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鸦雀无声,尽都低着头,一脸恭敬地望向那只缓缓走进大堂的黑羊。
“第一件,羊圈要修了。大伙出个份子钱吧。”
坐在那边的几个人里,陈申一听这话,便把头摊在椅背上,夸张的叹了一口气。
众人也都面露难色,但都没主动说话。
一旁的龙大咳嗽了几声,一脸的苦相,说道:“老赵,以前不是说好十二年收一次么,这时间还差两年,怎么现在就要收?”
黑羊缓缓踱步,在众人的身前走来走去。
“这就要说到第二件事了,魏犾,在座的各位有谁不认识么?”
众人交流交流眼神,没有人说话。
当年用村头的老树削了一杆长枪,取名叫倒垂柳,带着十二个村里的汉子和三头拉货骡子从村东头起兵,一路杀到了长安,杀灭了国祚三百年的大康,杀稳了天汉皇帝冯阳的宝座,也杀出了东土第一猛将的名声,谁能不知道他?哪怕真是两耳不闻村外事的人,也知道那首内容低俗暴力的儿歌,小孩小孩你别狂,我叫魏犾抢你的糖!魏犾吃糖说不香,生气起来烧你的房!
“他活不长了,羊圈那边传话过来,说是想见他一面。”黑羊说道
“魏犾进去,还是那边过来?”龙大问道。
“那边过来。”
本来一直没什么表情波动的李仙子,听到黑羊这话,有些不满的说道:“男的女的?”
“男的。”黑羊回答。
查二炮摇了摇头,说道:“那还真是得修修羊圈。”
黑羊接着说道:“各位别舍不得这点小钱。”
听到“小钱”二字的陈申翻了个白眼,就这么一个小动作,直接被黑羊那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逮到了,但黑羊并没有针对陈申说什么,而是接着自己的话继续说道。
“自从五坝村从霸王的霸,叫成堤坝的坝之后,在座的各位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既然走上了这条路,那么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龙大轻轻的敲打着椅子的扶手,思索一会,便干脆的点点头,说了句:“老赵,那我南边可要多盖一栋楼了。”
“随你。”
“两栋!”站着的龙歌理直气壮地说道。
“一栋楼再加个小平层,不能再多了。”黑羊说完,也不看龙歌和龙大的反应,便把目光投向了陈申。
陈申是望东望西就是不看那头黑羊,黑羊说道:“你那份我出,但你得给我扫两年的羊圈,从今年三月十五开始,一天一次。”
“一月一次。”
“好。”黑羊干脆利落的答应了下来。
陈申惊愕地看着黑羊,他本来已经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但黑羊这一个“好”字,是他没有预料到的,随即陈申便有些心绞痛,他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应该要求一年一次的!
接下来,黑羊的目光投到了李仙子的身上。
“我要请示师门。”
“应该。”黑羊点点头。
最后,便是和查二炮对视一眼,查二炮微笑着一点头,一人一羊并没有过多地交流。
“但是。”黑羊的目光转向了站在门口的一群人,说道:“在座的没得选,但你们在站的有的选。不愿意交钱的,以后咱各走各的。出村以后,别说自己是五坝村的人就行了。”
“这不就是收保护费吗?”站在人群中的一个矮子小声嘟囔了一句。
黑羊转过身来,看向人群中间,被黑羊目光扫过的众人自觉地让开道路,将那个汗如雨下的矮子完全暴露在黑羊面前。
“就是收保护费。”黑羊像是在对一个聋子说话,呲着白森森的牙花,故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的说道。
那与陈申有过交集的老两口中的那个老婆子出来打圆场说道:“先生别生气。我们交就是了,您给说个数就成。各位也都是十几年往上的邻居了,谁家要是真有什么难处了,咱互相凑凑也行,总之得把这个坎过了啊。”
站着的众人开始有人点头了,随着点头的人越来越多,那一开始出声抱怨的矮子也越来越尴尬。不知是碍于面子还是已经吓蒙了,矮子面色犹豫,但迟迟没有点头。
站着的这些人都渐渐屏住呼吸,都躲得离那矮子又远了一些,生怕被这名英勇的烈士波及到。
“魏犾是出了什么问题活不长了?按理说,以他和那位的关系,不敢说是长生不死,也该是万岁万岁啊。”坐在左边的龙大岔开了话题,带着疑惑问道。
