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时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天下间的母亲,无分出身贵贱,自己的孩子要远游,哪有舍得的。
陆扬此时站在河滩边上,身上背着两个大布包,来时路上兰芝已经关照了他一道。不是担心这个就是担心那个,就连这几天赶着缝制出来的几服短衫也再三检查,唯恐落下。
“阿扬,这回进乡可是你头一回出门,路上要小心啊。”母亲兀自不放心,絮絮叨叨地叮嘱着。
“乡学会有人来接,你瞎担心什么!”父亲陆括插进来说道:“路上事情,听学里先生的自然没事。我倒是担心你到了乡里头不懂规矩,像平日里那么调皮倔强,惹出事端来。陆扬你在外边可给我仔细点!”
陆家夫妇正殷切关照儿子时,那边柴门吱的一声被打开了。沈不同穿着一身青色长褂,和沈教授的那件看着挺相似,背后也背着两个包袱,从门里走了出来。
“扬哥,这下我们可得好好做个伴啦。”沈不同笑着对陆扬说,眼神却不自觉地朝陆扬身边的二丫瞅去。
陆扬看着他那白净的脸盘,细长的身段,厌烦更甚。又不好上去动手动脚,索性别转了脸不去看他。
“阿扬,你可别这样。你也不想想沈先生为了你进乡学出了多大力,今后这几年你要和沈少爷当同学的,你可得好好照看好沈少爷。”兰芝拽了下陆扬的袖子,尴尬地对沈不同笑了笑。
“阿姨,叫我不同就行。”沈不同露出白净的牙齿,笑着说。陆扬在边上看得直翻白眼。众人正说着话,沈教授走了出来,陆括连忙上去再三道谢。
陆扬虽然看不惯沈不同缠着妹妹,但也知道沈教授是真正帮了自己大忙,甚至可以说给了他们家改变命运的机会,恩同再造。当下也不含糊,对着沈教授跪下,“砰砰砰”连续磕了好几个响头。
沈教授万没料到陆扬会对他行此大礼,一怔之后连忙上前扶起陆扬,边用袖子帮陆扬把额头上的泥沙擦去边说:“阿扬啊,你和不同他同年同月生,日子也就差了那么几天,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虽说你平日里调皮了点,脾气也倔,但是我知道你是个性情中人,任侠有为。你懂得感恩,这很好,我很喜欢,足见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也不枉我荐你入乡学。不同他年幼丧母,我对他宠惯了些,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如今离家出门读书,说实在的我很不放心。你和他同窗求学,他有什么难处的话,你如能帮衬一把,也算你记得我的好处罢。”
“嗯!”陆扬看着沈教授眼里隐隐泛着泪光,心里感动,重重地点了下头。
“呆……不同哥哥,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两天从地里捡了几根黍叶编了这个,编不好多试了几个,给你和哥哥一人一个罢。”
陆二丫一直在边上没说话,这时从布兜里拿出两只黍叶编的小动物交给两人。“哥哥你平时调皮的很,脾气又差,我给你做了只山猫。”
陆扬仔细端详这只小山猫,只见它迈着轻盈的步伐,头昂得高高的。和自己平时倔强起来还真有点相似。
“不同哥哥,你脾气好,我给你做了一只小鸽子。”
“我看看!”沈不同兴奋地从二丫手里接过鸽子,那鸽子两翅张开,就像要飞起来一样。
“做得真好!”沈不同立马大赞特赞,二丫羞红了脸往兰芝后面躲去。
“什么嘛!二丫你那个鸽子分明做的比我这山猫要仔细多了!”陆扬在边上大吐酸水,众人连着沈教授都哈哈大笑起来。
正笑间,小河的上游方向转出一艘船来。船舱顶棚被漆成墨绿色,只升了半帆,船首处插了一面旗,上面写着洞南学政四字。
沈教授手搭凉棚张望了一下后说道:“阿扬,不同,接你们的船来了。路上仔细,凡事听先生的。到了那边好好念书,万勿懈怠,早晚多写书信。”
那船来的很是快捷,正说话间已经在小码头边上靠了岸。这边兰芝和二丫早搂住了陆扬呜咽起来,陆括和沈教授也在一旁劝慰。
