿德沃勒?五十四号房间。”然后看都没看就给了他钥匙。莫尔林不相信,却仍笑得很开心。

开学前一个星期,莫尔林向阿德沃尔介绍了八到十个熟识的二年级学生,并建议他尽量别和宗座额我略大学、宗座圣经学院以外的学生打交道,免得浪费时间;莫尔林还传授他瞒着舍监偷溜出宿舍的方法;告诉他手边随时要备有便服,才有机会便服出巡;他为一年级学生当导游,介绍竖立在大学和宿舍之间的标志性建筑。他的意大利语混杂了法语口音,却说得相当清楚明白。接着,他长篇大论地讲述为何要与宗座大学里的耶稣会士保持距离,因为一个不小心,他们就会给你洗脑,就这样,涮!

开学前夕,来自各地的新老学生聚集在宗座大学总部加布里埃利-博罗梅奥宫(Palazzo Gabrielli-Borromeo)宽敞的活动宴会厅里。罗马学院宗座大学的达尼埃莱·丹杰洛神父以完美的拉丁文告诫学生,能在宗座大学的各系就读是何等的幸运、何等的优待等等等等。我们学校非常荣幸地出过几名圣徒,如近期令人思念的教宗利奥十三世。各位除了努力以外,还得努力、再努力。诸位到此,就是为了学习、学习、学习,并且向神学、教会法规、灵修、教会历史等领域的专业巨擘学习。

莫尔林做出一副事关重大的样子,在他耳边低语:“我们都叫丹杰洛神父为丹杰洛丹杰洛丹杰洛神父。”

各位在完成学业以后,将回到各自的国家、各自的修道院、各自所属的圣职学院,没有圣职归属的人也会被分派圣职,诸位在此所学所得终将开花结果。等等等等。然后又说了十五分钟实用指导。虽不如莫尔林的建议实用,但在应付每日生活方面的确有用。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心想,还不算太糟,在比克修道院里的拉丁文演讲,通常比刚才听到的生活须知还要无聊得多。

* * *

课程开始的前几个月,一直到圣诞节过后,都没有太大起伏。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特别崇拜福卢鲍神父的才学,他是位一半斯洛伐克血统一半匈牙利血统的耶稣会神父,拥有深厚的圣经知识。阿德沃尔也钦佩皮埃尔·勃朗神父,他讲授启示与教会启示传递,虽然平时待人有些傲慢,却有种孜孜不倦的精神。尽管神父和莫尔林同是比利时列日人,但在期末考试时,神父仍然判这位小同乡写的圣母神学内容不及格。阿德沃尔也慢慢和德拉戈·格拉德尼克熟悉起来。他们俩在三门课上是同桌。德拉戈是高大的斯洛文尼亚人,来自卢布尔雅那修道院,脸庞红润,脖子像斗牛般粗壮有力,仿佛要撑破教袍衣领。虽然两人的拉丁文都说得相当流利,但都比较害羞,不常交谈,情愿把精力投注于各门学科的无垠世界。莫尔林的抱怨越来越多、交际圈越来越广,阿德沃尔却把自己关在宿舍最好的房间——五十四号房里,挖掘福卢鲍神父的莎草纸稿与古文典籍的世界,同时研究以古埃及文字、科普特文、古希腊语和阿拉姆语书写的圣经。福卢鲍神父教导修士们要爱惜文物,他还强调,对科学研究而言,残破的手稿毫无用途,所以要不计代价地修复,而文献修复者与研究文稿的学者一样重要。此外,他从来都不会说“等等等等”这类的话,因为他一直都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真蠢!”莫尔林听了以后说,“他们只要手里有放大镜,桌上堆满被蛀蚀的发霉纸张,就感到幸福快乐了。”

“我也是如此。”

“这些已经死去的语言能做什么呢?”莫尔林用他夸张的拉丁语说。

“福卢鲍神父说我们人类不是国家的国民,而是语言的国民,救回古代语言可以……”