“应该就是朱雀动的手,具体为何我也不知。”黑羊回答道,回答完龙哥的问题,也没有继续刁难那矮子,而是对着大堂里的所有人说道:“不管各位来五坝村的目的是为何,这次整修羊圈需要在场所有人出钱出力,才能完成。如果说,羊圈因为各位的偷工减料出了什么问题的话,运气好,能被我清算。运气不好的,就要被羊圈那边的人清算。反正只要羊圈出了问题,在场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除了你。”黑羊看着之前出声的矮子说道“滚吧,以后离五坝村远一点。一粒土都别想着带走,不信你试试。”
那矮子也硬气,没有再求饶,而是看了李仙子一眼便径直离开了。
“各位还有什么问题?”黑羊等到那人消失在大门口,才转过头来对着大堂里的众人说道。
站着的人们都摇摇头。黑羊便说道:“你们散了吧,晚上把份子钱送过来。”
其余站着的众人如蒙大赦,都快步离开了。
等到最后一个站在门口的人也走出了大门外,屋内就只剩下村东南西北的代表,随从和黑羊九人,额或者说是八人一羊。
自从黑羊开始主持议事,便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查二炮突然站起身来,目光在身边的几人身上扫了一圈,笑嘻嘻的说道:“既然他大哥,他死党,他室友都不愿意站出来问一句。那我就来问吧,魏犾一死,他儿子毛蛋怎么办?”
“魏犾一死,我们和魏家的交易就此作废。毛蛋恢复村籍,留着备用。”黑羊干脆利落的回答道。
“解释解释备用。”站在龙大身后的龙哥说道。
“要是羊圈实在守不住,就把他丢到羊圈那边去。”
“什么意思?”龙哥还是不太理解。
黑羊看向陈申,说道:“你翻译翻译。”
陈申没有拒绝,直接说道
“把毛蛋当羊使,丢给那边吃。”
那副似乎能永远挂在脸上懒散的样子,彻底消失不见。
这场议事,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凌晨。
而村东头,毫不知情的苏兴一人在生火做饭。李仙子从上午出去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苏兴也乐得一人潇洒,毕竟李仙子要是在的话,晚上又是白粥。
苏兴清洗好下午去查冰湖捉来的特产,一种通体莹白,大眼细齿,纤细修长的鱼。至于它的来历,据陈申说在村外面这是生活在深海里的鱼,有的地方叫他银梭鱼,也有的地方叫他裙带鱼,或者更简单,直接叫带鱼。
但是这鱼,在苏兴这里,有另一个更加朗朗上口的名字——李仙子。又细又长,喜欢白色,眼睛很大,这不就是李仙子么!
苏兴一股脑的往灶台里添柴,把火生得极旺,为今天要做一道平日里不敢吃的硬菜——干炸李仙子!
火焰灼烧的气浪把苏兴熏得额头直冒汗,苏兴随手就拿起灶台上的一个纸片想要扇扇风,一拿到手里便意识到了不对。
那漆黑的信封上只有四个红色的大字。
吾儿亲启。
下笔之人像是初学写字一般,虽然字迹清晰,但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苏兴毫不犹豫的把他往灶台里丢,但火焰突然就像是被人浇了油一般,猛地吹起一股热浪,将那封信好巧不巧的吹回了苏兴手中,苏兴又是一丢,又被吹了出来。再丢,又被吹了出来。
苏兴看着手中的这封信,冷笑一声。
“老子烧不了你,撕了你总行了吧。”于是双手握信正要撕开。只听得啪的一声。苏兴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发现是柜子里莫名其妙掉出来一只碗,摔碎在了地上。
苏兴看着这封信笑了:“老子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说完便一狠心直接连手带信伸入了吞吐着火焰的灶台。
嗯?居然没有感觉?苏兴把手拿出来,发现手和信都没有被烧坏。
这样诡异的事让苏兴有些不自在。想到陈申之前偶然对他说过,有些事是老天爷帮你选的,躲不开的。
苏兴叹了口气,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最终还是缓缓地撕开了信封。
而在苏兴家不远的,偷偷监视苏兴一下午的老天爷魏狄看着自己烧伤的左手,龇牙咧嘴。
现在的年轻人,真得下血本来骗啊。
就在不远处,苏兴拿出信封中厚厚的一沓信纸,第一张上的四个大字便映入眼帘。
“儿子!你好!”
