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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母鸡用一世纪学会不过街

科技更新的速度迫使我们以一种难以忍受的节奏不断重建我们的思维习惯。每两年必须更新一次电脑,因为这些机器就是这么设计生产出来的:过时到了一定期限,维修比直接替换更昂贵。每种新科技都要求人们更新思维模式,不断作出新的努力,而更新的周期也越来越短。母鸡可是花了将近一个世纪才学会不去过街。它们最终适应了新的街道交通状况。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托纳克 回到技术突变的问题,它是否会造成我们疏远书籍?今天的文化载体,无疑比那些奇迹般历经时间考验的印刷初期珍本更为脆弱,更不持久。然而,无论我们是否愿意,这些新工具正在颠覆并使我们远离书籍所限定的思维习惯。

艾柯 事实上,科技更新的速度迫使我们以一种难以忍受的节奏不断重建我们的思维习惯。每两年必须更新一次电脑,因为这些机器就是这么设计生产出来的:过时到了一定期限,维修比直接替换更昂贵。每年必须更换一台车,因为新款车更有安全保障,有各种电子噱头,等等。每种新科技都要求人们更新思维模式,不断作出新的努力,而更新的周期也越来越短。母鸡可是花了将近一个世纪才学会不去过街。它们最终适应了新的街道交通状况。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

卡里埃尔 我们能否真正适应一种不断加快、快到没法解释的节奏?以电影剪辑为例。使用视频剪辑,我们的节奏已经快到不能再快。再快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是想说明,一种技术如何孕育自己的语言,而这种语言又如何反过来强制技术的发展,这种情况总是越来越仓促地发生。在我们今天看见的美国动作大片(或号称美国动作大片的电影)里,任何镜头不能超过三秒钟。这已成为某种规则。一个人回家,开门,脱外套,上楼。什么事也没发生,没有任何潜在的危险,但整个场景分成十八个镜头!仿佛技术本身带上了动作,仿佛动作就在摄影机里,而不是摄影机所展现的内容里。

电影起初是一种简单的技术。人们架起一台摄影机,拍下一幕戏剧场景。演员上场,表演完毕,退场。但人们很快发现,把摄影机放在一个活动推车里,就能拍出并在屏幕上看到连贯的图像。摄影机可以支配、设计和再现一次运动。于是,摄影机就活动开了,一开始还很小心,只在摄影棚里,后来它渐渐成了一个角色,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在此之后,还必须把这两个镜头剪在一起。这是一种通过剪辑实现的新语言的开始。布努埃尔[1]和电影诞生于同一年,1900年。他告诉我,1907或1908年他在萨拉戈萨看电影,有个拿着长棍的“讲解员”(explicador),专门讲解屏幕上的情节。当时人们还不怎么理解这门新语言,还没有掌握它。从那以后,我们渐渐习惯了这门语言,但在今天,伟大的编剧们从未停止提炼它,完善它,甚至于——幸好是这样——“败坏”它。

我们知道,正如文学,电影也有一种有意识的华丽矫饰的“贵族语言”,一种通俗老套的语言,一种俚语。我们还知道,正如普鲁斯特谈起那些伟大的作家,每个伟大的电影艺术家也都在(至少部分地)创造属于他自己的语言。

艾柯 意大利政治家范范尼[2]同样出生于世纪初,也就是电影尚未普及的年代。有一次,他在采访中说,他当时不常看电影,因为不明白,在反切镜头里看到的人物与前一秒钟正面看到的是同一个人。

卡里埃尔 事实上,必须特别小心,才不会让走进一个新的艺术表达领域的观众迷失方向。在一切古典戏剧里,故事情节在我们眼皮底下展开。莎士比亚或拉辛的一幕戏里没有任何剪辑。舞台上和观众厅的时间平行一致。戈达尔在《筋疲力尽》[3]里拍摄两个人在一个房间里的一整场戏,而在剪辑时只保留了这个长镜头里的几个片段,我想他应该是最早这么做的人之一。