“愚蠢、迂腐。拉丁语是唯一一种已经死去却还苟延残喘的语言。”

两个人走在圣伊尼亚齐奥大道上。阿德沃尔身穿黑长袍,莫尔林穿着教服。阿德沃尔看着这个朋友,第一次感到奇怪。他停下脚步,困惑地问莫尔林,他究竟信奉什么。莫尔林也停下脚步回答,他之所以皈依多明我会,是因为深切地渴望帮助他人、服务教会,没有任何事情能使他背弃这条路。他认为服务教会最好的方法就是担任圣职,去影响一些会被影响的人,而不是研究半腐烂的文件……他合上话匣子,突然说等等等等。两人开怀大笑。这时,卡罗琳娜第一次经过他身旁,但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她。我和小洛拉回到家里后,她去做晚餐,而我应该开始练小提琴了。家里黑漫漫的,一盏灯都没开。我完全不喜欢这样,感觉随时都会有什么东西从门后跑出来,所以我才会在口袋里放着黑鹰。自从父亲下定决心后,家里已经好几年不放圣徒圆牌、不留护身符、不放神像、不摆祈祷经文了。阿德里亚·阿德沃尔需要隐形力量的帮助。有一天,我没有练小提琴,而是在餐厅里看着太阳光线出神,阳光沿着特雷斯普伊(Trespui)向西推移,魔幻般的色彩照在餐具柜上方的画作上,那是杰里(Gerri)的圣母修道院。我总是被这种光线吸引,它能激发我开展不可思议的奇幻旅程。我因而没听见大门开启的声音,直到父亲沉重的嗓音吓了我一大跳。

“你在这里浪费时间干什么?没有作业吗?不用练小提琴吗?没事做吗?嗯?”

阿德里亚心跳急剧加速,一溜烟缩回房里。他从不羡慕其他孩子总能得到父母的亲吻,对他而言,这世上没有这回事。

“卡尔森警长,我向您介绍,这是来自美洲的英勇原住民部落——阿拉珀霍族(Arapaho)的黑鹰。”

“你好。”

“依哟。”

黑鹰用父亲从不给予的亲吻礼向卡尔森警长招呼致意。然后两人与马一起被摆在床边柜上,这样他们就能好好地认识一下。

* * *

“你很没精神啊!”

“我们念神学已经三年了,”阿德沃尔思索道,“但我还没发现你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你对恩典教义感兴趣吗?”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莫尔林追问。

“那根本不是问题啊。你怎么看待基督启示的可信度?”

莫尔林没有回答,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继续问:“如果你对神学没兴趣,为什么来宗座额我略大学呢?”

两人脱离了从大学回宿舍的学生队伍。两年来,他们学习基督论、救赎论、形而上学一、形而上学二、神圣启示,被严厉的教授苛责谩骂,尤其是教导神圣启示的莱温斯基,他认为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在这门学科中的进步远未达到人们的期望。在这两年间,罗马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尽管欧洲因战争而陷入动乱,这个城市也没有血流不止的伤口,只是变穷了一点。宗座额我略大学的学生们仍置身冲突之外,继续学习、获取智慧与美德。但也不尽然。

“那你呢?”莫尔林问。

“我对神正论与原罪已不感兴趣。我不想多说,但我无法接受上帝允许恶的存在。”

“我在几个月前就开始怀疑了。”

“你也是?”

“不。我是怀疑你陷进了泥潭。像我一样好好地观察这个世界吧!我在教会法规学院学得很开心。教会与民事社会法律关系、教会罚则、教会临时资产、终身献教机构之神授能力、教会惯例法……”

“什么跟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理论学科完全是浪费时间,法规课程才实在。”

“不、不、不,”阿德沃尔抗议,“我喜欢阿拉姆语,喜爱钻研手稿,非常愿意去理解博赫坦新阿拉姆语及巴尔扎尼犹太教新阿拉姆语在文字形态上的差异,也想了解东叙利亚的科伊桑贾克语以及西叙利亚的梅拉索语形成的原因。”

“你知道吗?我根本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我们是在同一所大学吗?是在同一个系吗?我们都在罗马?不是吧?”