实在是不由得苏兴不注意。因为第一张纸上四个字每个都比鸡蛋还大,直接占满了一张纸。这字小的时候就不好看,长大了更是一言难尽,可能唯一的正面评论就只能说,写信的人挺有钱,因为很舍得下墨水。
苏兴的视线没有停留,他直接将这张塞到了灶台的火堆里,神奇的事情,呸,本应该发生的事情,顺理成章的发生了,纸入火,就像是水溶入了大海一般,没留下任何痕迹。
“我已经十四年没有与你交谈过了,这些年来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起过去的,是我作为一个失败父亲的壮年。幸亏你有天下最好的母亲,她让你成长起来并坚不可摧,但我也知道,这丝毫不能减少我的罪过。
我是个粗人。从见到你母亲以后,才开始识字。但写字的话,是为了给你写信才努力学的。这些年来,我有些忙,可是我每天都在坚持给你写信,但我不敢用这些信来打扰你,来试探你的底线,所以一直没有寄出去。但如果你哪天想看的话,可以让大伯一块给你送去。”
苏兴眼里满是不耐烦,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贱?为何要打开这么一封信。随手一丢,就把第二张纸也化成了灰。
“但若是你真的不会看的话,能否告诉大伯,让他给我烧下来,我可以留个念想。好了!就到这里!再抒下去你肯定就要觉得:自己是不是犯贱?为什么要打开这么一封信?接下来,我说两件正事。”
“第一,你的家族。你的家族不但在大晋是独一无二的,就是放在我们整个东土大陆也极为不平凡。但魏家这一脉的影响,只占一少部分。我是粗糙,但我不傻。虽然你母亲从未与我提过她的背景,我也不愿意去追查。但是素素这样的女子,绝不是来自一般人家。这样的家族组成,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你日后要多小心,照顾好自己。
苏兴轻飘飘的把第三张纸丢进灶里,在思考着是不是不要看下去了。
“后面的几张可以不看,但是这张纸上的话,是你母亲当年告诉告诉我的。请你一定看完。
第二,命格。当年,在你刚一出生的时候,你母亲便说你命格里“天赐大恨”。我当时无法理解,只能胡乱的记下来。
但是这些年,我逐渐找到一些线索,永生林和郑宝七。
很对不起,我只能了解到这里,之后的事情应该是没办法帮忙了。但是你身上绝对有惊人的力量等待着你去挖掘。现在想来,最让我心安的居然是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没有接受过我这个所谓的父亲一丝一毫的支持。所以,我的离开,不会给你带来什么痛苦。虽非我本愿,但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了”
呼啦一声,苏兴将手中剩余的信纸都丢尽了灶台里,火焰猛的窜了起来,映在苏兴的脸上,让他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
火很猛,仿佛一片战场。火焰中的十多张信纸就像是战场上的斥候,拼了命的想要传递出更多的信息。
但是最终,几张信纸灰飞烟灭之前,苏兴只看到了最后一句话。
素素的死,都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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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野史:
三月七,五坝村。东狩陈申,西首李奢,南售龙大,北守查二炮,以及吞天兽——化身黑羊的老赵头用从中午到凌晨的这几个时辰,便决定了东土大陆、西国大陆,南方森林,北极地大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居民未来百年的命运。
——司马万《史籍》