艾柯 在我看来,连环漫画在那之前就在思考如何人为地建构叙事时间了。我自己是漫画爱好者,收藏三十年代的连环漫画,却读不懂最近的漫画小说,所谓的先锋漫画。但我又不能蒙脸不看。我和七岁的孙子一起玩他喜欢的游戏,结果惨败,比分10:280。从前我可是电动弹球好手,有时间我也会在电脑上玩星际大战,斩杀那些外太空的怪兽,成绩还不错。如今我是甘拜下风。只是,我的孙子就算再有天分,到二十岁时也不一定能了解那时最新的科技。有一些认知领域在不断发展,我们不可能假装自己长期掌握它。想要成为杰出的核武器专家,就得付出必要的努力,在几年时间里吸收所有的学科数据,保持在研究前沿。然后,你成为教师,或去经商。你在二十二岁是天才,无所不知。但到二十五岁,必须拱手相让。足球运动员也一样。到了一定年龄,只好做教练。

卡里埃尔 我曾去看望列维–施特劳斯。奥狄勒·雅各布出版社[4]建议我们两人做一本对话集。但列维–施特劳斯友好地拒绝了,他说:“我不想重复讲那些我从前讲得更好的话。”多么美妙的清醒!即便从人类学的角度考虑,游戏总有一天会结束,你的游戏,我的游戏。列维–施特劳斯可是刚刚庆祝了他的百岁寿辰。

艾柯 出于同样的原因,我现在无法教书。我们虽然蛮不讲理地长寿,却不应忽视,认知世界在不断变革,我们所能完整领会的,无非是有限时空里的一点东西。

卡里埃尔 你怎么看待这种适应能力,也就是你孙子在七岁就能掌握我们费尽力气却无法搞懂的新语言?

艾柯 他就是个孩子,和同年龄的孩子没有不同。自两岁起,每天接触我们那个年代见不到的各种新奇事物。1983年,我把第一台电脑带回家。我儿子正好二十岁。我给他看我的战利品,想向他解释如何操作。他告诉我他不感兴趣。于是,我就独自在角落里开始新玩具的探险。当然,我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你还记得,当时用DOS系统,Basic或Pascal编程语言,我们还没有改变人类生活的Windows)。有一天,我儿子见我又有了麻烦,就走近电脑说:“你不如这么做。”电脑马上运行了。

我想,他可能趁我不在的时候玩过电脑。这部分解释了我心里的困惑。然而,还有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俩同时玩电脑,他却学得比我快?他已经具有电脑的天分。像你和我,我们已经习惯了一些特定动作,比如扭动钥匙启动汽车,扭动开关等。但如今只需轻击,或只是轻轻按一下。我儿子比我们有优势。

卡里埃尔 扭动还是轻击。这个观点很有启发性。我想到读书习惯,我们的眼睛从左看到右,从上看到下。若是阿拉伯文、波斯文或希伯来文,方向则相反,从右看到左。我在想,这两个动作是否影响了电影中的镜头推移。在西方电影里,大部分镜头的推移都是从左到右,而我常在伊朗电影(当然还有别的例子)里看到相反的情况。莫非阅读习惯掌控着视觉习惯,也就是眼睛本能的瞬息移动?

艾柯 那么还应该确定,西方国家的农夫耕田先从左到右,再从右回到左,而埃及或伊朗农夫则先从右到左,再从左回到右,因为耕田的轨迹正与牛耕式转行书写法[5]吻合。只不过前一种从左边先写起,后一种从右边先写起。我认为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却至今未引起足够重视。纳粹很可以利用这点立即辨认出一个犹太农夫。言归正传。我们刚才讲到变化和变化速度的加快。但我们也讲到,有些新技术从不改变,比如书。我们还可以加上自行车,甚至眼镜。不用说还有字母书写法。这些东西一开始就臻于完美,没有改进的可能。

卡里埃尔 如果你同意,我还想再谈一谈电影与其令人惊诧的原样性。你说网络把我们带回字母时代?我想说,一个多世纪以来,电影始终是一个矩形投射在一个平面上。它是一种不断完善的魔灯,语言得到进化,但形式保持原样。电影院的装备越来越齐全,以便放映3-D电影和环幕电影。但愿这不仅仅是一场闹哄哄的集会。