好不容易劝开了两个女人,沈教授看看儿子自己都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忙转过头对陆扬说道:“阿扬,不同就托你照顾了。不用担心家里,你父母妹妹我自会照看。”
“沈先生我晓得的了,谢谢您了!”陆扬郑重地回答道。
“这位是沈教授吧。”众人正乱着,从船上下来一位身着皂色劲装的汉子。那人眉毛甚浓,凑得又近,远远看去就像横了个一字在眼睛上。
“您是学政邱先生吧。”沈教授连忙上去行礼。
“客气客气,我算什么先生,只是给学里跑跑腿的粗人。哪及得上沈教授您这样的文化人,哈哈。”那邱学政冲着沈教授随意地拱了拱手,打了个哈哈。
陆扬见那人对沈教授颇为无礼,便十分看不上他。再看沈不同时,只见沈不同也正看过来,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陆扬心中暗骂沈不同孬种,自己却也不敢造次。
“行了,文书已经交割过了。这两位就是今年乙四十二保送的生员吧,都上船去吧,找船家给你们安排铺子。”邱学政催促道。
沈教授凑上前去,搭住二人肩膀低声说:“你二人去乡里千万仔细在意,乡里不比我们村子,那里的人多心思诡谲,不要随意得罪旁的人。这个邱学政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要切记他是乡学邱院长的亲外甥,专管学里的一应杂事,最是要紧。你们平日里即便不巴结他,也万万不要得罪了。但凡有事,来信家里。”说完后他抬起身子大声说道:“时辰不早了,莫要误了学政的时辰,你们这就上船罢。”
陆扬回头看了父母和妹妹一眼,心一狠,转身往跳板上走去。他手往胸口摸了摸,那块黑牌还静静地躺在怀里。
学政船慢慢升起帆来,船夫几下就把船撑离了岸边。陆沈二人站在船头,看着岸上的亲人们用力地挥着手。
陆二丫突然追着船跑起来,眼泪像湘水的浪花一样不停地飞溅。
“哥哥!你要好好读书!学成本事帮家里脱籍呀~还有!沈不同!你要记住自己的话~”
夕阳斜了下来,水上的船已经成了一个小点,载走了摆脱命运的希冀,留下了那一缕缕的乡愁。
……
“吃饭咯!”船家在后梢上喊了起来。
“从乙四十二开始逆流而上,入湘水再往北约200里水路就是洞南乡的乡府了。”邱学政边从碗里扒拉咸菜边说道:“你们乙四十二在乡里算是极偏的了,因此路上多费事。”
“乡里可不同你们村里,大老爷可是都学院出身,朝廷里有功名的,真真正正的官儿。乡里行事,都有规矩。凡事不该你做的,切莫去做。该你做的,一样也不能少。这是我们大地方的体统,不似你们那小地方胡乱瞎搞。你俩可记住了?”邱学政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颇为严厉起来。
陆扬本就看不上他,听邱学政这么一通话,心中越发不满。只是沈教授临别时谆谆叮嘱,陆扬也不好发作,只能低下头闷头吃饭。
邱学政看他摆出这姿态,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两根粗粗的眉毛挤在一起,倒像八字胡长到了额头上,显出几分滑稽来。
沈不同连忙凑上前去,从怀中取出一枚帛令递了上去。“我们小地方人也是依着规矩做事的,学政大人您一路费心,这是我们两人路上的盘资,大人您请笑纳。”邱学政眼睛瞟了一眼,看到居然是帛令,登时喜上眉梢。帛令不同于普通的竹令,仅仅一枚就可以抵得上整整三百六十枚令,一般茶奴一季的收入也没有这么多。
“诶呀,你们也知道。按理呢,学生们这些书簿差旅的杂项都该是学里出。但现在世道如此,朝廷艰难得很哪,一应补贴虽也有,但是总要往里填点。这时日久了,学里面也是举步维艰啊。你能体恤学里,足见明理啊,不愧是沈教授的家教,高明,高明啊。”
邱学政说完后横了陆扬一眼,离开饭桌走了出去。
吃完晚饭,自有船家进来收拾掌灯。陆扬从小在茶奴家长大,哪被人伺候过。见船家在那里忙前忙后,倒不习惯起来,就要上去帮忙。船家连连说不敢,那邱学政就在边上风言风语。无非龙生凤生,耗子打洞云云。
“咻!——”
一声尖锐的响声撕破了夜晚江面上的平静。
紧接着又是两声。
邱学政连忙跳起来,抓住船家喝问:“怎么回事?”
