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塔的细胞在实验室里旺盛生长,但海瑞塔对此一无所知。出院后,她的生活又一如从前。她从没喜欢过城市,几乎每个周末都带着孩子回到克洛弗镇。在那里,她要么打理烟草地,要么整小时整小时地坐在屋子门口台阶上搅拌奶油。镭的治疗会引发恶心、呕吐、虚弱和贫血,但没有任何记录显示海瑞塔出现过副作用,也没人记得她抱怨过身体不适。
不在克洛弗的时候,海瑞塔就整天为戴和孩子们及来访亲戚做饭。她做的米布丁、炖菜和猪肠人人称道,家里炉子上也总是热着一锅一锅的肉丸意大利面,好让来访客人随时享用美餐。戴要是不上晚班,就会陪海瑞塔待在家里,等孩子都上床了,他俩就一边玩牌一边听广播里放的本尼·史密斯(Bennie Smith)蓝调吉他。如果戴要出去上夜班,海瑞塔和萨蒂就悄悄等着,一听到戴的关门声,两人就一齐数到一百,然后嗖地跳下床,换上舞服,蹑手蹑脚地溜出门,省得把孩子吵醒了。姐妹俩一出家门就边扭边尖叫,连蹦带跳,一头扎进亚当斯和双子松酒馆的舞池。
“我俩当年跳得可真够猛的,”多年后,萨蒂对我说,“跳舞的欲望真是难以抑制。那音乐让人神魂颠倒。有两步舞,我们可以从屋子这头儿跳到那头儿,还有蓝调,我们和着音乐缓缓摇摆,有时候有人投个钢镚儿点个慢歌,哦上帝,我们准保会冲过去扭转起来。”她像小姑娘一样咯咯地笑起来,“那时候可真好。”萨蒂和海瑞塔长得都很漂亮。
海瑞塔长着胡桃色的眼睛、雪白的牙齿和饱满的双唇。她身体结实,长着方下巴和翘臀,腿又短又壮,她的手因为在烟草地和厨房的劳作而变得粗糙。她不留长指甲,省得揉面的时候面粘在指甲缝里,但她总不忘记给指甲涂上深红色指甲油,好和脚趾头的颜色相配。
海瑞塔花很多时间打理指甲。她总穿着心爱的丝衬裙坐在床上,头发高高地卷在头顶,手里拿着指甲油,给指甲补好掉色的部分,再刷上新的颜色。这件衬裙是她的最爱,每天晚上海瑞塔都要用手把它洗干净。她从不穿裤装,只要出门几乎一定会套上精心熨烫的裙子和衬衫,穿上小巧的露趾高跟鞋,再用小卡子把头发高高地别在头顶。“她的头发就好像在朝着脸庞跳舞”,萨蒂总是这样形容。
“海妮让日子活起来——和她在一起有无穷的乐趣,”萨蒂对我说的时候,目光上扬,盯着天花板,“海妮喜欢所有人。她能激发出每个人美好的一面。”
只有一个人例外,海瑞塔对表哥盖伦(Galen)的妻子埃塞尔(Ethel)束手无策。盖伦一家最近刚从克洛弗搬到特纳车站,埃塞尔对海瑞塔简直恨之入骨,兄弟姐妹们都说她是嫉妒。
“我想这也不能完全怪她,”萨蒂说,“盖伦,就是她丈夫,明显更喜欢海瑞塔。上帝,简直是跟屁虫!海妮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只要戴出去上班,他就千方百计腻在海妮家。上帝,埃塞尔嫉妒死了,对海妮恨得要命。总显得火冒三丈,像要动手打人。”因此如果海瑞塔和萨蒂在酒吧看见埃塞尔,便咯咯笑着从后门溜出去,换家酒吧待着。
不出去跳舞的时候,海瑞塔、萨蒂和萨蒂的姐姐玛格丽特会在海瑞塔的客厅里玩宾果游戏(bingo chips,一种靠碰运气取胜的游戏),为了一罐子钢镚儿又叫又笑,海瑞塔的宝宝小戴维、黛博拉和乔则在桌下地毯上玩筹码。劳伦斯当时快16岁了,已经离开家过自己的生活。只有一个孩子不同,既没在家里,也没出去过活,这就是海瑞塔的大女儿埃尔西。
海瑞塔生病前,每次回克洛弗都带着埃尔西。海瑞塔早早下地干活,埃尔西则坐在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凝望远山和日出。她长得很美,眉目精致,很有女人味,像妈妈一样。海瑞塔亲手给女儿做衣服,衣服上点缀着蝴蝶结,她还常花几个小时的时间为女儿梳头,把那长长的棕色鬈发编成辫子。埃尔西从不张口说话,只会伸出双手在面前挥舞,同时发出呱呱啾啾的鸟叫声。她长着一双栗色的大眼睛,所有人都会不自觉地盯着她的眼睛看,想洞悉她美丽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可埃尔西只会直勾勾地回望他们,眼神充满恐惧和忧伤,只有海瑞塔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的时候,她才能平静下来。