“算了,反正只要不必忍受莱温斯基神父的课就好了。我乐于知道所有关于迦勒底人、巴比伦人和撒玛利亚人的历史,还有……”

“你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那你知道仅完成仪式的婚姻、已圆房的婚姻、合法婚姻、假定婚姻、有效婚姻及无效婚姻之间的差别又有何用?”

两人在修道院路上大笑起来。一位身着暗色衣服的女士抬起头,看到两位年轻修士竟罔顾最基本的庄重教条而如此喧哗,感到些许惊讶。

“阿德沃尔,我现在认真问你,你为什么无精打采?”

“在你心底什么事情是真正喜欢的?”

“一切。”

“神学呢?”

“是一切的一部分。”莫尔林举起手,像是要为卡萨纳特图书馆及二十多个碰巧路过的人祈福,然后又快步向前。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你看欧洲的战争,”莫尔林指向非洲所在的方向,仿佛害怕被间谍听见般降低音量,“意大利说:‘我们得保持中立,因为三国同盟只是防卫协定。’

‘同盟国会赢的。’协约国搭腔。

意大利骄傲自矜地说:‘我的承诺,一言九鼎。’

‘我们可以把特伦蒂诺、伊斯特拉半岛以及达尔马提亚的未收复地区给你。’

意大利翻了翻白眼,更加骄傲地说:‘再说一遍,意大利的中立攸关荣誉。’

‘好吧,如果你现在加入,是现在,过期不候哦!你就可以拿回全部尚未收复的土地,包括上阿迪杰、特伦蒂诺、威尼斯朱利亚、伊斯特拉半岛、菲乌梅、尼斯、科西嘉岛、马耳他以及达尔马提亚。’

意大利立马回答:‘要在哪里签字?’接着双眼闪耀地呼喊:‘协约国万岁!中欧各国去死!’就是这样,费利克斯,这就是政治,不管哪一方都是如此。”

“那些伟大的理想呢?”

费利克斯·莫尔林停下脚步望向天空,准备说出他深思熟虑的论断:“国际政治和伟大的国际理想无关,而是和伟大的国际利益有关。意大利非常明白这一点,它投靠到好人那一边——也就是我们这边,开始侵扰特伦蒂诺地区,扫荡那里圣洁的森林;反攻时,三十万人丧生于卡波雷托战役;皮亚韦河战役突破了维托里奥·威尼托战线;接着就是帕多瓦休战协定;然后有了塞尔维亚、克罗地亚与斯洛文尼亚王国,虽然现在已经被称为南斯拉夫,但其存在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依我看,这些未收复的领土不过是用来诱驴前进的胡萝卜,盟军马上就会收回,到时意大利一定只能摸摸鼻子,连吭都不敢吭一声。战争不会就此结束的,各方一定会继续争执,等着看真正的敌人崛起吧。”

“谁是真正的敌人?”

“布尔什维克共产主义,在时机成熟时它就会抬头。”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看报纸、听关键的人发表言论,这就是建立有效人脉的精妙策略。要是你知道梵蒂冈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有多悲哀的话……”

“那你什么时候学习灵魂圣礼的性灵效应或是恩典教义?”

“亲爱的费利克斯,我也会读书的。我充实自己以求好好地服务教会。教会需要神学家、政治家,还有你这种用放大镜看世界的天才。你为什么无精打采?”

两人无言地低着头,沉溺在各自的思绪中,继续赶路。突然,莫尔林停下脚步说:“不!”

“怎么了?”

“我知道你怎么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无精打采了!”

“是吗?”

“你恋爱了!”