在电影的形式方面,我们是不是可以走得更远?电影究竟是新是老?我没有答案。我知道,文学是衰老的。大家都这么说。但也许,文学从根本上还不至于这般衰老……也许,我们最好不要在这里玩诺查丹玛斯[6]预言,免得很快穿帮。

艾柯 说到穿帮的预言,我在生活中还真得到一个很大的教训。六十年代我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我们找了一位美国社会学家的著作,他对年轻一代做了很有趣的分析,声称那一代年轻人将统一表现为白领、短发、毫不关心政治,等等。我们决定翻译他的著作,但译文很糟,我审稿花了六个多月。在这六个月里,我们经历了1967年伯克利骚乱[7]和1968年五月风暴[8],这位社会学家的分析显得离奇脱节。最后,我把稿子丢进了垃圾桶。

卡里埃尔 我们自嘲地讲到永久载体,讲到我们的社会不懂得持久地保存我们的记忆。不过,我想我们还需要持久的语言。世界经济论坛上的那位未来学家完全漠视迫在眉睫的金融危机,声称原油价格将飙升至五百美金,他凭什么有理?他的千里眼从何而来?莫非他专门修了个预言的文凭?原油价格上升至一百五十美金,又毫无理由地跌到五十几美金。它也许还会再涨,或者还会再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未来不是一个专业。

无论真假,预言的本质在于谬误。我忘了谁这么说过:“未来之所以是未来,就因为它永远始料未及。”未来的优点在于永远让人吃惊。我一直感到惊讶,从20世纪初直到五十年代末的伟大的科幻文学里,没有一个作者预想到塑料这种在我们实际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的材料。我们总是从自己当下的认知出发去展开想象,影射未来。未来并不起源于已知。为此可以举上千个例子。六十年代我去墨西哥参与布努埃尔电影的编剧,和平常一样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我带了一台便携式小打字机,一卷黑红双色的纸带。倘若纸带不幸损坏,我绝对不可能在附近的小镇齐泰库阿鲁找到纸带替换。当时若有电脑该多么方便呀!但我们连想都没想过。

托纳克 我们向书致以的敬意仅仅为了说明,当代科技不足以剥夺书的声誉。我们也许还应该从某些方面说明,这些科技号称能够带来的进步只是相对的。让–克洛德,我尤其想到你刚才讲到的雷斯蒂夫的例子,他在清晨印刷自己夜里见证的事件。

卡里埃尔 这是不可否认的成就。巴西大收藏家何塞·曼德林[9]向我展示过一个葡萄牙文的《悲惨世界》珍本,1862年在里约热内卢印刷出版,也就是说和法国的初版同年。仅比巴黎版晚两个月!雨果还在写作的时候,他的出版商黑泽尔就把书分章寄给国外出版商。换言之,这部作品在当时已经接近今天多国多语种同步发行的畅销书。有时候,以历史的眼光看待我们所谓的技术成就还是有用的。在雨果的例子里,过去的效率高于今天。

艾柯 同样的,亚历山德罗·曼佐尼[10]在1827年出版《约婚夫妇》大获成功,这主要归功于世界各地的三十多种盗版,他本人从中没有赚到一分钱。他想跟都灵木刻版画家科南合作,出个插画版,由米兰出版商拉达利出版并分期分册发行。有个那布勒斯的出版商每星期盗版一次,曼佐尼的钱就这么给赔光了。这再次说明,我们的技术成就只能是相对的。还有很多别的例子。早在16世纪,罗伯特·弗拉德[11]一年要出版三到四本书。他住英国。书在阿姆斯特丹出版。他收到清样,修改,审核木刻插画,重新寄回……只是,他怎么做到的呢?这可都是些带插画的六百页的大部头!我们不得不相信,当时的邮政运作比今天畅通很多!伽利略与开普勒通信,与他同时代的所有学者通信。他总是能立即获知最新的发明。