有时埃尔西在地里猛跑,追赶野火鸡,要么就抓住家里骡子的尾巴对它一顿痛打,直到劳伦斯把她拽开才肯罢手。海瑞塔的表兄彼得(Peter)总说,上帝一定从埃尔西出生就保护着她,不然为什么骡子从不伤害她?要知道这可是一只蛮不讲理的畜生,它会像疯狗一样对着空气连咬带踢,可它似乎冥冥之中知道埃尔西是特殊的。尽管如此,埃尔西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跌跤,总往门上和墙上撞,还会在炉子上烫伤自己。海瑞塔时常叫戴开车带自己和埃尔西去参加基督教复兴派集会,趁此机会让帐篷里的牧师把手放在埃尔西的身上来为她治疗,可惜并未见效。回到特纳车站,埃尔西有时也会冲出家门,在街上狂奔尖叫。
等到海瑞塔怀上乔,埃尔西已经长大,加上家里添了两个小宝宝,海瑞塔实在照顾不过来了。医生建议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埃尔西送走。于是她住进巴尔的摩南边约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克朗斯维尔州立医院(Crownsville State Hospital),也就是以前的“黑人疯人院”。
海瑞塔的兄弟姐妹们都说,自打埃尔西被送走的那一天,海瑞塔心里的一部分也死去了,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比任何事都大。后来将近一年,海瑞塔每周让戴或其他亲戚开车,把她从特纳车站带到克朗斯维尔,只为了和埃尔西坐上一会儿。埃尔西总抱着她大哭,母女俩互相抚摸彼此的头发。
海瑞塔看孩子有一套,只要她在,孩子们就又乖又安静。可她前脚一踏出家门,劳伦斯就立马开始调皮捣蛋。天气好的时候,他会跑到特纳车站的旧码头玩耍,这可是海瑞塔明令禁止的。码头几年前发生了火灾,烧得只剩些高木桩,孩子们正好可以从上边跳到水里去。萨蒂的一个儿子有一次跳下去的时候一头撞在大石头上,差点没淹死;而劳伦斯几乎每次回来都眼睛发炎,所有人都说斯帕罗斯角的工厂污染了河水。海瑞塔只要一听说劳伦斯又跑到码头去了,便冲过去把他从水里拎出来,劳伦斯就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我的上帝啊,”萨蒂说,“有一次海妮是拿着鞭子去的。真的,上帝,我从没见她这么凶过。”实际上这几乎是人们唯一一次见海瑞塔发火。萨蒂说:“她可真厉害,什么也不怕。”
一个半月以来,整个特纳车站没人知道海瑞塔病了。这事儿很容易瞒过去,因为她只需要回医院一次,做点后续检查,并进行第二次镭治疗。医生对他们观察到的治疗效果非常满意:第一次治疗后,她的子宫颈略显红色,而且有点发炎,但癌症区域确实变小了。尽管镭治疗立竿见影,但她还是得做X射线治疗,这就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海瑞塔必须每个工作日都往医院跑。她不得不求助了,因为自己家离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有20分钟车程,戴晚上工作,很晚才能把她接回来。她想走到离医院只有几条街的表姐妹玛格丽特家,在那儿等着,戴下班后再把她接回来。但首先,她得把生病的消息告诉玛格丽特和萨蒂。
在特纳车站一年一度的狂欢节上,海瑞塔告诉姐妹们她得了癌症。当时,三人像从前一样爬上摩天轮,等她们高得可以越过斯帕罗斯角看到远方的大海,摩天轮停止了转动,她们前后晃动双腿,享受着清凉的春风。
“你们记得我说过我长了个肿块吗?”她问。姐妹们点点头。“我得了癌症,”海瑞塔继续说,“这阵子一直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治病。”
“什么?!”萨蒂瞪着海瑞塔,突然感觉一阵眩晕,差点从摩天轮座椅上掉下去。
“没什么大不了,”海瑞塔说,“我不会有事的。”