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吉特雷斯,罗马宗座额我略大学四年级学生,在罗马过着精彩的生活。大一、大二连获期末成绩优异奖。他正要张开口抗议却又闭上嘴,回想起圣周最后一天,也就是复活节过后那个星期一的情形:他已经准备好了关于维柯[6]的论文,正无所事事——论文主题是“El verun et factum reciprocantur seu convertuntur”[7],以及认知绝对真实世界整体之不可能性;而费利克斯·莫尔林持反维柯的立场,他似乎了解社会上所有奇怪的动态。这时候,阿德沃尔在穿越石头广场时第三次看见她。真是亮丽夺目。约莫三十多只鸽子在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藩篱,当他走向提着一个小包裹的她时,佳人微笑了,在笑容绽放的瞬间,世界顿时变得更加明亮、光洁、慷慨、纯净,他由此推论:美丽,这般美丽,不可能是恶魔的作为,而是神圣的。这天使般的微笑自然也是。他记起第二次见到卡罗琳娜时,她正在商店门口帮父亲从驴车上卸货。这么纤细的腰如何负荷装载过多苹果的粗糙木箱?他无法容忍,上前帮忙。驴子一脸讽刺地咀嚼饲料袋里的干草,纵容两人安静地卸下三箱苹果。阿德沃尔看着她眼里无尽的美丽风光,努力不让视线滑落至双峰沟渠的开端。萨韦里奥·阿玛托的店铺静谧无声,因为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是好,大学里的神父,一位神职人员,一位修道院修士卷起黑色教袍的袖子,如工人般帮忙搬货,然后以无比黑暗的眼神盯着店主的女儿。在战时,三箱苹果可是天赐的福气,正如三段流连在美人身旁的美好时光。他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早已走进萨韦里奥·阿玛托的店里,于是赶紧道声午安并离开,不敢再看她一眼。她的母亲追出来,无论如何都要塞两颗苹果到他手里。他想,这不正是卡罗琳娜美丽的胸脯?两颗苹果的红晕染上他的脸庞。也许是因为忆及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卡罗琳娜、卡罗琳娜、卡罗琳娜,世上最美丽的名字属于当时走在前方的不知名女孩,突然,女孩扭到了脚,痛得呻吟不止。真可怜,差点就摔到地上了。当时他与德拉戈·格拉德尼克并肩而行。德拉戈在神学系的这两年里,又长高了足有半个手掌,多了六七公斤肉。此外,他这三天只为论证圣安瑟莫的本体论而活,仿佛世上没有其他证据能证明上帝的存在。然而,眼前这甜美至极的女子不正是吗?德拉戈·格拉德尼克不谙平复扭伤后的剧烈疼痛,因此费利克斯·阿德沃尔轻柔地握着阿达莱萨——贝阿特丽切——劳拉[8]的脚踝,帮她把脚撑在地上。碰触到她的瞬间,一股比世界博览会上的电弧更为强烈的电流窜过脊柱。他一边问她疼吗,一边想要扑上前占有她。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急迫、痛楚、无情且令人恐惧的性欲。这时,德拉戈·格拉德尼克望着另一边,心里想着圣安瑟莫与其他更理性、更能证明上帝存在的方法。

“Ti fa male?”[9]

“Grazie,grazie mille,padre.”[10]她以甜美的声音回答,还有一双无限美丽风情的眼眸。

“如果上帝赐予我们智慧,那么我认为信仰和理性是相伴相随的,不是吗,阿德沃尔?”

“Come ti chiami?[11](我美丽的仙子)”

“Carolina,padre.Grazie.”[12]

卡罗琳娜,多美的名字啊。亲爱的,没有别的名字更适合你了。

“Ti fa ancora male,Carolina?[13](真是无药可解的美丽)”他焦急地再次询问。

“理智,理智地信仰。阿德沃尔,这算是异端邪说吗?嗯?”