船家脸色煞白,慌张地说道:“老爷,我们怕是遇上水匪了。”“什么水匪!胡说八道,洞南乡向来治下太平!何时有过匪患!你再胡言我拿你去乡公所!”这邱学政倒是颇有几分胆气,跳出船舱外喝问:“我们是洞南乡学迎送学子的学政船,谁敢前来惊扰!误了朝廷擢选,罪及三族!”
舱里两个少年偷偷地往外张望,只见江心横着一条扁舟,船首尾各点了一杆白灯。一人黑衣蒙面,立在船头,只有一个船夫把着舵。
两船靠得近了,邱学政就着船上的光亮看过去,看那黑衣人
身材颇短小,杏眼偏圆睁
凸凹有玲珑,曲直自成章
“啊哈!还是个女贼!”邱学政一看对方是个女的,年纪似乎还挺小,语调间居然泛起一股欣喜之感。“本人洞南乡乡学学政邱大荣,什么人这么大胆!胆敢拦住学政船,可知道我们这是朝廷事务?”这邱大荣说着便流露出一股无赖气来。
黑衣人一双妙目往他一瞪,两条柳叶般的眉毛竖起来。
“你这船上可有一个叫陆扬的?”
声若银铃。
舱外邱大荣,舱内的陆沈二人都大为惊奇。需知陆扬出身茶奴,连村子都没怎么迈出去过,怎么会有江湖人来过问?还指名道姓,此事实在透着古怪。
陆扬吃惊之余,猛然想到一事,背后沁出一身冷汗,手不由自主地摸向怀中那物事。
邱大荣眼珠子转了转,粗粗的一字眉往上一抬说道:“什么陆扬,没有这人!你这贼人速速离去,莫要自误!”
“哼!乙四十二来的学政船,船上入学生员两名,沈不同、陆扬!我没说错吧?”那女贼眯了眯眼,两手往腰间插去。
只听邱大荣惊呼一声,往前斜跨一步,双手往袖子里一拢,从里面飞快地取出什么物件出来。接着两手一合,再往前一张。
陆扬正不知发生什么事,突然感到沈不同紧紧地拽住他。
“这……这是斗茶吧!”沈不同低呼一声。
斗茶——陆扬只在故事里听过,据说茶师们能用茶配合自己的器进行对决,其中强者甚至有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之能。
没想到甫离家乡就见到了传说中的斗茶,陆扬紧紧睁大了眼。边上的沈不同也是第一次见识,和陆扬一起探头往外看。
只见邱大荣双手握住一盏乳白色的小茶壶大喝一声,从他身子周围散出一圈浅红色的光晕,罩住了他整个身子。
而对面船上那女贼却两手翻飞,速度快的几乎看不清,好像接连从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东西来。接着就见她双手间蹦出几个蓝绿色的光球,那些光球飞快地飞到邱大荣头顶。邱大荣见状马上把茶壶高举护在头上,可没想到那些光球突然散了开来,每个光球都变成了几十个小光球,在邱大荣头顶一盘旋后就有如一股旋风似地绕开上方由边上往下钻。
“噗噗噗噗噗……”
数不清的光球撞击在邱大荣身上,只一刹那,邱大荣身体周围浅红色的光罩就炸裂开来。伴随着一股劲风,把他整个人撞得往后飞去。
“砰!”的一声,邱大荣撞进了船舱,船舱里的物件被撞得七倒八歪。陆沈二人哪里躲得开,被邱大荣一同带翻在地,呻吟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