不过,我们的对比似乎在偏袒过去,也许应该折中一点。六十年代我当编辑时请人翻译索拉·普赖斯[12]的《小科学、大科学》。作者在书中引用数据证明,17世纪出版的科学著作正好是一个优秀科学工作者可能掌握的数量,而在我们今天,同一个科学工作者甚至不可能了解在他的研究领域里发表的所有论文的摘要。尽管拥有更有效的通讯方式,他也许不再拥有和罗伯特·弗拉德一样多的时间,以着手进行那么多的出版计划……

卡里埃尔 我们利用U盘或其他方式存资料带回家。这种做法并不新鲜。18世纪末的贵族们外出时,把旅行读物装进小箱子里带在身边,三四十册,全是小开本。他们与这些体面人物必须具备的知识形影不离。这些图书当然不能以千兆来计算,但原理一样。

为此,我想到一种很成问题的“缩写本”。七十年代,我住在纽约某电影制片人为我找来的公寓。公寓里没有书,只有一架子“世界文学名著缩写本”(In Digest Form)。这东西说来简直不可思议:《战争与和平》只有五十页,巴尔扎克全集只有一册。我看得惊魂难定。文学名著全在里头,却全都不完整,被删节了。如此荒诞的东西需要多大的工程呵!

艾柯 其实有各种各样的缩写本。1930-1940年,我们在意大利有一种奇妙的阅读经历,叫“黄金比例”(La Scala d'Oro)。那是一套分成不同年龄层的图书。有七至八岁系列,八至九岁系列,一直到十四岁。整套书的插图精美,全出自当时最出色的艺术家之手。所有文学名著都收录在里头。为了适合特定的读者群,每部名著均由一位出色的童书作家重写。当然,这有点儿“皇太子专用”[13]的味道。比如,沙威[14]没有自杀,而只是辞职了。等我长大以后读了原版的《悲惨世界》,才总算揭开沙威的真相。不过,我得承认,我还是能够领略小说的精髓。

卡里埃尔 唯一的差别是:那个电影制片人公寓里的缩写本是给成人看的。我甚至怀疑,这些书只是为了被展示、被看见,而不是为了被阅读。话说回来,删节的事无时不有。18世纪,德里伊神甫[15]最早把莎士比亚译成法文,每一剧的结局都被改得合乎道德教化,就像你那“黄金比例”丛书里的《悲惨世界》。比如说,哈姆雷特最后没有死。除了伏尔泰翻译的几个片段之外(译文相当不错),这个香甜温和的版本算是法国读者对莎士比亚的首次阅读。在当时,这个被评价为野蛮和血腥的作家,可是显得很风雅,简直像糖浆一样甜。

你知道伏尔泰怎么翻译“存在或不存在,这是问题所在”[16]吗?“必须选择,并立即经历/从生到死,或从存在到虚无”。还不错,总的说来。萨特的书名《存在与虚无》说不定是从伏尔泰的译文里借用的呢。

托纳克 让–克洛德,你刚刚讲到,18世纪的文人贵族在旅行时随身携带那些藏书,就像最初的U盘。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大多数发明是在实现人类的古老梦想?

艾柯 自远古以来,飞翔的梦就萦绕着人类的集体想象。

卡里埃尔 我的确认为,我们这个时代的许多发明是在落实一些非常古老的梦想。我曾对两位科学家朋友让·奥杜兹和米歇尔·卡塞[17]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我们在准备《不可见的对话》。举个例子:我最近重读《埃涅阿斯纪》第六卷的著名篇章,埃涅阿斯到冥府寻找亡魂。[18]对于古罗马人而言,亡魂中既有从前活过的灵魂,也有将来会来到世上的灵魂。时间在这里被废止了。维吉尔笔下的亡魂的国度预言了爱因斯坦式的时空。我一边重读这个篇章,一边在想,维吉尔已经落入一个虚拟的世界、一台庞大的电脑的内部,各种虚拟化身簇拥在一起。在那个世界里,你遇到的每个人物,要么从前是某人,要么将来可能是某人。《埃涅阿斯纪》中的玛尔凯鲁斯[19]是个俊美超群的少年,为众人寄予厚望,但过早夭折了。玛尔凯鲁斯与维吉尔是同时代的人,当有人对这个少年说“你将会是玛尔凯鲁斯!”(Tu Marcellus eris),而读者都知道这个少年已经死去,[20]我从中看到了虚拟世界的全部维度,看到了一个人的各种潜在可能。他原本可以永垂不朽,成为众人守望的那个上天安排的救世主,最终却只是一个夭折的年轻人玛尔凯鲁斯。