海瑞塔的说法在当时看似是对的。她的肿瘤经过放疗已经彻底消失。在医生看来,海瑞塔的子宫颈又恢复了正常,其他地方也没有出现癌症迹象。她的医生对治疗效果信心十足,因此海瑞塔第二次去做镭治疗时,医生还顺便给她的鼻子做了手术,矫正了从小一直引起鼻窦炎和头痛的鼻中隔偏曲。海瑞塔将开始全新的生活,放疗只是为了确保她身体的任何角落都没有残留的癌细胞。
第二次镭治疗结束后两周,海瑞塔来了例假,然而这次,经血量特别大,而且一直不停。3月20日,出血已经持续了几个星期,海瑞塔的放疗如期开始,戴要每天早上把她送到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海瑞塔换上病号服,在治疗桌上躺好,一台巨大的仪器挂在房顶,向下照着她。医生将几块铅片塞进她的阴道,以保护结肠和脊柱下段不受辐射。第一天,这位医生在对应她子宫两侧的腹部皮肤上用墨水点了两个暂时的黑点,好确定照射的大体位置,治疗中为了避免灼烧同一块皮肤,每天会在两点间进行交替。
每次完成治疗,海瑞塔就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几条街到玛格丽特家,等戴半夜来接她。治疗的第一周,她和玛格丽特每天都会坐在门廊里玩牌或者玩宾果游戏,男人、兄弟姐妹和孩子都是她们的话题。那一阵,化疗除了给每天的生活带来一些麻烦,似乎没有任何其他影响。海瑞塔终于停止出血,至于治疗有没有带来不适,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事情并非一切顺利。放疗快结束的时候,海瑞塔问医生她什么时候能恢复健康,因为她还想要孩子。她不知道,治疗已经让她完全失去了生育能力。
根据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规定,对治疗可能造成的不孕,病人在治疗前有知情权。霍华德·琼斯也说,他和特林德医生一直以来对所有病人都是这么做的。事实上,在海瑞塔来霍普金斯医院治疗前一年半,特林德医生就曾写过一篇关于子宫切除术的论文,在里面明确陈述:
子宫切除术会对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造成极大的心理影响。患者必须充分了解后果,医生有义务对病人简要解释种种后遗症,包括不孕……在让患者了解事实后,还应给予足够的时间理解相应后果,这种做法是有益的……应让病人在手术前调整自己的心态,这远比麻醉醒来发现事已成定局要好得多。
可这一回却阴差阳错地出了意外。在海瑞塔的医疗记录中,一位医生写道:“告知病人治疗已造成不孕。病人表示如果预先知情,则会放弃治疗。”但这时已经太晚了。
事情还没有完。X射线治疗三周后,海瑞塔感觉体内灼烧,每次排尿,都感觉尿里像掺着碎玻璃那么疼。戴说他最近的小便也不正常,一定是海瑞塔把她去约翰·霍普金斯治的病传给他了。
“我觉得事实正好相反,”琼斯医生为海瑞塔做了检查,在她的病历上写道,“总而言之,病人目前……除了放疗反应以外,还感染了急性淋病。”
然而,过不多久海瑞塔就顾不上为戴在外面寻花问柳而烦恼了。那段去玛格丽特家的路显得越来越长,并且一到她家,海瑞塔就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睡觉。有一天她差点就晕倒在路上,后来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走完这段短短的路程。从那之后,她只好改乘出租车。
一天下午,海瑞塔躺在沙发上,撩起衬衫给玛格丽特和萨蒂展示治疗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萨蒂倒吸一口凉气:海瑞塔从胸部到骨盆的皮肤全被放射线烧得焦黑。其他部分还和以前一样,是原本的褐色。
“海妮,”萨蒂轻声说,“他们把你都烤黑了。”
海瑞塔只是点点头,说:“上帝,我觉得这黑色已经在我身体里扩散得到处都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