害羞至极的妙龄女子确定母亲不久后将经过此处,他只得留她坐在长椅上,两名学生再次踏上散步路程。德拉戈·格拉德尼克以鼻音浓厚的拉丁语恣意论述,也许在生命中,圣伯纳德并非唯一,而德日进[14]的座谈会像是在邀请大家思考。而他突然惊觉,自己无意中把手伸到面前寻找女神卡罗琳娜肌肤的余味。

“我恋爱了?”阿德沃尔看见莫尔林满脸嘲讽地观察他。

“全部的症状都符合。”

“你怎么知道?”

“我经历过。”

“那你怎么挣脱的?”阿德沃尔的语调热切。

“我没有挣脱,而是争取。直到爱恋消逝,就结束了。”

“别吓我。”

“这就是人生。我是个罪人,我很后悔。”

“爱恋是无止尽的,永远都不会结束,我就无法……”

“我的天啊,费利克斯·阿德沃尔,你看看自己!”

阿德沃尔没有回话。耶稣复活节后的星期一,内心的渴望驱使他穿过石头广场的鸽子丛林,来在卡罗琳娜身旁。她把小包裹递给他。

“Il gioiello dell’Africa.”[15]小姑娘说。

“你怎么知道我……”

“您每天都经过这里啊。每天。”

这时候,《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第五十一节,忽然殿里的幔子,从上到下裂为两半。地也震动。磐石也崩裂。坟墓也开了。已睡圣徒的身体,多有起来的。

天主、天主肉身圣子的奥秘。

玛利亚,圣母,天主之母的奥秘。

基督信仰的奥秘。

凡俗、不完美却圣洁、永恒的教堂的奥秘。

年轻女子的爱的奥秘。直到第三天,我才有勇气打开两天前得到的馈赠,一直摆在五十四号房内书桌上的小包裹。一个小盒子。天主啊,我要堕入万恶深渊了。

* * *

他一直等到星期六。大部分学生都留在各自房里,一些去散步,一些分散在罗马不同的图书馆中愤慨地反复翻查,试图寻找答案来解释恶的本质以及上帝为何允许恶存在,解释恶魔存在的缘由,查询如何正确阅读圣典,或探索额我略圣咏与安布罗斯赞美诗里出现的圣灵意指。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独自待在五十四号房,桌上一本书也没有,所有物品整齐摆放。唯一能让他动气的,就是东西没放在正确的位置,任何东西若杂乱无章就会变成垃圾……他想,自己是不是有怪癖了。我想是的,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父亲对秩序的偏执。我想他不太在意是否合乎逻辑,只要他看到书不在书架上而是在桌上,或是发现任何被遗忘在暖气叶片上的纸张,便是无须辩解的不可原谅之事。他不容许任何东西冒犯他的视线,家里的每个人必须一丝不苟,尤其是我。我必须每日整理玩具,唯独卡尔森警长与黑鹰例外,父亲不曾发觉它们每晚都偷偷地和我同床共枕。

如圣餐盘般整洁的五十四号房里,费利克斯·阿德沃尔伫立窗前看着外面身穿教服的人进出宿舍。一辆马车经过科尔索大道,里头装着无数不可告解的秘密;一个孩子拖着一个铁制小吊锅行走,制造出毫无必要且令人愤慨的巨响。事实上,他害怕得发颤,所以任何事物都会令他愤慨。那不寻常且命运未决的东西,卡罗琳娜送给他的绿色盒子,里边放着非洲宝石,他的命运就摆在桌上。他发誓在圣母堂敲响十二点钟的钟声前,不是扔掉盒子,就是打开。再不然,便了结自己。三选一。

为了学习而活着是一回事,但他是在令人激情澎湃的古文世界里拓荒斩棘,在古文稿的宇宙里学习那些已经无人述说的语言,它们数个世纪之前就被冰封在日渐腐朽的莎草纸里,而这些莎草纸是通往人类记忆的唯一窗口。他在这些腐朽文稿里辨别中世纪文字和古代文字,欣慰地想到这世界何其辽阔,如果觉得无聊,还可以探究梵文及亚洲其他文字。若哪天有了孩子,我希望……