我们乐在其中的这个虚拟世界,维吉尔似乎老早就预见到了。游历冥府是个很好的主题,世界各地的文学对此做了不同的演绎。这是唯一的方式,让我们同时赢取空间和时间,深入死者或亡魂的国度,同时在过去与未来、存在与虚无之中旅行,并由此获得某种形式的虚拟的永生。

还有个例子我一直觉得很有意思。在《摩诃婆罗多》[21]中,有个叫甘陀利的王后怀孕却总生不出来。但她必须在其嫂之前分娩,因为最先出生的孩子是王。她命令一个强壮的女仆拿着根铁棍,使劲敲打她的肚子。于是,从她的阴道跳出一颗铁球,滚到地上。她想丢掉它,让它赶紧消失。但这时有人教她把球分成一百小块,把每一块装入一个瓶中。这人预言她将会有一百个儿子。事实也是如此。这难道不是一幅人工授精的场景吗?这些瓶子难道不是预示了今天的试管吗?

这样的例子还可以轻易地举下去。还是在《摩诃婆罗多》中,精子被保存、传送、再利用。还有圣母玛利亚,一天夜里在伽兰达为一个西班牙农夫换掉断腿:这已经是移植手术。此外还有无性繁殖,男性死后精子再生,以及传说中羊头、蛇尾、狮爪的怪兽[22]——本以为已消失在远方的云端,今天却现身于实验室的幻想之中?

艾柯 《摩诃婆罗多》的作者们并没有预见未来。只不过当下实现了从前人类的梦想。你讲得完全正确。比如,我们仿佛正在把青春之泉[23]变成现实。人类越来越长寿,并且能够做到当生命结束时看上去依然状态不错。

卡里埃尔 五十年以后,我们都将成为仿生人。比如说,安贝托,我现在就是用人造的眼睛看着你。三年前我因为白内障动过一次晶体手术,我生平第一次用不着戴眼镜。手术结果可以保障五十年!如今,我的眼睛好得像中了魔法,但有个膝盖又不听话了。还有一次补形手术等着我。至少一次。

托纳克 未来不可预见。当下进入了某种持续的变化之中。而从前已经退避,原本它还被视作参照和慰藉。我们是不是该谈谈非持久性?

卡里埃尔 未来与过去无关,也同样与当下无关。飞机制造者们正在造的飞机预计二十年后完工,但煤油作为设计使用的燃料可能到那时已不存在。真正令我震惊的,在于当下的完全消失。我们从未如此着魔于仿古风尚。过去在全速追赶着我们,很快我们就要服从前一季度的时尚。未来永远不确定,当下却渐渐在缩短和退避。

艾柯 说到追赶我们的过去,我在电脑上装了电台软件,收藏了世界各地最好的音乐频道,包括四十多个怀旧音乐频道[24]。除了几个美国怀旧电台推出1920和1930年代的节目,其他所有电台都主打1990年代,这已经被视为很早以前。最近有个民意调查把昆汀·塔伦蒂诺[25]评为史上最优秀的导演。接受访问的人们显然没有想到爱森斯坦、福特[26]、威尔斯[27]或卡普拉[28]等人。这类民意调查的缺陷就在于此。七十年代,我写过一本关于如何做大学论文的书,这本书被翻译成多种语言。[29]我在书中给出了各种建议,其中第一个建议就是永远不要选择当代课题。否则参考书目要么不全,要么根本靠不住。我建议他们总是选择一个古典课题。然而,如今大多数论文都在研究当代问题。我收到过无数研究我的作品的博士论文!真是疯狂!一篇博士论文怎么能以一个还活着的家伙为题目呢?

卡里埃尔 如果说我们的记忆过于短暂,那恰恰因为,这刚刚消逝的过去在催促、驱赶、打乱现在,朝向一个化身为巨大问号的未来。也许已经是感叹号了。现在去了哪里?我们正在活着的这个美妙瞬间,却被不计其数的密谋者试图从我们身上夺走。有时候,在乡下,我一边听着教堂的钟声一边度过那些时刻。教堂的钟在每个小时安静地敲响一声“拉”,那声响让我们回归自己。“呀,现在才五点……”我和你一样经常旅行,迷失在时间的走廊里,在时差之中,越来越需要与这个不可企及的现在重建联系。否则,我会以为自己迷了路,甚至已经死去。

艾柯 你所说的现在的消失,不仅因为从前持续三十年的时尚如今只持续三天。这同样与我们讲到的事物的过时有关。从前,你花几个月时间学骑自行车,一旦学会,这就成了一件终生有效的家当。如今,你花两星期学用一个新的电脑程序,等你渐渐能操作时,更新的程序又出现了,强制一般。因此,这里的问题不是集体记忆的丧失。在我看来,这更像是现在的不稳定。我们不再活在一个平和的现在之中,我们只是没完没了地为未来努力做准备。

卡里埃尔 我们处于运动、变化、更新和转瞬即逝之中,矛盾的是,正如刚才所说的,我们的时代却是一个越来越长寿的时代。我们的祖父母的一生显然要比我们的短暂,但他们始终处于恒久的现在之中。我叔叔的祖父从前是个乡下业主,他在每年的1月1日为来年理账。前一年的账目基本预示了下一年的状况。什么也没有改变。

艾柯 从前我们准备“终考”,它为某个漫长的学习阶段画上句号:在意大利叫“成年考”,在德国叫“高考”(Abitur),在法国叫“毕业会考”。在此之后,除了那些上大学的精英们,人们再也不需要学习。那时的世界不会改变。你学到的东西可以使用一辈子,甚至还可以教给你的孩子们。人们到了十八或二十岁就在认知层面上进入退休状态。在我们今天,一个公司职员为了避免丢掉工作,必须没完没了地更新知识。这些重大毕业考试所具有的成年仪式的象征意义,如今荡然无存。

卡里埃尔 你所说的情况同样适用于医生。从前他们毕业时带着的家当可以用到职业生涯结束。你说人人被迫进行无休止的学习,这也同样适用于那些所谓的“退休者”。如今有多少老年人被迫学电脑呵?他们当年工作时显然不可能具备这种知识。我们被判处为永恒的学徒,正如《樱桃园》中的特洛非莫夫[30]。归根到底,这也许是好事。在我们称作原始的那个没有变化的世界里,老人们掌权,因为是他们把知识传授给后代。当世界进入永恒的运动之中时,孩子们反过来教会父母使用电子产品。而他们的后代又将教给他们什么呢?

注释:

[1]布努埃尔(Louis Bu?uel,1900-1983),西班牙电影大师,卡里埃尔长期与之合作。

[2]范范尼(Amintore Fanfani,1908-1999),意大利政治家,曾先后五次任意大利总理。

[3]《筋疲力尽》(à Bout de Souffle,1960),戈达尔(Jean-Luc Godard)的成名作。

[4]奥狄勒·雅各布出版社(Odile Jacob Publishing Corporation),法国出版社,由Odile Jacob本人创立于1980年代中期。

[5]牛耕式转行书写法(boustrophédon),指一行从左写到右,一行从右写到左,逐行交替的书写法,与耕牛犁地的轨迹相似。这种书写法多见于古代的手稿和铭文。

[6]诺查丹玛斯(Nostradamus,1503-1566),犹太预言家,精通希伯来文和古希腊文。一般认为,他的诗集Les Propheties中预言了诸如法国大革命、飞机、原子弹等事件或发明。