现在为什么会想要有孩子?他生气了。不,他觉得有辱尊严。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再度看向孤零零摆在五十四号房光洁桌面的盒子。他拉扯黑色教袍上假想的线头,整理刺痛皮肤的教袍领襟,坐到桌边。再过三分钟,圣母堂就要敲响十二点钟了,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暂时不会自杀。双手小心翼翼地拿着盒子,像孩子偷了树上的鸟巢,拿给妈妈看里头泛着蓝绿色的鸟蛋或可怜无依的小鸟。妈妈,你放心,我会喂它们吃很多蚂蚁的。哦,主啊,宛如口渴的乌鸦。基于某种理由,他知道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将为自己的灵魂染上无法还原的魅影。两分钟,颤抖的指头褪去系在盒子上的红色缎带,却越拆越紧,不是因为无辜的卡罗琳娜笨拙,而是他太紧张。不安地站起身,一分半钟,走到水盆边拿起刮胡刀。一分十五秒,残忍地切断缎带。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红色。虽然只有二十五岁,却已觉得年迈疲累,盼望别遭遇到任何曾发生在莫尔林身上的事情。看来他似乎可以把一切抛诸脑后而不至于……一分钟,口干舌燥,双手盗汗,汗滴从脸颊上滑过,虽然天气很……再过十秒钟,拉塔路的圣母堂就要敲响正午钟声了。与此同时,在凡尔赛宫的一帮人嚷嚷着战争已经结束了,正费尽口舌签署和平协议、谨慎地启动各种机制,好在几年内重新引爆更血腥、更邪恶的激烈战争。无论如何上天都不该允许这种事发生。费利克斯·阿德沃尔·吉特雷斯打开绿色小盒子,忐忑地拨开粉红色棉花,第一道钟声敲响了,Angelus Domini nutiavit Mariae.[16]他哭了出来。

* * *

偷偷离开宿舍反而很容易。莫尔林、格拉德尼克以及两三个比较熟识的同学,还有他自己,已经好几次全身而退。在罗马,身穿便服能敲开许多门……而如果身着黑教服,开启的门又有所不同。穿着俗世服,可以参观神职人员无法进入的博物馆,可以在圆柱广场喝咖啡,甚至,只是单纯地看着人来人往。有两三次,莫尔林带着阿德沃尔这位受老师钟爱的好学生去见一些他认为需要认识的人,向他们介绍这是费利克斯·阿德沃尔,是个精通八国语言的智者,在他眼前,没有任何古老书籍藏得住秘密。有些学者会打开保险箱,让他查看《曼德拉戈拉》[17]的手稿,多么美丽;或是关于马加比家族[18]的莎草纸手稿。然而,正值全欧洲和谈,智者费利克斯·阿德沃尔穿着毛衣,戴上帽子企图遮掩教士的气质,第一次背着朋友们偷偷离开宿舍。他直接来到阿玛托先生的水果店站岗,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口袋里放着小盒子。看行人自由自在地往来是何其开心,没有人像他一样怀着同样的狂热。他也看到卡罗琳娜的母亲与妹妹,什么人都看到了,唯独不见心爱的人。非洲宝石,一个粗糙的圆牌项链上,几笔简单线条刻画出圣母像,旁边是一棵冷杉大树。背面刻着“帕尔达克”,非洲的?难道是科普特人的项链?明明不可以,为什么会说“我心爱的”?清冽的空气令人难以呼吸。钟响了,费利克斯不知这时为何敲钟,还以为全罗马的教堂在向他这份偷偷摸摸、秘密、罪恶的爱情致敬。人们觉得奇怪,纷纷停下脚步,难道是为了寻找阿伯拉尔[19]?但是,人们没有看他,也没对他指指点点,而是互相询问怎么回事,怎么了,为什么全罗马的钟在午后三点飞旋般敲响。不是敲钟的时候啊!发生什么事了?天啊!难道战争结束了?

这时候,卡罗琳娜·阿玛托出现了。她走出家门,风轻抚着佳人的长发,她穿过街道,来到费利克斯站岗的位置。他以为自己的伪装相当完美。她站在跟前,露出灿烂的微笑,不发一语地看着他。费利克斯吞了口水,压着口袋里的小盒子,张开口却说不出话。

“我也是。”她回答。数响钟声敲过后:“你喜欢吗?”

“我不知道能否收下。”

“这条项链是我的。我出生时桑德罗叔叔送的,他从埃及带回来的。现在是你的了。”

“可是你父母会怎么说?”

“这是我的首饰,东西是我的,我送给你,他们不会说什么的。”

接着,她牵起他的手。这一刻,地坍天崩了。阿伯拉尔专注于他和埃洛伊兹肌肤的触碰,她拉着他到不知名的小巷,巷子里满是脏东西,却弥漫爱的玫瑰芬芳,她领着他到一幢敞开大门的房子,里头空无一人。漫天洪钟继续响着,一个女邻居向窗外呼喊:“Anuntio obis gaudium magnum.[20]伊丽莎白,战争结束了!”两个恋人却正要展开一场攸关存亡的战役,无法听见她的停战宣告。

注释

[1]卡莱斯·坎普斯·蒙多(Carles Camps Mundó,1948—),加泰罗尼亚诗人。

[2]此书为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1881—1942)在1937年发表的作品。

[3]丘芙圣母(Santa Maria Dai Ciüf),是意大利东北山谷五村的传统信仰与天主教的结合。该地区在八月中以花装饰圣母玛利亚,并祝福戴花的女性。

[4]罗马西南方向的港口。

[5]拉丁文,意为“现在让我们来赞扬那些著名的伟人,和我们历代的祖先。”出自《德训篇》第四十四章第一节。

[6]维柯(Giambattista Vico,1668—1744),意大利哲学家、历史学家、法学家。他是近代历史哲学的奠基人,也是最早对社会科学基本原理和符号学进行阐述的学者之一。

[7]拉丁文,意为“真实即创造之物,创造之物即真实”。

[8]均为文学作品中理想化的女性形象。阿达莱萨(Adalaisa)出自加泰罗尼亚诗人乔安·马拉加利(Joan Maragall,1860—1911)的《阿尔瑙伯爵》(El Comte Arnau);贝阿特丽切出自但丁的《神曲》;劳拉出自彼特拉克的《歌集》。

[9]意大利语,意为“疼吗?”

[10]意大利语,意为“谢谢,真的很感谢您,神父”。

[11]意大利语,意为“你叫什么名字?”

[12]意大利语,意为“卡罗琳娜。神父,谢谢”。

[13]意大利语,意为“还疼吗,卡罗琳娜?”

[14]德日进(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法国哲学家、神学家、古生物学家、天主教耶稣会神父,曾长期居留中国,参与地质学与古生物学研究,在北京人化石的发现与研究中做出了重要贡献。

[15]意大利语,意为“非洲宝石”。

[16]拉丁文,意为“主的天使向玛利亚报喜”。原句为三钟经经文。

[17]《曼德拉戈拉》(La Mandragora),意大利著名政治家、历史学家马基雅维利(Niccolò di Bernardo dei Machiavelli,1469—1527)的剧作,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剧目之一。

[18]公元前2世纪兴盛的犹太教祭司家族。

[19]皮埃尔·阿伯拉尔(Pierre Abélard,1079—1142),法国哲学家、神学家,因其神学观点与教会当局不同而备受排斥。他在巴黎圣母院担任讲师时,与教士菲尔贝(Fulbert)的侄女埃洛伊兹(Hélo?se)秘密相爱,终被菲尔贝派人陷害,施以宫刑。

[20]拉丁文,意为“我向诸位宣告一个大喜讯。”这句话是教宗选举出炉时,固定使用的开头宣告语,接着便介绍当选教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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