[7]1965年起美国社会出现种族骚乱,1967年在华盛顿、麦迪逊和伯克利等地发生街头战、爆炸和纵火事件。

[8]五月风暴(Mai 68),1968年春天法国爆发学生运动(随后引发工人罢工),进而引起法国社会的深刻变动,并直接导致戴高乐一年以后公民投票失败并引退。

[9]何塞·曼德林(José Ephim Mindlin,1914-2010),巴西律师、商人,他是拉丁美洲最大的珍本收藏家,私人珍本收藏超过三万八千册。

[10]亚历山德罗·曼佐尼(Alessandro Manzoni,1785-1873),意大利作家,其作品《约婚夫妇》被称为意大利文学史上最优秀的长篇历史小说。

[11]罗伯特·弗拉德(Robert Fludd,1574-1637),英国生物学家、天文学家、神秘主义哲学家。他还被视为欧洲最后一位炼金术士。

[12]索拉·普赖斯(Derek John de Solla Price,1922-1983),美国科学家。他是计量学的奠基人,情报科学创始人之一。《小科学,大科学》(Little Science,Big Science)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13]“皇太子专用”(ad usum delphini),指在蒙多齐埃公爵(duc de Montausier,1610-1690)的倡议下编撰的专为教导法皇路易十四之子的拉丁文和希腊文读本,文中的猥亵章节或不妥当内容均被删除。

[14]沙威(Javert),雨果《悲惨世界》里的主要人物,警察局局长,毕生都在竭力追捕冉阿让。

[15]德里伊神甫(abbé Delille,1738-1813),原名Jacques Delille,法国诗人、翻译家。

[16]原文为英文“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哈姆雷特的名言。

[17]让·奥杜兹(Jean Audouze)和米歇尔·卡塞(Michel Cassé),均为法国天文物理学家。这里提到的著作《不可见的对话》(Conversation sur l'invisible)由Belfond出版社出版于1998年。

[18]《埃涅阿斯纪》第六卷,女先知西比尔带埃涅阿斯下到冥府会见亡父。父亲的亡魂指点埃涅阿斯看他的后裔,即罗马国家的一系列缔造者。

[19]玛尔凯鲁斯(Marcus Claudius Marcellus,42 BC-23 BC),奥古斯都大帝的侄子和继承人,早夭。

[20]《埃涅阿斯纪》完成于公元前19年,那时玛尔凯鲁斯已死。

[21]《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e),古印度两大梵文史诗之一,讲述了印度王国的婆罗多王后裔的故事(Mahabharate是天城文,即“伟大的婆罗多王后裔”),其中的《薄伽梵歌》是印度教典籍。1989年彼得·布鲁克执导了同名电视剧。甘陀利王后果然生下了一百个儿子,后来全部在俱卢之野会战中丧生。

[22]古希腊神话中的怪兽客迈拉(Chimère),一般说法与此处略有不同:“狮头、羊身、蛇尾”,最早见于荷马的《伊利亚特》(卷6,行181-182)和赫西奥德的《神谱》(行321-323):“它头部是狮,尾巴是蛇,腰身是羊。”

[23]青春之泉(La fontaine de Jouvence),传说中的生命之泉,是永生的象征之一。有人认为青春之泉的典故出自《圣经·创世记》中的伊甸园(2:10-14)。

[24]怀旧音乐频道(Oldies),指那些专门播放怀旧音乐作品的电台频道。这个英文词最早在八十年代出现。

[25]昆汀·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1963-),美国当代导演,代表作品有《低俗小说》、《杀死比尔》等。

[26]约翰·福特(John Ford,1894-1973),美国导演,作品以体现勇敢开拓的美国精神著称,曾获四次奥斯卡最佳导演奖,至今保持得奖最多的纪录。

[27]奥森·威尔斯(Orson Welles,1915-1985),美国导演、编剧和演员,代表作有《公民凯恩》等。

[28]卡普拉(Frank Russell Capra,1897-1991),意大利裔美国导演,曾获三次奥斯卡最佳导演奖,仅次于约翰·福特。他被称为“好莱坞最伟大的意大利人”,是实现所谓“美国梦”的典范之一。

[29]包括汉语,参见《大学生如何写博士论文》(华龄出版社,2003年)。

[30]特洛非莫夫(Trofimov),契诃夫最后一部作品《樱桃园》中的穷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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